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粥,要麼太稠要麼太稀。
陳程給他買的茶葉,嫌檔次不夠。
看電視,遙控器必須在他手裡,聲音要開到他滿意的分貝,不管陳程剛熬夜加完班要休息。
由於我表現得極為通情達理,所以他把所有的不滿都精準地投向了陳程。
當公公指責樓上噪音太大時,我柔聲說:
「爸,您別怪陳程,他心腸軟不願意和人家起衝突,是我沒做好。」
當公公沒預約上指定的醫生,我立刻說:
「陳程性子直,不願意走後門,我明天一早就去排隊。」
每一次,我都在公公面前,把陳程的無能和不足輕描淡寫地坐實,同時樹立起自己通情達理、委曲求全的形象。
因為我的態度,更加對比出陳程的不識大體,公公更加變本加厲地訓斥兒子。
陳程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眼下的烏青也越來越重。
他試圖反抗過,但每次剛開口,就會被公公更洶湧的怒火壓下去。
他看向我的眼神,從最初的期望援手,到後來的怨懟。
我知道他在怨我為什麼不幫他說話,甚至火上澆油。
12
直到有一天,陳程和公公爆發了一次劇烈的衝突。
陳程有個愛好,就是拼裝複雜的機械模型,公公來的這段時間更成了他唯一的情緒出口。
書房角落裡,放著他耗時半年、即將完成的蒸汽朋克風機械船,每一個齒輪都是他親手打磨。
那天他下班回來,發現模型不見了。
衝到客廳,只見公公正拿著一個拆卸下來的金屬零件,對著光皺眉看著,腳邊是模型的殘骸。
精細的部件散落一地,有些似乎被用力掰過,已經有了裂痕。
「弄這些沒用的東西!能當飯吃還是能升職加薪?三十好幾的人了,凈幹些不著調的事!」
公公見他進來,不滿地數落。
陳程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著那一地碎片,呼吸變得粗重。
他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那是情緒崩塌的前兆。
我立刻從廚房走出來,手裡還拿著鍋鏟,滿臉驚訝:
「爸,您別動氣,陳程就有些小愛好。」
然後走到陳程身邊,握住他冰涼顫抖的手:
「老公,別難過了。爸也是看你最近太累,擔心你玩物喪志。他是過來人,知道生活不易。一個模型而已,碎了就碎了吧,爸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吃的苦比這多多了,我們要理解他。」
陳程臉上的表情變得猙獰,他猛地站起來,指著公公怒吼道:
「你懂什麼?你知道這個模型我拼了多久嗎?」
「我不懂?」公公眼含怒火地盯著他。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你這種態度,就做不成事!」
陳程大口喘著氣,呼吸間儘是無處發泄的憋悶,他眼眶通紅,似乎想將幾十年的委屈傾瀉……
「從小到大,我喜歡的東西你都要毀掉!你根本不配做我的父親!」
話音剛落,公公猛地一巴掌甩在陳程臉上,他整個人被打得偏過頭去。
場面安靜了一瞬,接著便是公公暴怒的吼叫:
「反了天了!我養你這麼大,就換來你這個白眼狼!早知道當初你媽死的時候,我就把你扔湖裡淹死!也好過你在這氣我!」
公公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一副要倒下的模樣。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對著陳程厲聲指責:
「陳程!把一個人養你這麼大,你怎麼能說出這麼沒良心的話?還不快給爸道歉!」
陳程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憋屈。
他死死咬著牙,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對不起。」
說完他衝出了家,重重地摔上了門。
公公見狀重重地哼了一聲,甩手回了房間。
13
那晚之後,陳程徹底變了個人。
他不再試圖和公公溝通,回到家就把自己鎖進書房,或者長時間坐在客廳發獃。
對公公刻薄的指責充耳不聞,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家裡的空氣壓抑到窒息,導火索在一個周末的清晨點燃。
公公嫌棄陳程刷牙時牙膏沫濺到了洗手台上,又開始喋喋不休。
從個人衛生上升到人品能力,最後指著陳程的鼻子罵他爛泥扶不上牆。
陳程一直沉默著,直到公公說出「早知道你是這麼個沒用的東西,當初就該找個人販子把你賣了」時。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布滿了紅血絲。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衝進公公的臥室,開始粗暴地將公公的衣物一股腦地塞進行李袋。
公公愣住了,隨即暴怒:「你幹什麼!反了你了!」
我站在廚房門口,手裡還拿著洗到一半的青菜,靜靜地看著。
陳程不發一言,力氣大得驚人,拖著咒罵的公公,連人帶行李,一路推出了家門。
在公公不敢置信的咆哮和鄰居探頭探腦的注視下,重重關上了防盜門。
世界瞬間安靜了。
陳程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慘白,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我走過去,沒有碰他,只是冷靜地問:
「怎麼了?爸年紀大了,說話是難聽點,你忍忍就過去了。」
他緩緩滑坐在地上,捂著頭痛哭出聲。
14
公公回老家還沒半天,我和陳程的電話就沒停過。
「陳程,你是不是瘋了!敢把你爸趕出家門了?那是你親爹,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是不是人啊?你快去回老家接他!」
陳程家族群里不停地有人@我們,內容大同小異:
「陳程,你太讓我失望了!百善孝為先!」
「你爸脾氣是急了點,但那不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能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趕緊去把你爸接回來,磕頭認錯!不然我們陳家沒你這種不肖子孫!」
「許知,你也不攔著他?你就看著你老公這麼對待老人?你這媳婦怎麼當的?」
陳程的手機被打到沒電,他蜷縮在客廳的角落,麻木地看著群里的文字。
他的眼神從最初的憤怒,慢慢變得空洞,最後只剩下一種深深的疲憊。
他抬起頭,看著我,聲音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什麼都不問,就認定是我的錯?他們知道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默默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
他沒接,雙手捂著臉,情緒幾近崩潰。
「老婆,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怕他,不對,恨他嗎?」
他斷斷續續地開始說。
「小時候,我吃飯手抖一下,筷子就會直接抽到手背上,紅腫幾天消不下去。」
「考試成績不到前三,冬天晚上就會被脫掉外套關在陽台外面,一關就是一兩個小時,凍到失去知覺。」
「小學時,我喜歡畫畫,被他發現了,他當著美術老師的面燒了我所有畫稿,罵我不務正業。」
「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一天不挨打,我身上的傷從來就沒斷過。他總是咒我去死,罵我拖累了他一輩子。」
陳程抬起頭,臉上全是淚水,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
「他覺得我毀了他的人生,所以他要把我也毀掉。我拚命工作,拚命想活出個人樣,就是想向他證明,我不是垃圾,可沒用,在他眼裡,我永遠都是垃圾。」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痛苦:
「可為什麼現在所有人都站在他那邊?他們憑什麼覺得我應該原諒?他們憑什麼來指責我?他們經歷過我經歷的萬分之一嗎?他們憑什麼慷他人之慨!」
我看著他崩潰的樣子,心裡沒有想像中的快意,也沒有多少同情。
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我等這一刻,等了太久。
15
我安靜地等他哭完,情緒稍微平復,輕聲開口:
「陳程,我理解你。你很痛苦,你爸那樣對你,是他不對,是他的錯。」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我,似乎他的人生中很少遇到這樣的理解。
我話鋒一轉。
「可是,陳程,你童年過得這麼不幸,你明明知道作為孩子,最需要的愛是什麼樣的。為什麼輪到你自己當爸爸的時候,你對琳琳還是那麼不用心?」
他猛地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我一句一句,清晰而冷靜地問他:
「她燙傷的時候,你在哪裡?她走丟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她摔破頭血流不止,你為什麼還能笑著跟別人說爸爸帶娃,活著就行?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的疏忽,你每一次的不在意,對琳琳來說,和你爸當年打在你身上的筷子,冬天把你關在陽台外面,本質上有什麼區別?」
「你明明最痛恨那種被忽視、被不當回事的感覺,為什麼你現在成了施加給琳琳這一切的人?」
我的話像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
他語無倫次,最終,所有辯解都很無力:
「對不起,老婆,是我錯了,我這個爸爸不稱職。」
他哭了很久, 像是要把這半輩子的委屈和錯誤都哭出來。
最後, 他抬起頭, 眼睛腫著,但眼神里多了一絲決心。
「我錯了,老婆, 我真的錯了。」
他聲音沙啞,但很認真。
「琳琳出生的時候, 我發過誓,一定不會成為我爸那樣的人,沒想到我還是擺脫不了他的影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一定改!我會好好對琳琳,我會學著做一個好爸爸。」
我看著他那雙充滿懇求的眼睛,心裡平靜無波。
我搖了搖頭,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陳程, 太晚了。」
陳程愣住了,似乎沒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
「我相信你現在是真心悔過。但是, 我不能再拿琳琳去賭你的以後。」
我深吸⼀口⽓。
「你童年的不幸,不是你疏忽琳琳的理由, 但它是你的問題。你需要時間去治癒, 去真正學會如何愛和被愛。這個過程會很長,也很痛苦。我不能讓我的⼥⼉, 在你學會如何當一個合格的父親之前, ⼀直處在可能被傷害的危險⾥。」
我看著他瞬間蒼⽩的臉, 清晰地吐出最後幾個字:
「我們離婚吧。」
16
陳程沉默了,他沒有再爭辯, 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
過了很久,他低下頭, 只說了這一個字。
「好。」
後續的離婚流程, 出乎意料地順利。
陳程沒有在財產和撫養權上做任何糾纏。
他幾乎是凈⾝出戶, 把房⼦、存款⼤部分都留給了我和琳琳。
他要求的唯⼀條件,是擁有定期探視琳琳的權利。
我同意了, 他畢竟是琳琳的⽗親, 我不能,也不想完全剝奪他們⽗⼥相處的機會。
我們去⺠政局辦理離婚登記的那天,天氣很好。
他看起來憔悴了很多, 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樣漂浮不定。
他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懵懂的琳琳, 啞聲說:
「對不起。照顧好她,也照顧好你自己。」
我點了點頭, 沒再說什麼。
牽著琳琳的手走出⺠政局,陽光有些刺眼。
琳琳仰起小臉問我:
「媽媽,爸爸不和我們⼀起回家了嗎?」
我蹲下身,理了理她的衣領, 看著她清澈純凈的眼睛,輕聲⽽堅定地說:
「嗯, 爸爸有他⾃己要去的地⽅。以後, 就媽媽和琳琳在⼀起。媽媽會永遠保護好琳琳,再也不讓琳琳害怕了。」
琳琳似懂⾮懂, 但還是把⼩手放進我的掌⼼。
我站起⾝,牽著她,一步步走進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