6
婚禮如期舉行。
新娘是一個漂亮的姑娘。
也是李洵的堂妹,叫做李柏舟。
江執給錢給得大方。
當場又轉了一萬。
小姑娘眉開眼笑地保證自己的演技絕對很好。
「堂哥,要是有人來搶親怎麼辦,你覺得我是這樣痛哭流涕,還是一顆倔強的眼淚從臉頰滾落,還是當場表明祝福?」
李柏舟問。
李洵惆悵地抽著煙。
而我還跟夢遊似地站在他們身邊。
即便過了那麼長時間,我也沒法消化掉這個事實。
其實當初,在意識到江執喜歡男人的時候,我就開始和他保持一些必要的距離了。
一方面是因為江執長大了,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第二方面就是江執太過於依賴我了,上學時每次放假我走哪他都要跟哪,哪怕睡覺都要拉著我的手,讓我給他講完故事,才讓我回屋睡覺,我也怕讓他之後的對象發現了對此心有芥蒂。
江執似乎發現了我的疏遠。
他沒什麼反應,就像往常一樣。
安靜地接受了我不再給他講故事。
安靜地接受了我工作的時間越來越晚。
我以為他已經習慣了。
直到夏夜裡,在我給他過完二十歲的生日後,他喝了點啤酒,就醉了。
拉著我的衣袖,流著眼淚,問是不是我也要把他拋棄了。
是不是不愛他了?
他來到我家後,從來沒有哭過。
江執真的很堅強。
於是當他落淚之後,我的一切心理建設都轟然倒塌,連忙否認。
「那你會再給我找媽媽嗎?你還會愛我嗎?你還會給我講故事嗎?」
江執的身高從高中後就開始抽條。
一米八八的大高個縮在我懷裡,哭著問。
我無奈,一一保證之後,才讓江執止住了眼淚。
從那之後,我們恢復了最往常的相處方式。
直到他畢業、工作。
我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我的照片。
上面還有一點點白色的污漬。
我拿著照片,坐在沙發上。
等待江執下班。
他開心的神色在看到我手中的照片時變了。
我牙關泛酸。
問他:「你不會喜歡你的爸爸,對吧?你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對不對?」
青年跪在我眼前。
「爸爸,如果我的回答是……是呢?」
「我們會斷絕父子關係,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你,是我教育的失敗。」
我嘆了口氣說。
青年跪了很久都沒有回答。
在我失望地站起身,他抬頭看到我眼角的淚的時候。
他終於開口,說:「我知道了爸爸,不是的,我對您,只是父子的感情。」
「你發誓。」我知道,江執不輕易發誓,他發誓,就會嚴格遵守誓約。
因為他覺得,他父親的離開,就是因為他沒有遵守誓言。
江執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我:「我發誓。」
「否則,我就會死。」我在他的誓言之後補充。
他慌忙地想站起來捂我的嘴,卻被我躲過了。
我說:「我知道,這可能是你太年輕,分不清崇敬和愛慕,我就當沒發生過,我先走了,鍋里熱的有飯,你慢慢吃。」
那時候,我只當江執一時興起。
可是……
我的目光落在江執沉靜的臉上。
青年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
他穿著剪裁妥帖的西裝,更襯得整個人身形筆挺,化了淡妝更突出了立體的五官,還有眼尾那顆小小的痣。
「走吧,婚禮要開始了。」
李洵說著,瞅了一眼江執,就拉著堂妹離開了。
7
在婚禮上。
我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直到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我都沒有出現。
江執眸色微沉,看了幾眼大門,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睫。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鈴聲又響了。
是江執給我設置的特殊鈴聲。
那是我彈奏的一段吉他旋律。
他很喜歡,纏著我給他錄了一段。
他也不管是不是在婚禮場合上。
直接把電話拿出來,接通了電話。
我已經死了。
那誰給我打的電話呢?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好,我還是前幾天給你打電話的那個警察。」
警察說,「你父親的確認為突發疾病死亡,您不知道這幾天有空沒,來殯儀館一趟,已經火化完畢,領您父親的骨灰。」
8
聽到這個消息,江執的臉色很平靜。
他問好在哪個殯儀館之後,將戒指收回自己的衣兜里。
表情分明沒什麼變化,但我感覺到他濃黑的眼瞳中蘊著沉甸甸的烏雲,飽含雨水。
李洵微微皺起眉,似乎也察覺出有一點不對勁,擔憂的目光落在了江執身上。
「不用演了,我爸爸已經不在乎了。」江執無力地揮了揮手。
參加者們就這麼散了。
我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些都是群眾演員。
不是。
我抽了抽嘴角,有錢幹啥不行,非得這樣燒。
我又不是非得讓你結婚。
「發生了什麼事……?」新娘看起來有些茫然。
李洵眼神示意她離開。
小姑娘連忙點頭,飛速離開了這裡。
很快,華美的宴會廳里,只剩下他和李洵兩人。
噢,對,還有一個我。
我看到江執垂眸,手顫抖著,解鎖了幾次手機都沒有解鎖成功。
「叔叔那邊出什麼事了?」李洵問。
「他……」青年喉結滾動,嘴唇張了張,卻只發出泣音,「他在等我去接他。」
說完,他固執地繼續解鎖。
叮咚一聲響。
他終於解鎖成功了。
我跟在他身邊,探頭。
他的手機屏保還是我和他的合影。
我戴著眼鏡,頭髮略長,彎起眼睛看著鏡頭。
那還是他上高中的時候,在校門口拍的合影。
我很喜歡,江執也很喜歡,我洗出來放進相框里,江執還問我要了份電子版。
但只是過了短短几年。
我們就已經陰陽相隔。
我閉上眼睛,心緒萬千。
我當初穿越,把他帶在身邊,這樣的做法對嗎?
我不確定了。
當初,我只是覺得。
能讓江執吃飽飯,上好學,改變了他悲慘的命運,然後就完成了我的使命,他就可以幸福快樂的過完這一生。
這也是我這個作者的贖罪。
可是,現在他向我展現出來的。
卻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到來是對是錯。
我的做法是對還是錯?
……
李洵沒再說話。
緊緊皺著的眉頭透露出來青年也不平穩的心緒。
醫生的直覺讓他敏銳地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送你,你這種狀態不適合開車。」他說。
江執點點頭。
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直到坐到車上,他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只是一直固執地撥我的電話號碼。
無人接聽。
忙音。
掛斷,再重新撥。
直到離殯儀館越來越近。
他坐得筆直,手中緊緊攥著手機。
牢牢地盯著殯儀館。
在下車的時候。
他問李洵:「應該是搞錯了吧。」
青年手搭在方向盤上,用複雜的眼神看著江執。
西裝革履、樣貌俊美的青年。
現在的表情卻像是一隻喪家之犬。
9
出乎我意料的。
江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核查了我的個人信息,在確認單上籤了字。
他沒有將骨灰寄存在這裡。
而是買了一個挺漂亮的骨灰盒。
一起帶回家。
在火葬場空曠的大院裡。
他看到黑色的煙升騰。
我雙手插兜,也看著那煙升騰。
生前不論高矮胖瘦。
死後都成了一抔黃土。
我不知道江執在想什麼。
或者說,雖然我寫出來了他這個角色,當了他十多年的養父。
但是,我並不了解他。
涼風卷著有人焚燒成碎片的舊衣物盤旋。
快要站成雕像的江執終於動了,他大步走向等待的李洵。
我也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10
車裡的氛圍死寂。
江執垂著頭,緊緊地抱著骨灰盒。
「這太突然了。」李洵打破了寂靜的氛圍。
我也贊同地點點頭。
系統和我說任務完成的三十秒後,我就光榮地升天了。
江執沉默著。
「陳叔叔不會想看見你這個樣子的,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李洵自顧自地繼續說。
「休息一會兒,把爸爸的後事處理一下。」一直沉默的剪影終於開口。
「爸爸攔過我的,我不應該想著離開,如果我留在他身邊的話,他生病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江執說,「都怪我。」
他怎麼會這麼想?
不是這樣的。
因為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該離開了。
「這種事情,誰又能未卜先知呢?而且你搬離那裡,也是為了治療不被叔叔發現,怕他擔心,不是嗎?」李洵勸慰道,「我們都不是神仙。」
「不。」
他搖搖頭,緩聲說。
「因為我還愛我的爸爸,所以我發的誓言沒有履行,上天降下了懲罰。」
「我果然,是一個災星。」
這句話……
我愣住了。
我在小說里,在反派即將赴死的時候。
也為他寫下了這句台詞。
故事中,他因為故意殺人與經濟犯罪被逮捕。
他站在山頂上,在一支煙的時間裡,回顧完自己的一生,隨後跳了下去。
他的故事就此結束了。
而此時此刻。
他有體面的工作。
欣欣向榮的人生。
他不應該因為一個養父的去世,而說出這樣的話來。
人總要有生離死別,更何況我本來就比他年長那麼長時間。
我會走到他前面,只是離開的時間或長或短。
11
江執堅持要回我的家。
李洵知道他現在的狀況,有些不放心。
青年卻像是看穿了李洵的想法,平靜地說:「我不會死的,你放心吧。」
他說:「爸爸想讓我長命百歲。」
這句話說完,李洵也鬆了一口氣。
「那你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你公司那邊,我替你請個假。」
「謝了,我欠你一個人情。」
江執說完,走進了房間。
李洵惆悵地點了一根煙,電話又響了起來。
我還沒離開。
就聽到那邊喝得醉醺醺的,還念著誰的名字。
「李洵,你覺得,我還能追回我老婆嗎?我還有戲嗎?」
「有戲,馬戲團有你的戲。你等著我啊,我馬上過去,別他媽再去騷擾你前夫了聽見沒有?」
年輕的醫生罵了一句髒話,掛斷電話,他也沒啥心情抽煙了,「我過五關斬六將考到這裡就是為了幫這群傻逼擦屁股的嗎?」
他一邊碎碎念著,一邊又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
轉身離開。
12
我看著這扇門。
不知為何。
我也有種不敢進去的感覺。
閉上眼,深呼吸。
我才穿過了房門。
客廳並沒有江執的蹤影了。
我環顧四周。
這裡和我離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陳設也沒有被動過。
我最喜歡的那張太妃椅還擺放在陽台上。
我喜歡在午後,陽光溫和的時候,眯著眼睛坐在椅子上,聽著風吹動的聲音。
江執會搬個小板凳坐在我的身邊安靜地看著說,陽光在他的眉眼灑下一片陰影,少年正值青春,不需要任何裝點,都漂亮得驚人。
江執總是會十分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目光。
他會抬起頭,清冽的眼睛與我對視,片刻後微微彎起,露出一個和陽光一樣的微笑。
當一串文字變成一個鮮活的人。
我抿了抿唇。
想起剛穿越時系統說的話。
【他的怨氣太重了。】
【他沒有被任何人愛過,也不會愛上別人,靈魂也在崩壞。】
【你是他的創作者,理應為他負責。】
【給予他另外一種人生。】
我答應了。
可是我現在做到了嗎?
……
很快。
江執出來了。
他換了一身休閒裝。
似乎已經整理好了心情。
他將骨灰盒放在茶几上。
隨後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放在腿前。
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爸爸,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打針,吃藥,我不敢想你,不敢看你的照片,我對醫生說,我要把你剔除出我的腦子裡。」
「這樣我才能成為您眼中正常的孩子。」
「之前,那個男人……」
他頓了頓。
繼續說。
「他說我是一個怪胎,不懂得什麼叫做『愛』。」
「我那時候不知道,他說的『愛』應該怎麼表現?和我母親那樣子嗎?歇斯底里,疑神疑鬼。」
「我那時候想,沒有那種『愛』,似乎不是什麼壞事。」
「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愛是什麼。我希望一直待在您的身邊,我想跟在你的腳步後邊,我想牽著您的手,我想……」
他的嗓音有些顫抖,止住了聲音,將臉埋入手中。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繼續說:
「可是,這種愛,不該來。」
「您不要它,我就將它抹殺掉,只是過程有一點點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