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十七歲生日那天,警察忽然找到我家裡,說我是被爸媽買回家的。
我的親生父母是有錢人,很有錢很有錢的那種。
我剛給爸媽做完飯,端上桌爸爸就在那裡罵:「彭樂,你一天到晚就會做這幾個菜,你學習有什麼用,多費點心在家伺候你爹媽吧!」
我習以為常地自己盛了飯,夾了一筷子番茄炒蛋送進嘴裡。
按照慣例,媽媽又開始說:「當初要不是我和你爸把你從街邊撿回家,你早死了!還偏偏是個女娃,賠錢貨!」
我並不說話,這些難聽的話從小聽到大早就習慣了。況且今天我有事情求他們。
「媽,我想買本書,要三十塊。」
沒人回答,耳邊只有咀嚼吞咽的聲音。
我剛想再開口,就有筷子戳到我的額頭上。
「我和你說了多少次?沒錢供你上大學,你高中畢了業就打工賺錢、嫁人!你的嫁妝還要給你弟買房呢!」
「我和你爸四十度都在外頭幹活,你倒好,還處處要錢!」
我深呼吸了一口,繼續扒飯。
再說只會換來更重的辱罵。
吃完飯,我洗完了盤子,還好每次都沒什麼剩菜,不然我還要從黑漆漆的樓梯走下去,走很遠的路去倒垃圾。
做完這些,我還要幫爸媽做從工廠帶回來的手工活。一個三分錢。
翻開作業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好在我速度一向快,基本能在十二點前睡覺。
我躺在一張有年份的木板床上,並不軟,只有一層薄薄的床墊,電風扇的聲響有些吵,隔壁傳來了爸媽此起彼伏的鼾聲。
昏暗中,我再次看向貼在牆上的 A 大字樣,它莊嚴又偉大,就像是一個美夢。
我一定要去那裡,即便打工、貸款。
這也許是我唯一無法妥協的事。
2.
六點,我從家裡出發,走到學校需要半小時。
今天六中辦成人禮,要求下午家長都來,學生還得各自準備一套正裝。
我和爸媽說了,他們只來了一句:「有空再說!」
今天過後的一個禮拜,就是我的生日,這是爸媽告訴我的,他們說撿到我的時候包袱里有個紙條,上面寫著我的生日。
我牢牢地記住了這個日子,自己會在晚上偷偷給自己煮一碗泡麵,加個雞蛋。
到了教室坐定,我立刻拿出書晨讀起來。
這所高中雖然是重點,可是不乏一些家境優渥走後門進來的學生。
我的同桌李銳就是其中一個。
「農民工你來啦。」
自從他得知我爸媽是建築工人,就總是陰惻惻地嘲諷我。
「我昨天好像看到你爸媽了誒,騎著輛破電動車,差點被我家司機撞了。」
他翻了翻我放在桌上的筆記:「今天下午成人禮,你那爸媽不會穿著工地上的衣服來吧?
我並不理睬,一如既往地讀著書。
這些我早就已經免疫了,小時候在希望小學,我看到那些從城裡來的光鮮亮麗的小學生從大巴上下來。
有一個小女孩在遞給我新書包的時候,笑著說:「我們老師說了,你們這種鄉下窮苦孩子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以後就是給我們打工的份。」
書包輕飄飄的,卻好像有千金重。
可我並不認命。
我寧願把時間花在讀書上,也不願花在自卑上。
所以我一直都是第一,上天給了我一個好頭腦,即便學習的時間都要從牙縫裡擠,我還是甩第二名幾十分。
可是學校的助學金,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口袋裡。爸媽會拿它去給在鄉下剛剛五歲的弟弟存著,他們天天說:「你記著,你這輩子要護著弟弟,什麼都要給他最好的。」
我知道,弟弟是親生的,我不是。
3.
班主任神采奕奕地進教室時,李銳已經和後桌兩個人聊得情緒高漲。
他們都是富裕家庭,都在說最近家裡談成了什麼生意,最近又買了什麼好玩的昂貴物品。
還猜今天父母給自己準備了什麼禮物。
「同學們,今天我們幾個優秀校友要回學校演講答疑,大家上午第三四節課去報告廳。」班主任說話的時候,翡翠耳墜都微微甩動著。
「方清學長會來嗎?!」
底下爆發出一陣驚喜。
方清?
我在學校的告示欄見過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了 A 大金融系。
那張照片照得非常好,讓我一眼就記住了他,十分俊朗的長相,很親切,甚至覺得,和我有些像。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方氏集團的繼承人,學校里幾棟樓都是方氏集團捐贈的。
班主任興奮地說:「當然會咯!今天下午成人儀式,方總和他太太也會出席呢!」
方氏集團的厲害程度不言而喻,是只有在熱搜新聞中才會看到的人物。大家都愣住了。
「我見過方總的司機,當初我爸有事求他請他吃過飯,高冷得很,我爸在他面前都跟孫子似的,要不是看他老闆牛,我真想抽他。」
李銳興致勃勃地炫耀著,卻被人嘲笑說:「見個司機也把你興奮成這樣?」
李銳不屑道:「有人連方家的狗都見不到!」
報告廳光線明亮耀眼,我挨著幾個好朋友坐下,她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
燕子拉著我的手說:「彭樂,你不是特別想考 A 大嘛,你到時候問問,肯定有好處的。」
我點點頭,看向台上,聚光燈下,那個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的男生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修長俊雅,天然就有一股異於常人的矜貴氣質。
「我天,方清太帥了!」燕子和七喜忍不住犯花痴。
「彭樂,我咋覺得方清本人和你長得有點像。」
「對,特別是眼睛,好像啊。」
可是人長得像,境遇卻是天差地別。
他站在光芒萬丈的舞台上,去哪裡都是光明一片,而我每天都只能通過漆黑狹窄的樓梯過道,回到同樣幽暗的家。
方清的聲音有種魔力,很穩、很自信,首先他感謝了老師,回憶了自己曾經在六中的種種,然後提到了如何考上 A 大,以及學習方法、心理調節,等等。
他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有了領導者的氣場。
大禮堂安靜得很,大家都在認真聽。
我坐得離舞台比較近,漸漸地我發現他的眼神時不時地會停留在我的臉上。
在我不停反駁這是我心理作用的時候,方清的話筒遞到了我的面前。
他走過來,和我只剩下兩米的距離。「這位同學,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他那雙和我相像的眼睛十分清澈,很認真地看著我。
那張精緻又貴氣的臉,不太真實地在我面前。
我卻忽然緊張萬分,立即搖搖頭低下頭去。
下午,家長們的車將學校圍得水泄不通。學校已經做好了充氣拱門。
準備好了各種用來送給出席家長的小禮品。
幾乎所有家長都出席了。
經濟條件比較好的,母親都拎著名牌包,還有更誇張的配了個隨從,穿著西裝跟在身後,提了一堆東西。
更多的是普通家庭,也都打扮體面。
天慢慢地下起了小雨,一把把傘撐了起來。
大家都換上了早早準備好的正裝。
我環顧四周,居然只有我沒有準備。
藍白的校服此刻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家長都到各自的孩子身邊。
只有我身邊空空蕩蕩的。
我四處看著,即便是同樣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爸媽,我也想讓他們出現。
忽然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哎呀媽,終於找著你了,剛經過聽裡頭人說家長能領禮品,可給我擠進來了!」
爸媽撐著一把破舊的銀行傘,擠到了我的身邊。
「唉,你踩著我腳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尖厲的女聲。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燙著卷髮、耳環很誇張的女人。
「踩一腳咋了?!掉一塊肉啊?!」媽媽轉過身來,怒目圓睜。
「真沒素質,還有這樣兒的?真開了眼了。」那女人嫌惡地看了一眼我爸媽,點開手裡呈現出一張圖,「看看這鞋多少錢,三千!你們打工幾天才能掙夠?」
她旁邊的男人攔著:「行了,今天囡囡成人禮,和這種垃圾癟三說什麼咯。」
令我震驚的是,我媽居然啥也沒說,轉過頭把氣撒在我身上:「我說不過人家你也不知道幫兩句?!養你有個屁用!」
「好,現在請家長和學生依次通過成人拱門!」
我看到在隊伍的盡頭,拱門對面,方清正在派發禮物,他身邊站的應該就是他的爸媽。
各個媒體都已經架好了機位。
方氏集團掌門人,也就是方清的父親方遠面無表情,隨意說了兩句,只站了一會兒就回到車裡去先走了,而他的媽媽……
我說不出話來,他的媽媽,和我實在長得太像了。
我並沒有多想,應該只是湊巧……世界那麼大,長相相似也沒什麼。
這麼富貴的人家,怎麼可能會把親生女兒丟在路邊?
「瞧瞧,這個學校就是好啊,來參加個成人禮居然能見到方家的兩位。」身後剛剛還在罵的夫妻嘖嘖讚嘆,「你看方太太還是挺低調的,就戴個手鐲,要是你還不得直接一手一個。」
「你懂啥,那個手鐲一看就是千萬級別的……」
爸媽的傘不大,他倆打著尚且都有人淋濕。我就更不用說了,還好是小雨,也不至於淋成落湯雞。
剛走進拱門,就聽見校長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這是我們學校高二年級的第一名,叫彭樂,家庭條件差點……」
「禮品呢?!咱們能多拿幾個不?!」
爸媽直衝禮品區,那位方太太十分溫柔和善,直說:「禮品數目是有限的,這樣,多給你們一個,可以嗎?」
我的頭髮都被打濕,濕答答地貼在臉頰上,十分狼狽,我不想讓方清看到這樣的我,總是低著頭。
「原來你叫彭樂?」
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只是點頭。
「這個給你,淋濕會感冒的。」
他遞過來一塊毛巾。
我連連擺手:「不用了……」
「拿著吧。」他對我笑了笑,「成年快樂,你很優秀,我在 A 大等你。」
他一身得體名貴的衣服,一點也沒沾上水汽。
我接過毛巾,很鄭重地說了聲「謝謝」。
爸媽拿了禮物,就催著我趕快收拾東西回家。
他們開電動車先回去,我依舊是步行。
4.
剛到家,還沒來得及擦乾雨水就被他們催著做飯。
「不愧是重點高中哇,瞧瞧這小禮品,拿去超市換也能換不少油和米!」
我剛把辣椒下鍋,嗆得直流眼淚,爸媽則是在看電視,狹小的屋子裡,電視聲聽得很清楚。
「方氏集團二把手,出軌於嬌……」
又是一些花邊新聞。
我把辣椒炒梅乾菜盛出鍋,聽見爸媽在說:「人和人比真的氣死人,這個方家的錢估計是花個幾輩子花不完!」
「你看人家摟女明星,你嫉妒了?」
「你這個女人怎麼回事,啥都能扯淡!」
沒說兩句,兩個人又開始撕打起來。
我盛好了三碗飯,放在桌上。「爸媽,吃飯了。」
天太熱,我把水壺裡的涼水泡在飯里,呼嚕嚕就吃完了。
然後趕快回房。
「哎呀我的老天呀,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嫁了你這麼個貨!買孩子都只買得起丫頭啊!老天誒!」
筆尖一滯。
其實買和撿,又有什麼區別,我已經註定是爸媽的孩子,即便是這樣的日子,我卻依舊不能說我恨他們。
我在網上搜了搜方氏集團。
鋪天蓋地的八卦,從當初方遠怎麼從不受寵的小兒子爬到現在的總裁之位,到方太太怎麼從一眾千金女明星裡面脫穎而出成了正牌太太。
再到生方清的時候方家老爺子獎勵的幾個億和豪宅公司。
可是翻遍了所有,我都沒有看到方清有妹妹的新聞。
我自嘲地笑了笑,為自己浪費了寶貴的一小時感到心痛。
爸媽在外頭喊:「滾出來把碗洗了!」
我連忙關掉那個因為螢幕摔碎爸爸不得不淘汰給我的舊手機,去收拾碗筷。
5.
接下來的周末,按照慣例,爸媽回去看弟弟。可是這一次居然帶上了我。
我們坐著大巴上一路顛簸,好不容易到了村裡,我看著弟弟從裡屋跑出來,圓頭圓腦的,爸媽立刻喜笑顏開,把弟弟抱了起來。
「呀,寶寶!想沒想媽媽?」
媽媽平時對我只有冷言冷語,只有面對弟弟,她才會把聲音軟下來。
「沒眼力見的,叫奶奶!」
奶奶從裡屋走出來,看也沒看我一眼,只是說:「我可沒這孫女。」
其實我早就習慣了,奶奶只疼弟弟,我只不過是一個在家吃飯的人。
「咋了媽,那事兒談下來沒?」
「談個屁!」奶奶撇嘴道。
因為拆遷,如果不自己建房子,我們家有機會分到兩套鎮上小平方米的商品房。
為這事,爸媽沒少求關係。
今天,也是為了送禮回來的。
直到我推開那家的門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帶我來。
那家的兒子,是和我一個班的——李銳的小跟班穆浩。
他正蹺著腳窩在沙發里打遊戲。
「穆總,今天來打擾您,真的是……我舅舅之前也來拜託過您……真是麻煩啦……我和我媳婦也不認字兒……啥也不懂哩……」
那個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們,並沒有請我們進的意思,冷冷地說:「算了,東西就免了,我拿了也是扔,自己帶回家吃吧。」
爸媽愣在原地,點頭哈腰,只是說:「我們這閨女也是和少爺一個學校的哩,要不兩個人聊聊學習?」
我緊緊地握著袋子把手,卻聽見那男人身後走出一個塗著紅唇的女人說:
「有什麼好聊的?等下我去給李老闆送東西,李老闆知道是誰嗎?大名鼎鼎方氏集團總經理的侄子,他女兒才和我家兒子有的聊!你們?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然後重重把門關上了。
我鬆了口氣,肩上卻被一推:「快走,等下請客吃飯借錢呢!一點用都沒有,吃白飯的東西!」
這時候手機上的群聊出現了一條消息:
「笑死,彭樂和她爸媽來我家送禮,送的都是一兩百一盒的,我家狗都不吃!」
「農民工嘛,理解一下。」
「我們年級第一也要送禮啊,求你辦什麼事?」
「忽然不 emo 了,反正年級第一努力一輩子也趕不上我家誒。」
窮是原罪嗎?
即便是在他們眼裡的垃圾,也是從我的助學金里扣的,我本可以拿這些錢買學習資料的。
為什麼在他們眼裡,就這麼不堪?
6.
回到大城市的路上,我已經把作業寫完,父母鼾聲如雷。
到家的時候,媽媽卻忽然對我柔聲細語起來。
「樂樂,媽媽也知道,這些年,沒對你太好,可是你終究是媽媽養了十六年,小時候沒奶水給你喝,我都是抱著你去找村裡的劉阿姨……」
我點點頭。
「可是現在弟弟要上小學了,得買房,還得是實驗小學學區房,媽媽實在沒辦法了,宅基地我們已經決定賣了。你梅梅姐在酒店當前台,她說有路子給你找工作,爸媽沒錢了,你得幫幫……」
我冷冷地問:「怎麼幫?」
「要不就別念書了,梅梅姐那個方圓酒店五星級的,招臨時工,而且那裡出入的都是大老闆,你長得好看,隨便搭上一個也能掙錢……」
到現在,我終於認清了,眼前這個女人對我連一點親情也沒有。
我站起來說:「媽,你能不能聽聽你在說什麼?你讓我做那樣的事?你真的把我當做你的女兒嗎?」
我剛說完,就看見我媽的眉毛擰了起來:「好啊,養個白眼狼!我早就說,女孩子就不該讀書,到現在父母的話也不聽了,翅膀硬了,我還不如養條狗!」
爸這時候走過來,一把拉住我媽要打我的手:「行了!你聽聽你說的什麼話!你說的那個梅梅,不就是……你真想得出來!」
「哎喲,我怎麼就攤上你們這兩個貨,要不是你沒本事,我至於出這餿主意?」
我看著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唱了五分鐘雙簧然後分開,對他們說:「周末、寒暑假,我可以做清潔工……」
他們倆同時臉上一喜,立刻把我攬過去:「女兒啊,我們家是真的沒辦法,弟弟後年就要上小學……」
我推開他們,淡淡地說:「別以為我會做什麼齷齪事。」
「到時候人家金項鍊、鑽石戒指送過來,你能不動心?」媽媽神色曖昧地看我。
我直接回了房間。
晚上在被窩裡,我哭了很久。
為什麼就沒有人愛我呢?就連爸媽,也從來把我當做一個外人,工具。
我也想反抗,可是除了這裡,我似乎再也沒有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了。
7.
周五晚上,我準時去找了梅梅姐。
本來說好的要我做清潔工,酒店的審查很嚴格,沒想到我還真能通過。
可是梅梅卻讓我換上服務員的衣服。
「今天有一桌客人,喜歡看漂亮小姑娘,你幫忙撐一撐我們酒店的門面。」
我連連擺手:「我怕把菜撒了……」
「不用端菜,你就站旁邊,有需要人家會讓你夾菜的。」
我看穿了她的話術,乾脆想等會兒搞砸,倒也不用再在酒店乾了。
換上制服,我推門進去,那幾個人忽然不說話了。
安靜了一會兒,忽然有個大叔說:「這小妞長得像一個人,你們猜猜是誰?」
「這不就和趙越年輕時候一個模子嗎?如今見得少了,人家早就是方太太了。」一個眼鏡男打量了我兩下笑說。
「倒真是讓我想起趙越年輕時候的風采。」
「這讓方總知道我們讓她倒酒,豈不是有失尊重哇,算了算了,換一個來吧。」
我莫名其妙地被換了出去,梅梅和其他幾個還以為我做錯了事,埋怨道:「你剛才是不是沒笑?怎麼被趕出來了?」
我沒有否認,只是說:「梅梅姐,我比較笨,就安排我掃掃地好了。」
「喲,A 大預備役還笨啊,你就是不懂人情社交,算了算了,以後慢慢教你。今天重頭戲,等下大老闆要來,我都第一次見,你有眼福了,聽說他們家公子比明星還帥!」
「方清?」
「那可不,你沒看網上他的八卦啊,好像不少女明星都倒貼他的!」
還沒等梅梅說完,忽然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彭樂?」
我抬起頭,看見方清有些驚訝的臉。
他一隻手正舉著手機在耳邊,目光卻鎖定在了我身上,而且居然……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方學長好。」
我有些窘迫,我並不想讓他知道我在這裡打工的事。
正恍惚著,突然聽見身後幾個人叫方太太好。
我一轉頭,就看見那個在學校成人禮上派發禮物的女人。
她比我稍稍矮一些,穿著一條很精緻的黑色連衣裙,略施淡妝,神色淡然,優雅到了極致。
她走到方清身邊:「怎麼愣在這裡,大家都等你呢。」
她轉眼看向我的時候,瞪大了眼睛。
「媽,你也覺得她和你很像吧。」方清微笑著說,「她還是年級第一,之前我和你提過要資助的學生就是她。」
看著和自己很相似的一張臉,我並沒有感到緊張,只是低頭問候了一句:「方太太好。」
她卻似乎並不像方清那樣淡然。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她的優雅忽然間消失,幾乎有些急切地追問著。
「媽,怎麼了?」方清拉開她拽著我的手。
梅梅也怕了,連忙質問我說:「你做什麼了?!快給太太道歉!」
方太太身後的秘書附在她耳邊說了兩句,之後方太太很快恢復了平靜,說:「沒什麼,走吧。」目光卻遲遲不移開。
我看著一行人穿過富麗的走廊,進了包廂,梅梅也跟了進去。
梅梅的姐妹立刻拉著我問:「你認識方清?他是不是女人很多啊?你是他誰啊?」
「的確好帥啊,家裡又這麼有錢,怪不得那麼多人撲上去,攀上他你算是出息了!」
「看起來挺正經的啊,可是之前來這裡消費的富二代,哪個看見漂亮女孩不撩的?梅梅不就交往了一個?結果三天就被踹了。」
我心裡不是滋味,只說了句「我和他什麼關係也沒有」就去忙了。
8.
回家的時候,我發現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爸媽正等著我吃飯。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媽給我的碗筷,今天有紅燒肉、河蝦、烤鴨……幾乎把所有的肉菜都上齊了。
我工作了一天,肚子早就餓了。
於是瘋狂扒飯。心裡還有些感動,原來我回家也會有一口熱飯吃。
媽媽喜笑顏開:「聽梅梅說,你今天上班挺好的?」
我點點頭:「嗯,工作挺簡單的。」
「是不是還看到大老闆了?」
「嗯?」我抬起頭有些疑問。
「你就別和媽媽裝了,當時成人禮發東西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那方清和你有事兒!說,他和你是不是談戀愛著呢?」
我頓時覺得一陣噁心,什麼也不想吃了。
對於方清我只有尊重和感激,還有對於他優秀的欣賞。
「沒有,媽,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你會失望的,我覺得噁心。」
我剛說完就知道失言了,
果不其然,暴脾氣的她一下子把我的碗掀翻了,冷不丁一個耳光,然後就抄起雞毛撣子要打我。
我抬手擋了一下,小臂上立馬出現一道紅痕。
她還要打,這個時候門被撞開,警察伴隨著方清,還有他爸媽,居然來到了我這個狹小的出租房。
光鮮亮麗,和逼仄的出租屋像是兩個世界。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們,媽媽也呆住了,雞毛撣子懸在半空。
而站在方清旁邊的優雅的方太太,眼睛通紅地把我拉過去護在身後,對舉著雞毛撣子的我媽說:「你這樣對待我的女兒,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警察走到我爸媽面前,冷冷地說:「劉美芬、彭建剛,你們兩個涉嫌 mm 人口,跟我們去警局一趟。」
他倆臉色立刻就變了,爸爸扯了扯背心,正色說:「你們哪裡來的,證件拿出來!私闖民宅啊!」
媽媽則是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打人啦,欺負人啦!欺負我們窮,沒文化!搶人啦!」
直到他們被塞進警車,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拉住警察的袖子問:「他們要去哪裡?」
那個警察很禮貌地朝我笑笑:「接受調查。」
9.
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得到了我的 DNA,只知道當天晚上,我就去了方家。
「我知道現在你可能還不能信任我們,可是我們不可能丟你一個人在那間黑屋子裡了。」
方太太坐在我的身邊,緊緊地拉著我的手。
我?方家丟失了十七年的小女兒?
開什麼玩笑。
車駛離市中心,不多久我感到車開始駛入私人領域,車越來越少。
一扇金銅色大門出現的時候,我就知道要進小區了。
我只看到大門後密密麻麻的梧桐樹,然而我才發現,這並不是一個小區,而且一座莊園。
我以為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東西,真正地呈現在了我面前。
車停在了廣場的中央,然後居然下陷,直接進入了地下停車場。
我從車上下來,就有人扶著我的手,那是一個年輕女人,她穿著精緻的制服,精緻的妝容,低聲對我說了句「小姐好」。
「讓所有傭人都提前下班,我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外人。」
「是,夫人。」
我踏進大門的時候,差點覺得自己在某個古堡。
復古的歐式風格,此刻燈光並不是很亮,朦朧又高級。
我被方太太拉著手,坐到了會客廳的沙發上。
好舒服。
我看著對面正眼巴巴地看著我的方總、方太太,還有方清,有些無所適從。
「您一定是弄錯了,我不可能是方家小姐的。」
「DNA 比對都有錯嗎?」
方太太看著我:「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了,這座莊園,還是你出生的時候你爺爺奶奶給你的,他們都沒能看到你最後一眼……
「你出生的時候家裡開心壞了,因為我們家沒有女孩子,你是唯一的……」
方總沉默著,只有方太太在說話。
方清手指交叉,眼睛有點紅地看著我。
好像每次看見他,他都是淡淡的笑,或者從容淡定,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知道你或許想一個人靜靜,別的,媽……明天再和你說。」
我看了看眼前的方太太,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戴著一對珍珠耳環,優雅又貴氣。她是那種高高在上、將我這樣的人踩在腳下的人上人,可是現在她卻告訴我,她是我媽媽。
她讓剛才迎接我們的年輕女人帶我去臥室。
那個氣場十足的女人對我十分敬重,她微微低下頭說:「小姐,和我走吧。」
我想走在她後面,她卻退後一步站在身邊,做了個恭請的手勢。
經過了幾個轉角,她帶我坐了電梯。
電梯門打開,就是一間臥室。
「小姐,洗漱用品、衣物都已經準備好了,不打擾您休息,有需求隨時叫我,電話直接連通我的臥室。」
她隨著電梯下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進這間房,穿過一個屏風一樣的隔牆,我看到一張可以用精美來形容的床,歐式風格的大床,一看就很柔軟。
到處都透露著精緻與奢侈。
再往裡走,是一個衣帽間。
我隨手打開燈,被裡面的東西震懾住了。
燈光由外至內被打開,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手錶和珠寶,閃閃發亮。
還有一排排的衣服。
有連衣裙、短裙、T 恤、襯衫、褲子,還有各種各樣的鞋子、帽子。
誇張的是包,放了一整面牆。
在珠寶櫃的上面,放了一整套我做夢都不敢想的電子產品。
浴室在最裡面,我打開門,看到一個甚至比我原來住的閣樓還大好幾倍的浴室。
浴缸已經放好了水,蠟燭香薰,還有放在一旁的水果,上面插了精緻的扦子。
我無所適從,卻不得不脫了衣服,炎熱的夏天,今天出了一身汗,不可能不洗澡。
當我進入浴缸,感到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舒服起來。
「小姐,我一直都在,有需要按下鍵就可以呼叫我。電視是否為您啟動?」
我莫名其妙地「嗯」了一聲,我這才看見,原來這裡還有電視……
洗完澡,我換上了一早就放在柜子里的睡袍,當我躺在那張床上,柔軟舒適的床卻讓我失眠了。
那張黑暗閣樓里的木板床,卻能讓我一秒入睡。
就當這是一場夢吧,明天醒來,我還是彭樂,還是住在那個狹小的閣樓,還是需要做飯,還是那個為了補貼家用打零工的彭樂。
10.
第二天醒來,我看見的還是那個高高的天花板,手不小心按到開關,就有聲音響起:「小姐,現在是六點整,是否需要為您打開窗簾?」
「好……」
沒想到大家都起得那麼早啊。
窗簾緩緩打開,我看到了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地,還有一片在清晨中格外寧靜的湖泊。
我下了床,洗漱完,準備換衣服,才發現一套嶄新的校服已經掛在更衣室。
我不敢穿看起來太貴重的衣服,怕是方家認錯了我以後要我賠,隨便選了一件 T 恤穿著,又把校服套上。
鞋子我還是穿了我原來那雙。
打開臥室門,居然已經有兩個穿著制服的女生等著我了。
「小姐準備下樓了嗎?」
我跟著她們一路來到餐廳,令我驚訝的是,方太太已經在吃早餐,穿著一身瑜伽服,看到我她也嚇一跳:「小澈你也這麼早,有司機接送你可以睡晚一些的。」
「方太太,我叫彭樂。」
我還不能接受這個新名字。
「小澈,你是我女兒,這錯不了。」她喝了口咖啡慢條斯理地說。
「我想見見我爸媽,問問清楚。」
「他們這麼對你,你還想見?」
我點點頭,即便他們沒有給過我愛,可是畢竟是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人,我只是想親口聽他們說,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方家的車遠遠地停在公交車站,我坐公交車去上學。
到教室的時候,卻比平時晚了不少。
我剛進教室,就聽見有人在議論我,對我指指點點。
七喜這時候忽然拉著我的手直奔廁所,我正好奇,卻聽見她問:「彭樂,你是不是最近去方園酒店打工了?」
「你怎麼知道?」
七喜一拍大腿:「我去!真的?!完了!我們班那幾個女的,張欣露、裴嬌啥的,她們說在方園酒店看到你,還說你去當陪酒小姐了!」
「我只是去那裡當服務員,怎麼可能是陪酒?」
「她們本來就看你不順眼,你回回都考第一,搶了那些人的風頭,她們還說有你的照片,我看了,是背影,可是很像你……」
正說著,就有人走進廁所,旁若無人般的地在牆上貼了什麼東西。
我走近一看,就是那張被偷拍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正跟在準備進包間的男人身後,低著頭,服務員的衣服略顯修身,還有高跟鞋。
「噁心,裝什麼裝,還年級第一呢,笑死。」
那人朝我輕蔑的地笑笑,翻了個白眼。
幾小時內,在這些小廣告被撕掉之前,這件事變得人盡皆知。
李銳更是肆無忌憚地開始叫我陪酒小妹。
「陪酒的,你缺錢找我啊,你每天幫我擦擦桌子擦擦鞋,我也給你錢,那些老頭不好伺候吧?」
班主任也找我談話:「彭樂,你去方圓酒店當……工作的事情,是真的嗎?」
我實話實說:「是,可我只是去端盤子。還有,老師,我覺得張欣露同學的行為嚴重影響到了我,我要求她公開道歉。」
老師的臉色變了變:「張欣露只是做事欠考慮,她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我剛剛已經打電話問過了酒店人員……」
「老師,她讓別人隨手貼的幾張紙,會讓我被人議論排擠,如果她不道歉……」我頓住了。
她不道歉又怎麼樣?什麼也不會發生,沒有處分,沒有批評。
老師似乎對我的態度有些反感,正色道:「彭樂,你是年級第一沒錯,可是這些事非要鬧這麼大麼?」
「我堅持。」我握緊了拳頭。
「你先回去,我會和你父母再聊聊的。」
我走出辦公室門,卻忽然想到我爸媽都被帶走了,老師一定是聯繫不上的。
誰知道我剛靠近門邊,就聽見裡面熱火朝天的討論聲。
「張欣露媽媽一個月賺的錢都夠彭樂爸媽做好幾年的,她能斗得過她?」
「今天也是奇怪了,彭樂以前都挺明事理的……」
「張欣露爸爸和校長喝過好幾次酒,熟得和親兄弟一樣。」
「其實想想成績好用處也不大,畢業以後還得找工作,不像家裡有礦的出個國混個文憑,或者乾脆直接進家族企業。」
「就是,你想想那彭樂,長得倒是好看的,家境實在不好,窮還清高,不自量力。」
我的腳步頓住了,後退。
我終於明白,靠班主任,我是得不到這個本該屬於我的道歉的。
我回到了教室,就聽見張欣露叫囂著:「陪酒小妹來啦,告狀去了嗎?好怕怕哦!」
我轉過頭看到她和李銳還有幾個富二代正圍在一起說笑。
忽然她走近,然後拉開我的校服拉鏈。
指著我的衣服大笑起來:「什麼啊?彭樂?你穿冒牌貨啊?你冒牌也穿便宜點的啊,這東西你陪多少天的酒才買得起啊?」
她的丹鳳眼挑著,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嘴角上揚,一臉嘲諷。
「吵死了。」我皺眉說,「你很聒噪。」
張欣露收斂了笑容,眉毛豎起來,抬手就要打,我指了指那個教室前面的監控:「你敢打,事情就不一樣了。」
她罵罵咧咧地收回手:「社會底層的垃圾,懶得髒我的手。」
11.
放學時後下起了雨,學校門口是不允許車輛進入的,所以大部分家長都已經打好傘等在門口。
我手裡撐的傘卻忽然被打掉了。
「沒人來接你吧,今天淋雨回家吧。」李銳和張欣露嬉笑著在我身邊經過,搶過我的傘扔進了垃圾桶。
靠近大門的時候,他們家的司機已經過來接他們的書包和雨傘了。
他們各自走向遠處的奔馳和保時捷。
我今天其實是準備回原來的家的。
可是一把傘忽然在我身邊撐開,我抬起頭,看到方清稜角分明的下巴。
「走,回家。」
「方學長?」
我看著他垂下眼睛,發現他的睫毛長而濃密。
「嗯?」他薄唇微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妹妹。」
我於是沒有多說,他溫暖的手扶著我的肩膀,傘是朝我傾斜的。我能看到他灰色衛衣被雨點打濕了。
走到一輛車前,司機已經等候多時,趕忙為我們倆打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