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我的妻子。
在她勸我進入瞬移裝置卻企圖殺死我時。
我就確信,克隆的她已經不是她了。
真可笑啊,這台克隆裝置明明是我自己研發的。
在克隆倫理審議結果出來之前,這台裝置對外宣稱的是可以讓人實現瞬移。
實際上,本體蒸發,從「瞬移」接收端里出來的,是與本體完全相同的克隆體。
死裡逃生後,我解決了這個失控的複製人。
我的妻子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了。
不久後,克隆裝置通過了倫理審議。
我滿心歡喜,把自己鎖在房中整理專利申請文件。
突然,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
1
「瞬移真的很酷!我單方面宣布,你的瞬移裝置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蘇明瀾單手支著下巴,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笑著看我。
「而且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危險性了,你不想親自嘗試一下瞬移的感覺嗎?簡直太神奇了。」
見我笑而不語,她雙臂撐在桌上,傾身過來慫恿我。
「我可是你的第一個小白鼠,連我都敢嘗試,難道你比我還膽小嗎?」
「什么小白鼠,」我不太喜歡這個說法,「明明是你自己也很感興趣。」
我狡黠的妻子一挑眉,不置可否。
「如今腦意識的瞬時上傳和下載並不複雜,但是實現肉身瞬移還是太超乎想像了。」
她是個腦神經科學家,自從試用了「瞬移」裝置之後就迷上了我的研究,會專門騰出時間來幫我「打打雜」。
她一直很好奇裝置的核心技術,但在倫理審議結果公布之前,我不可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所謂瞬移,其實是一種瞬間克隆。
是的,我的妻子也還不知道,她已經是一個複製人了。
在我按下遠程啟動鍵的那一刻,那個初始的「蘇明瀾」便在監控下瞬間蒸發成了粒子。
城市另一端的工作室內,蘇明瀾從裝置的接收端走出,無比驚奇地發現自己真的被全須全尾地瞬移了過來。
我給渾身赤裸的她遞上提前準備好的衣物,內心的激動不亞於她。
「我真的成功了!」我抑制不住笑容,興奮地問她,「感覺怎麼樣?身體有不對勁的地方嗎?腦袋有沒有痛?記憶都清晰嗎?」
蘇明瀾笑著給了我胸口一拳:「身體棒著呢!我整個人都在這兒了,腦子怎麼可能有問題?」
是的,她向來不認為腦意識的傳導是個問題。
如今的技術,只要能解決肉身傳導的技術難點,那腦意識部分簡直是小菜一碟。
我打量著她。
她正單腳站著,把另一條腿塞進褲管里,一手扶著我的手臂,稍稍用力,有些許搖晃。
栗棕色的齊肩直發因為套頭毛衣的靜電而微微揚起。
發頂新長出的黑髮長度也和克隆前記錄的數據沒有絲毫誤差。
臉頰飽滿,眼中時時透露著靈慧;胸脯圓潤,隨著呼吸自然起伏。
我不認為克隆有什麼倫理問題。
之所以需要審議評估,是因為這個社會的認知相對於技術發展還是過於滯後。
看,蘇明瀾還是那個蘇明瀾。
她的外形外貌,大到三圍,小到毛孔的數量,都和那個所謂「初始」的她分毫不差。
她的性格、記憶、智慧和感情也被全然保留。
她依然愛我,我也依然愛她。
如果眼前這個「複製人」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和我的妻子蘇明瀾沒有任何區別。
那她就是我的妻子蘇明瀾。
這一點,毫無爭議。
既如此,克隆又如何不是一種瞬移呢?
我將給這個世界帶來真正的任意門,給我們城市上空過於擁擠的飛行器航道來個大洗牌。
我將為如火如荼的永生科技研究注入一股有力的血液。
我將壟斷「瞬時」克隆的專利,畢竟時間就是金錢,而我的金錢將會盆滿缽滿。
在物質意義上,也在永生意義上。
我很想很想和蘇明瀾分享這個即將變革世界的研究成果。
可該死的倫理保密協議讓這台裝置目前只能被對外稱作「瞬移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這個秘密不免讓我感到有些孤獨。
連我最親近的妻子都已經親身嘗試過了,而我還只能遮遮掩掩地說這是個瞬移技術。
「怎麼說?」
我的思緒被拉回,蘇明瀾用食指一下一下敲著咖啡杯的杯沿,等待我的回答。
「你已經用那麼多志願者和數據驗證過了,現在是時候體驗你自己研發的最終成果了。」
她的眼神充滿澄澈的期待,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2
「準備好了嗎?」
眼前彈出蘇明瀾的全息影像。
她正在裝置接收端的工作室里,準備遠程操作我的瞬移。
我打開艙門,有些擔心:「你準備好了嗎?你得確認好流程……」
「當然。」她打斷了我,「我都看你操作過那麼多次了,不就是個啟動按鈕嗎。來吧。」
她似乎正全神貫注在操控台上,身穿白大褂,說話的語氣也活脫脫一個沒有感情的研究員一般。
一到工作的時候,她就跟平常靈動活潑的樣子判若兩人,別有一番魅力。
我搖頭笑笑,把自己關進了艙體。
與此同時,遠程落鎖。
很快,細微的呲呲聲充斥了整個空間,神經和肌肉都開始變得柔軟。
是麻醉。
畢竟肉體會被實實在在地「蒸發」,哪怕只是一瞬間,我也不能讓出艙的克隆體記得那一瞬間的痛楚。
因為這會干擾他們的認知,而且——
意識的克隆傳導技術在理論上雖然已經成熟,但是克隆過程中肯定會出現個體差異性。
在等待倫理審議的這個階段,我要避免任何可能影響克隆體的自我認知的因素。
讓每一個被「瞬移」過來的克隆體,都毫無疑問地認為自己就是上一秒在城市那頭進入傳輸艙的「自己」。
當然,我本人並不在意變為自己的克隆。
另一個我,自然還是我。
他擁有我的身體、智力、決策模式。
蘇明瀾說得對,如果作為研發者的我都沒有親自試驗過這台裝置,那我大概沒有辦法再繼續升級它了。
穿越這個機器,在被打散又重組的意識的漩渦中,找到與它共同精進的方向。
把自己全然交付給自己的研究成果。
我想,沒有科研者能拒絕這種令人興奮到戰慄的浪漫。
在期待的幸福中,我的神志開始模糊,身心都感到無比的放鬆。
透過半合的眼瞼,我游移的視線捕捉到幾盞緩慢閃爍的指示燈,和冰冷的合金內飾。
內嵌面板快速切換著程序畫面,閃過各類讀數條。
就是在這種飄飄然的鬆弛之中,我僅存的理智發現了一件讓我大驚失色的事實——
這個裝置,竟然想要殺死我。
3
核心的克隆程序在所有面板上都顯示為「瞬移」。
而本體的抹除程序則顯示為「發送」。
通常來說,兩者的進度條讀取速度應當是一致的。
讀取結束時,「瞬移」也會即刻完成。
現在,各部分模塊已經隨著麻醉的生效而啟動。
我無意識地掃過「發送」的紅色進度條,看見它從 40% 慢慢爬到 65%。
不對。
腦海深處有個聲音。
「瞬移」的藍色進度條還停留在 39%。
平緩的心跳先於我的大腦做出了劇烈的反應。
它咚咚地急速跳動,加快了我全身的血液流速,乾爽的皮膚表面開始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求生的本能讓我燥熱不堪,恐懼到近乎窒息,卻不敢張大嘴喘氣,因為那樣會使我吸入更多的麻醉。
如果「發送」進度單獨到達 100%,那我將會被即刻抹除。
停滯的「瞬移」程序並不會在接收端創造一個克隆的我。
我會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
神不知鬼不覺。
大腦愉悅的鬆弛在此刻變成了惱人的昏沉。
我哆嗦著摩挲通話按鍵,企圖和蘇明瀾取得聯繫。
但那按鈕根本沒有亮燈。
我被拋棄在這個殺人的艙體里了。
極度的恐懼支撐著我最後的意識,在連續輸錯兩次緊急制動密碼後,小小的透明窗板終於彈開。
我用最後一絲力氣切斷了艙內電源。
抹除程序停在 91%。
麻醉停止,艙門回到人工控制,我推開門,跌跌撞撞地暈倒在地。
4
再次睜開眼時,我對上了蘇明瀾沉靜的目光。
她整個人舒服地陷在沙發里,翹著的腿上放著一本腦神經學術刊物。
「你醒了?有沒有不舒服?」她輕輕地問。
我試著用力抓了抓被單又鬆開,摸了摸自己的臉。
身體雖然已經恢復了感知,但心裡那種霧霾般的恐懼依舊籠罩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開口,發現嗓子有點干疼。
「我不知道。」蘇明瀾微微皺眉,「你切斷了電源,我以為裝置故障了,又聯繫不上你,趕回來發現你摔倒在地上。」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這句話衝到舌尖,可我看著她那張平靜的臉,不知為何咽了回去。
「……程序確實出了問題。」我頓了頓,問,「你沒注意到嗎?」
「沒有。」她把刊物合上,「我那邊,一切正常。」
她在說謊。
我早該想到的。
蘇明瀾為什麼那麼積極地勸我親身嘗試瞬移。
為什麼在上百次實驗中從未報錯的程序會突然故障。
為什麼她竟然「注意不到」兩個關鍵程序的進度條不匹配。
又為什麼艙內的通話按鍵失靈了。
不是我的裝置想殺我。
而是我的妻子想要我死。
5
我向蘇明瀾索要這次瞬移的系統數據時,她的拒絕也在意料之中。
「你從發送端中斷了程序,系統那邊沒有留下任何數據。」
她是不是忘了,我才是這個裝置的研發者,為什麼她說得好像她才是最了解裝置的人一樣?
雖然之前的實驗從未中斷過,但即使中斷,也不可能留不下一點數據。
然而面對她顯而易見的謊言,我沒有反駁她,只是點點頭,獨自去檢查設備了。
當一個人對你起了殺心,她為此尋找的藉口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更重要的是,我漸漸意識到,我可能錯了。
克隆的蘇明瀾,或許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蘇明瀾了。
她變了。
這在理論上是不可能的。
因為理論上,克隆的她就是完全剪切粘貼的她,不會有任何改變。
但那個會把柔軟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撒嬌要我早點下班的女人,聽我說研究的最新進展時雙眼會閃閃發亮的女人,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說謊不眨眼的冷血殺手。
我的妻子,想偽造實驗意外,將我殺死。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我一邊檢查發送端的裝置一邊思考。
是克隆仍有技術上的缺陷嗎?
她的異常是一種被永久改寫了的錯誤思維程序,還是一個可以自我修正的 bug?
如果這個克隆體過幾天還要對我下手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