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很窮,為了餬口,就有了頂香人的營生。
頂香人能看香斷事,最厲害的是「一命換一命」的絕技。
只是這絕技一旦施展,頂香人便必死無疑。
所以這絕技開價極高,只為給後代掙一筆賣命錢。
直到一對夫妻找上門,他們不要續命,不要治病。
他們要一個活生生的姑娘,給兒子陪葬。
而接下這樁生意的秦二姑,笑著對他們說:
「十九萬九,等我死了,燒紙錢給我就行。」
後來我才知道,她要的不是錢。
她要的,是二十年前那場大火里,兩條人命的債。
那對夫妻姓周,家裡開廠子,家大業大。
老來得子,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
兒子周曉峰是在一個雨夜沒的,被人捅死的。
兇手當場就自首了,可人死不能復生,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
一開始,兩口子沒想著陰婚。
直到兒子下葬後沒幾天,就天天給他們託夢。
夢裡,兒子渾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哭,說:
「娘,孩子苦啊!」
「二十出頭的年紀,連婚都沒結過,到了底下也是孤孤單單的。」
剛開始,兩個人也沒當回事,還在夢裡安慰兒子。
可沒想到後來天天來託夢,纏得人不得安寧。
廠長老婆偷偷起了心思,託人四處打聽合適的姑娘。
不是年紀太小,就是模樣不合兒子生前的喜好,挑來挑去,沒一個合心意。
就在他們犯難的時候,兒子又託夢了。
這次,兒子指名道姓,要他生前處過的那個女朋友,下去陪他。
做母親的徹底犯了難。
人家姑娘活得好好的,難道真要把人家弄死?
可兒子死時渾身是血、肚子上全是窟窿的樣子,在她腦子裡揮之不去。
她咬了咬牙,拉著丈夫,找遍了周邊所有的頂香人。
那些人一聽是要活人配陰婚,全搖頭拒絕了。
都說這買賣太損陰德,後代子孫必遭天譴!
最後,有人給他們指了條路——
去找秦二姑,要是她不幫你們,那就徹底斷了念頭!
秦二姑不是我們村的人。
沒人知道她從哪來。
從我記事起,她就住在村東頭那間漏風的土坯房裡。
沒結過婚,沒孩子,更沒人見過她有親戚。
但方圓幾十里,沒人敢小瞧她。
她是頂香人里看事最準的,也是要價最高的。
夫妻倆揣著忐忑,找到了那間土坯房。
屋裡沒點燈,只燃著三根香。
煙味混著草藥味,嗆得人嗓子發緊。
秦二姑坐在炕沿上,背對著他們,聲音沙啞地問道:
「要辦什麼事,直接說。半句虛的,我都不接。」
夫妻倆對視一眼,心一橫,把兒子託夢要陰婚的事全說了。
秦二姑沒回頭,又問:
「你兒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話一問,夫妻倆的臉瞬間白了。
兩人互相看了看,嘴唇動了動,沒敢出聲。
「不說清楚,這活我辦不了。」秦二姑的聲音冷了下來。
「活人配陰婚本就損陰德,要是藏著掖著,不光救不了他,最後你們夫妻倆也得被拖下水。」
周廠長嘆了口氣,終於開了口。
原來,他們兒子生前貪玩,還管不住自己。
他們就想著讓兒子早點結婚收收心,便給找了一個叫蘇小禾的姑娘定了婚。
可就在訂婚前幾天,那姑娘突然託人說,不願意嫁了。
他兒子氣不過,喝了酒,連夜去找那姑娘理論。
結果姑娘面還沒見到,路上跟人發生了口角,被人捅了。
說完,夫妻倆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們知道,這事沒說完——其實是自己兒子不占理。
可一想到兒子死時的慘狀,又忍不住心疼,也就不想說太細。
他們以為秦二姑也會拒絕。
沒想到,秦二姑突然轉了身。
她的臉在香火的映照下,一半明一半暗,眉頭微微皺著,像是在盤算什麼。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這活,我接了。」
夫妻倆猛地抬起頭,眼裡全是驚喜。
還沒等他們高興,秦二姑又補了一句:
「這一命換一命,別人開價九萬九,我要十九萬九!」
在那個年代,十九萬九是筆天文數字。就算是開廠子的,聽到這個數也得盤算好長時間。
但兩口子只猶豫了幾秒,就點了頭:
「行,錢不是問題。怎麼給你?」
秦二姑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屋裡顯得格外詭異:
「不用給現錢。等我死了,燒價值十九萬九的紙元寶給我就行。」
村裡人說,秦二姑要的不是陽間的錢,是陰曹地府的盤纏。
她知道,接了這活,自己必死無疑。
她要這些紙元寶,是為了在底下能走得安穩點。
可沒人知道,她接這活,除了「盤纏」,還有別的心思。
更沒人預料到——
這場陰婚的買賣,會把一樁陳年黑幕,徹底翻了出來。
秦二姑的土坯房裡,香火還在燒。
煙縷慢悠悠往上飄,把屋裡的光線攪得昏昏沉沉。
她見夫妻倆同意價錢,也沒再多說話,轉身就往裡屋走。
裡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在翻找什麼東西。
夫妻倆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他們以為接下來要聽什麼複雜的儀式流程,甚至做好了準備,要按秦二姑的要求搭祭壇、備祭品。
結果沒一會兒,秦二姑就出來了,手裡捏著一張黃紙符。
符紙巴掌大,上面用紅顏料畫著歪歪扭扭的紋路。
看著像字,又不像字,邊緣還毛乎乎的,像是用剪刀隨便剪的。
秦二姑把符紙遞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什麼東西聽見:
「把這個,扔在你兒子前女友蘇小禾必經的路上。」
「只要蘇小禾踩上,過不了多久就會生效。」
夫妻倆同時愣住了,再次對視一眼,眼裡全是疑惑。
就這?
他們找了那麼多頂香人,聽了那麼多邪乎的說法,到秦二姑這兒,居然就一張破符紙?
周廠長先皺起了眉頭,伸手沒接符紙,語氣裡帶著明顯的懷疑:
「秦大仙,這……就這麼簡單?」
他不是捨不得錢,是覺得這事兒太離譜了。
就算是騙錢,好歹也裝裝樣子,弄個複雜點的儀式吧?
「對,就這麼簡單。」秦二姑把符紙往他手裡一塞。
她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掃過夫妻倆的臉。
「但我得提醒你們一句。這事兒,你們倆不能親自做。」
「必須找個你們信得過的人,讓他去辦!」
「誰做,誰就會被反噬,下場比你們兒子還慘!」
最後一句話,說得又重又沉。
夫妻倆心裡一咯噔,剛才的懷疑瞬間被恐懼壓了下去。
他們再次對視一眼,這次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慌亂。
找誰呢?
信得過的人不少,但這事太損陰德,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
而且一旦被反噬,就是要命的事,誰敢讓自己親近的人去冒這個險?
夫妻倆出了門,捏著那張輕飄飄的符紙,覺得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們鑽進車裡,半天沒發動車子。
周廠長把符紙夾在錢包里,眉頭皺成了疙瘩:「你說找誰干這活合適?」
他老婆也沒頭緒,紅著眼圈搖頭:
「我不知道……可這事兒拖不得,咱兒子周曉峰還在底下等著呢。」
一提兒子,周廠長的心就軟了下來。
他靠在椅背上,腦子裡飛速運轉。
親戚?不行,太扎眼。
廠里的工人?萬一走漏風聲,影響太大!
就在這時,突然眼睛一亮!
「我想到一個人!」
「誰?」廠長老婆趕緊問。
「癩子!」周廠長咬著牙說出這個名字。
女人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
周曉峰沒死前,癩子天天圍著他轉,算是半個跟班。
不是跟著去歌舞廳,就是跟著找女人過夜。
雖然最後動手捅人的不是他,但在兩口子眼裡,他也是間接害死曉峰的兇手。
事後,癩子怕擔責任,躲了好幾天不敢露面。
要不是看他家裡窮,又跟了周曉峰好幾年,他們夫妻倆早就把他送進去了。
「找他?」女人有點猶豫,「他能願意嗎?」
「他不能不願意!他欠咱兒子一條命。讓他辦這事,是給他贖罪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癩子無牽無掛,就算真被反噬死了,就當下去給他們兒子繼續當跟班!
周曉峰死後,癩子一直躲在自己那間破屋裡。
屋子又暗又潮,霉味像黏在牆壁上,散都散不掉。
他蹲在牆角,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灰落了滿地。
癩子命很苦。
母親在他出生後就跑了,父親是個酒鬼,醉了就往死里揍他。
後來父親再娶,繼母進門,他挨的打就變成了「混合雙打」。
最要命的是,小時候臉上生了惡瘡,從臉頰爛到頭頂。
家裡沒人管,任由它潰爛、結痂,最後留下一張坑坑窪窪的臉。
「癩子」這綽號,從此就焊死在了他身上。
他自己都快忘了本名,覺得那名字配不上這張臉,也配不上他這爛泥般的人生。
跟著周曉峰,既可笑又心酸。
只有周曉峰喝得爛醉時,才會摟著他的脖子,含糊地喊一聲:「兄弟。」
就這兩個字,像冬天裡一口燒刀子,燙得癩子五臟六腑都舒坦。
可酒一醒,周曉峰就會推開他,滿臉嫌棄:「死癩子,離老子遠點!」
每次聽到這話,癩子都恨得咬碎後槽牙。
但他不敢翻臉。
他怕丟了廠子的飯碗——這飯碗,是周家給的。
那可是一個月五百塊的鐵飯碗,是村裡多少人眼紅的差事。
周曉峰一死,癩子最怕的,就是這飯碗砸了。
他像只驚弓之鳥,縮在這滿是霉味的巢穴里。
直到傍晚,腰間的 BB 機突然震動起來。
消息是周夫人發來的:「癩子,你在哪?阿姨求你幫個忙。」
求我?
癩子心裡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他一個小人物,能幫廠長兩口子什麼忙?
但他又不敢拒絕。
見面地點定在離廠子不遠的一個廢廠房。
癩子到時,廠長那輛黑色小轎車已經停在廠房門口。
廠長老婆搖下車窗,眼睛紅腫,開口便是誅心之問:
「癩子,你跟了曉峰這麼久,他待你不薄吧?」
「是……峰哥對我挺好。」癩子趕緊點頭。
「可他走得慘啊……才二十出頭,媳婦都沒娶。」說著說著眼淚就出來了。
「他天天給我託夢,說底下冷,孤單,就想讓蘇小禾下去陪他。」
「你說我怎麼辦啊!」
癩子聽後,一股不好的預感竄了上來。
廠長老婆擦著淚,話鋒卻像刀子一樣轉了過來:
「我們做父母的,不能看著孩子受苦。我們找了高人,高人給了法子。」
她拿出那張黃紙符,從車窗遞出來。
「只要讓蘇小禾踩上這張符,曉峰的心愿就能了。」
癩子盯著那符紙,沒敢接。
「我們知道你為難。」周夫人看出了他的恐懼,聲音壓低,帶著蠱惑。
「可你想想,曉峰的死,你難道沒一點責任?辦成這事,就當送曉峰最後一程,也算是給你自己贖罪了。」
癩子還在猶豫。
一直沉默的周廠長突然開口了,聲音穩得像在下命令:
「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等事成之後,我升你當車間主任,工資每月兩千塊!」
他頓了頓,又拋出一個誘餌:
「另外,再單獨給你八千塊。」
八千塊!
癩子的呼吸猛地一滯。這幾乎是他一年的工資!
有了這筆錢,他就能徹底離開這破屋,甚至能討個不嫌棄他臉的媳婦。
不過,他還是有疑慮,怕有副作用,沒命花這筆錢。
廠長老婆趁熱打鐵,語氣輕鬆得像在說買菜:
「高人說了,這事兒簡單得很。」
「你就把符紙扔在她必經的路上,讓她踩上就行,對你沒任何影響。」
癩子猶豫了好長時間。
一邊是潛在的威脅,一邊是誘人的工作和巨款。
他突然想起了周曉峰醉後那聲「兄弟」,又想起工人們背後陰陽他的眼神。
過了許久,他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張符紙。
「我……我辦!」
癩子猶豫了很久,才敢下手。
之前,周曉峰和蘇小禾處對象時,他就常跟在身邊,對蘇小禾的行蹤了如指掌。
每天早上七點半,蘇小禾都會騎著那輛半舊的二八大槓,沿著河堤路去上班。
那是她雷打不動的必經之路。
癩子等了好幾天,都沒見到蘇小禾的人影。
終於,在第四天早上,他等到了蘇小禾。
他躲在一棵粗壯的老槐樹後,把符紙攥在手心。
手汗把粗糙的黃紙都浸濕了,邊緣變得軟塌塌的。
他剛想把符紙往路中間扔,等蘇小禾的車輪碾過。
可剛準備扔,後脖領子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像有隻濕乎乎的手從背後伸了出來。
癩子嚇得魂飛魄散,一蹦三尺高,猛地回頭。
身後空空如也!
「誰?誰在這兒?!」
他顫著嗓子喊了兩聲,聲音在空曠的河堤上盪開,只驚起幾隻麻雀。
是錯覺?還是……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他摸了摸後脖頸,那股濕乎乎的感覺還在,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癩子咽了口唾沫,再次想把符紙丟在路中央。
可符紙剛脫手,一陣邪風捲來,非但沒落地,反而飄飄悠悠地飄回了他面前。
他慌了,後脖頸的涼氣更重了。
這次,他甚至感覺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廓上。
癩子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電光石火間,他冒出了一個主意。
把符紙貼在蘇小禾的自行車腳踏板上!
貼在那兒,她一路騎一路踩,肯定能起效果!
第二天一早,他就在蘇小禾樓下守著。
看見蘇小禾下樓,癩子貓著腰,像道影子般竄了出去。
他動作快得驚人,將那張符紙「啪」地一下貼在了她右腳的腳踏板上,隨即閃電般縮回樹後。
整個過程不到兩秒。
蘇小禾對此毫無察覺。
她用鑰匙擰開鎖,一隻腳踩著腳踏板,把車推出兩米後,另一隻腿跨上車,兩隻腳穩穩地踩在腳蹬上。
癩子躲在樹後,看著蘇小禾騎遠,不敢停留,貓著腰遠遠跟了上去。
等蘇小禾到了單位,彎腰鎖車時,才終於注意到腳踏板上有團黃紙。
她想也沒想,就將那團黃紙隨手扔掉了。
癩子躲在馬路對面的樹後,看到這一幕,心裡既緊張又激動。
這……算成了嗎?
高人只說讓她踩上,沒提被扔掉算不算啊?
他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先向周夫人復命。
他找了個僻靜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周夫人的電話。
電話那頭,周夫人聽完他的描述,沉默了許久,聲音里也透著不確定:
「踩上了就行?可她扔了……會不會影響效果?」
「我、我不知道啊周夫人,您不是說高人只讓她踩上就行……」癩子急得手心冒汗。
「行了,我知道了。」
廠長老婆的語氣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疏離。
「你先別聲張,等我們問問高人再說。」
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
掛了電話,兩口子心裡總不踏實,便開車往秦二姑家趕。
到了地方,卻見土坯房外圍滿了人。
秦二姑死了。
她死得極突然,正和人說著話,忽然起身道:「我先走了,下輩子再聊。」
說完便直挺挺倒下,當場斷了氣。
村民們竊竊私語,目光在周家夫妻身上來回打量。
誰都知道,秦二姑接的最後一樁活,就是周家的事。
兩人頭皮發麻,在一片異樣的注視中倉皇逃離。
回到家,關上門,冷汗還粘在背上。
「真死了?」女人聲音發顫。
「假不了……那麼多雙眼睛看著。」
「那……蘇小禾的事,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