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
我察覺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一下僵住了。
如果蘇明瀾真的要我死,為什麼不趁我昏迷的時候下手?
在實驗室,製造意外的方法有千千萬。
但她選擇了將我挪到床上,安靜地等我醒來。
這是一種無聲的威脅嗎?
還是一種過於惡劣的遊戲?
從前,懼怕克隆技術的保守人群會說,複製人是超出人類智慧的超高智產物。
他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將會和我們完全不同。
如果我們製造複製人,總有一天,我們會被它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對這種科技白痴的無聊見解,我向來嗤之以鼻。
蘇明瀾大機率只是出了「故障」,就跟人生病、機器卡頓一樣。
畢竟在「暗殺」失敗之後,她沒有繼續傷害我,便足以說明那是一次偶發事件。
她變了,但這只是一個百分比的問題。
人總是在變的,不是嗎?
安慰著自己的同時,我看著裝置艙內恢復常亮的通話鍵,又不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蘇明瀾刪除這次的實驗數據、重置所有程序模塊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什麼?
進門的桌上扔著她的白大褂,大概是看見我昏倒在地後匆匆忙忙脫下的。
我想到前幾天和她在這個桌上親熱時,她摟著我的脖子,眼中是愉悅的朦朧。
「舒服嗎?」她問我。
「舒服。」我輕嘆,也問她,「你呢?」
她有些壞心眼地笑了笑,挑逗道:「沒有以前舒服呢。」
我把她抱得更緊,問她哪裡不夠舒服。
「不知道。就是感覺不太一樣了。」
當時我以為是彼此的狀態問題,可如今想來,或許她出現反常的時間點比我以為的要更早。
如果蘇明瀾的意識真的出現了無法修正的異變,那留給我的選擇只有……
「博士,有實驗者來訪。」
來自門衛的全息通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自稱是參加過第 46 次志願實驗的人……」
畫面上那個穿黑色帽衫的男人擠過來,搶過門衛的話。
「你好,我想問你們還招自殺志願者嗎?」
6
接待室里,坐在我對面的男人名叫賀升。
他想嘗試第二次自殺。
「我知道這個實驗有失敗的幾率,但是能不能再讓我試一次,說不定這次就成了?」
「賀先生,你簽署的協議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實驗者不能重複參與實驗。」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賀升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上身向我傾來,急切不已,困惑不堪。
為什麼?
那當然是因為對初代克隆體的重複克隆還沒有通過安全性測驗。
如果讓眼前這個複製人賀升再克隆一次,他的意識會產生多餘的熵增堆疊,干擾他的主體認知。
我已經在加班加點地解決這個問題了,但還沒能到落地試驗的階段。
攻克這個難點,是我的瞬時克隆技術走向跨領域應用,特別是永生應用的最重要的一步。
「因為自殺始終是一種背叛主體的行為。雙方自願的前提下,我們為你提供過一次了結的機會,但我們只能提供一次,這是實驗原則,請你理解。」
賀升的雙肩有些泄氣地沉下去,囁嚅兩下,不知道還能怎麼說。
我看了看手錶,決定再給他一些耐心,於是沉默地等待他起身告辭。
第 46 批實驗者。
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他。
「自殺志願實驗」我只親自主導過前幾次,後面的批次都交給了助理研究員,我只分析他們最終整理好的實驗數據。
測試克隆技術的穩定性,解決其中潛在的誤差,需要大量的實驗體。
什麼人能夠不假思索地接受來自實驗器械的未知風險,還能大度地簽下免責聲明和保密協議?
只有本身具有強烈自殺意志的人。
他們被告知,在「瞬移實驗」的過程中會有很大機率死亡,但因為麻醉的原因,他們不會感到任何痛楚。
而且操作人員是實驗方,相當於他們可以毫無負擔、毫無知覺地死去,免受一切折磨與掙扎。
沒有比這更輕鬆的自殺了。
若是他們將來發現自己是複製人也無妨,因為自殺確鑿地發生了,我們沒有食言或欺騙。
他們的本體的確已經死亡。
「你說參加實驗就有很大機率能無痛死亡,但我還活著,我被成功瞬移了。」
賀升失望地喃喃道:「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奔著死而去,但是卻一直活著。你們的瞬移實驗是達到目的了,但我的目的你們沒幫我實現啊。」
我耐下性子解釋:「我們的目的也不是幫你自殺或者把你殺死,這更不是實驗的義務。『自殺志願』只是給彼此提供便利、規避風險的一種合作方式。」
賀升又沉默了,我準備送客:「好了,賀先生……」
「我理解。」他沉思著打斷了我,「只是自殺這種念頭,好像已經是我的慣性了。」
「恕我們無法再提供幫助。」
我公事公辦道,站起了身,但賀升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不過實話說,我心底其實沒有之前那麼想死了。」他突然話鋒一轉,「你能告訴我,那天被瞬移之後的我,還是我嗎?」
我的心重重地鼓動了一下。
我警惕地盯著他,問:「你是什麼意思?」
「我感覺我不是我了。」他困惑地抬起頭,期待得到我的解答,「比如說我會冒出一些從前沒有過的想法什麼的……」
我壓下心跳:「具體來說呢?」
賀升舔了舔嘴唇,「像是味覺有輕微的不同,對嘗試各種好吃的越來越感興趣了;還有花,喜歡去公園看盛開的花,心情會變好……」
提起自己的變化,他頗有些滔滔不絕,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表觀現象。
於是我鬆了一口氣,打斷了他。
「賀先生,簡單來說,瞬移本身也算是一種身體的重組,實驗結束後,短時間內感覺到些許異常,是正常的。」
賀升聞言撓了撓頭,「重組?像積木那樣嗎?那我不是我了啊。」
「怎麼不是呢?」我也不耐煩起來,「同樣一個房子,按精密的數據推倒重建,就還是那個房子。」
「當然不是了!」賀升很固執,「如果把我打散又重組,那不是像新聞里一直在討論的克隆一樣嗎?」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他的不依不饒讓我不禁口乾舌燥。
「我只是試圖用最簡單的、你能聽明白的詞彙告訴你原理,但重組不是克隆。」
賀升好像沒有在聽,有點神經質地一下一下撓著頭髮,絮絮叨叨:
「我也可以自殺失敗,我可以接受這個,但是我不能瞬移過來變成了複製人啊,這是上當受騙,是對我自由意志的侮辱。」
「等一下,你聽我說,你先聽我說,既然你提到了自由意志。」
我按捺住心底的慌亂,朝他挪了挪,試圖安撫他。
「你換一個角度想。你現在的自由意志並沒有在你發現『自殺』失敗後就懊惱到立刻讓你拿刀殺了自己,說明什麼?」
他怔怔地看著我,我繼續說:「說明你的自由意志在選擇嘗試活下去,對嗎?」
他的眼中閃過了什麼,猶豫著說:「我覺得,這段時間感受到的異常可能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個。我對自殺的看法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因為我對事物的感受變得不一樣了。」
賀升漸漸平靜下來,但我內心的不安卻越來越大。
「就好像……」他頓了頓,搜索著恰當的表達,「就好像,大腦里某個意識在告訴我,要珍惜這次活著的機會一樣。」
說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自言自語:「什麼叫『這次』……」
7
克隆裝置投入實驗以來,像複製人賀升這樣有意識地反思主體存在的現象還是首次出現。
看來蘇明瀾的反常行為也不是孤例,這是很珍貴的實驗數據。
在不安之外,我更多地燃起了研究新課題的興奮。
我邀請他來辦公室,讓他把自殺念頭如何消退、相應的感官如何變化等等體驗進行一次詳細的說明。
作為回報,我承諾,在裝置升級之後,如果他還有自殺意志,我們會破例讓他再參與一次實驗。
但讓我有些失望的是,數據記錄很快就結束了。
因為賀升的絮叨沒有太多邏輯,所謂的行為和感官異常的描述也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聯繫。
「謝謝你的來訪。日後會有助手聯繫你的。」
賀升起身和我握手,瞥到我桌上的相框時,輕吸了一口氣。
「這個人……」
他看起來有些疑惑。
我看了眼手邊和蘇明瀾的合照,問:「怎麼了?」
賀升思索了一陣,隨後恍然:「我想起來了,實驗的時候她排在我後面。」
我反應了一瞬,沒有聽明白。
「你說什麼?」
「她是你妻子?姐妹?她怎麼也想自殺?」
「不是,你等一下。」狀況突然超出我的認知,這讓我有些煩躁,「你肯定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就是她。」
賀升言之鑿鑿。
「等待的時候我有點緊張,她還安慰我,說等下一進去,還沒反應過來就會結束的。
「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說工作原因,了解一點這個裝置的構造,所以我才對她有印象。」
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我感覺自己被拖進一個巨大的黑洞,無處可逃。
「你當時的實驗編號,是多少?」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蠕動,可那僵硬到好像不是我身上的器官。
「我是 38 號,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送走賀升的。
8
實驗資料保密庫,我翻出了第 46 批次的實驗人員記錄。
這屬於前端行政資料,包含報名信息和各類協議,完成登記手續後,實驗中全員匿名,只用編號指代。
我翻到第 39 號的資料,上面貼著一張現場拍攝的登記照片,赫然是蘇明瀾的臉。
然而其餘的身份資料無一不是偽造的。
上面顯示她叫李薇薇,33 歲,養老科技從業者。
志願自殺的理由是:在養老行業中深切感受到人類未來的虛無,希望結束生命。
看著這一串串陌生的文字,我的雙腳像被死死釘在冰冷的地板上,血液逆流,動彈不得。
蘇明瀾,我的妻子,瞞著我對自己進行了第二次瞬移——她再次克隆了自己。
不僅如此,我緊接著發現了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鬼使神差地,我將自己未實際操作的 38 次實驗的人員記錄都翻看了一遍。
而每一次,蘇明瀾都在列。
她把自己的克隆體克隆了 38 次。
現在的她,是第 40 號蘇明瀾。
9
「你知道招募『自殺志願者』是為了測試瞬移的穩定性,也明知道我不允許重複參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根本不清楚有多危險!」
我顫抖著把人員資料甩在蘇明瀾面前時,心情很是複雜。
一方面,我為自己的妻子一直瞞著自己而感到傷心難過。
另一方面,又因為她經歷了 39 次克隆卻依舊毫髮無損而感到興奮。
「危險?」蘇明瀾對著幾個培養皿在平板上寫寫畫畫,滿不在乎,「這不是沒發生危險嗎?」
面對她的反問,我感到一絲異樣,一字一頓道:「我在問你,為什麼。告訴我。」
「唉,還不是因為你一直不肯告訴我瞬移的底層原理。我太好奇了,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去試咯,那可是第一手數據呢。」
這簡直不可理喻!
我咬牙道:「這是你試就能試出來的?你也是科學家,你應該清楚……」
「不試的話,不是永遠都不知道了?」
她打斷了我,摘下手套,抬眼直勾勾地看進我的眼睛,而我卻讀不懂她的想法。
我焦躁不堪,不自覺提高了音量:「你不知道,重複瞬移會讓你……」
我差點脫口而出,下意識捂住了嘴。
「讓我什麼?」
她安靜地看著我,似乎只是禮貌地接了個話,並沒有真的想知道下文。
望著眼前的生物,我感到由衷的恐懼和陌生,卻反而得以漸漸平靜下來。
怪不得「蘇明瀾」開始表現出異樣的言行。
重複了 39 次的克隆已經讓她的大腦不可避免地變成了意識堆疊的垃圾場。
過剩的意識和錯亂的神經讓她控制不了自己,也讓初始蘇明瀾的各項認知開始扭曲變形。
以至於,她莫名其妙地試圖殺了我。
我一直說服自己,初代克隆偶爾出現一點 bug 也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