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早就死了。
當鬼十年終於搖到號可以投胎了。
投胎之前,我決定回陽間最後看一眼周呈錦。
他是我唯一還牽掛的人。
我開心地想著,周呈錦那麼聰明那麼厲害,現在肯定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慌了。
他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毫無溫度的黑暗中。
高大的身軀佝僂著,脊節突起。
像具枯槁的屍。
我蹲在他面前,聲音發抖:
「周呈錦你怎麼了,為……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1
眼前的人,還有記憶中的幾分眉眼。
青澀不再,過分鋒利,過分消瘦。
他十分沉默,指尖的煙明明滅滅。
我看著掉落的煙灰與滿地的煙頭,無措地張口:
「周呈錦你學會抽煙啦……可是,抽太多……不好的……」
伸出手去觸碰他的手。
無法觸碰,沒有感知。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冰得我指尖顫抖。
嘭!
窗外突然傳來巨大的聲響。
我猛地轉頭一看。
絢麗的花火在城市的上空炸開。
煙花。
對了,今天是除夕。
闔家歡樂的日子,周呈錦應該在溫馨的大房子裡,有溫柔美麗的伴侶,或許還有個會撒嬌的孩子,朝他要新年禮物……
而不是現在這樣子。
冷冰冰,一個人。
外面的喧鬧仿佛與眼前的人無關,機械的眸子映著五彩的絢麗,無波無瀾。
看著他的眼睛。
我突然有點喘不上氣。
鬼當久了,情緒早已一點點消磨在苦寂的歲月中。
但是現在。
仿佛有無數黑稠的潮水向我湧來,胸腔一片麻木,窒息感讓我一點點蜷起身子。
「周呈錦……」
「你是不是過得不好啊……」
2
萬家團圓的日子裡,工作充斥了周呈錦的生活。
早出晚歸,獨處時的他愈發沉默寡言。
他站在玄關解下外套,襯衫的領口微松,寬肩窄臉,一股幹練利落的冷意。
我飄到高檔的真皮沙發上,拍了兩下,開心道:
「周呈錦你現在好厲害啊,住大房子,有這麼棒的沙發,還有……」
周呈錦沒有聽到,也沒有停留,徑直走進了臥室。
昏暗的客廳從始至終沒有燈光亮起。
我低下頭,喃喃道:「……還有大電視,你為什麼不看啊。」
浴室鏡前的周呈錦洗了把臉。
水珠從他的下頜滴落。
我細緻地打量他。
比記憶中更加立體的眉眼,新冒出的點點鬍渣,凸起的喉結……
時光在周呈錦身上流淌。
卻在我身上停滯。
鏡中的我還是少年模樣。
我站在他身邊,像兒時那樣去撞他的肩膀,努力笑道:
「周呈錦,你變成大人了。」
雙手撐在台面的周呈錦突然低頭望向他的右肩。
還沒來得及思索什麼就被電話鈴聲打斷。
工作的電話。
他點點頭,低聲道:「嗯,我會處理的。」
快結束的時候,電話那頭的人語氣謹慎地詢問:
「周總,過幾天需要為您空出行程嗎?」
聞言。
周呈錦握著手機的手突然收緊,眉眼壓出的陰影掩住了眸底驟變的風雨。
突如其來的沉默。
我不安地看向他。
指尖輕觸他繃緊的側臉,心間泛起一點酸。
又是這樣的表情。
他閉了閉眼,良久才啞聲道:
「是,照舊。」
深夜。
我爬上周呈錦的床,緊巴巴地貼在他身後。
我有很多話想問他。
這麼多年過得怎麼樣,辛不辛苦,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
十年的時光。
我們已相隔得太遠。
我將臉埋進他的後背,喃喃道:
「周呈錦,你都不笑了……」
3
筒子樓里最慘的兩個倒霉蛋。
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周呈錦。
說起來,好像周呈錦比我慘一點。
至少我還有個爹,有個四處漏風的破房子,周呈錦什麼都沒有。
他一邊上學,還要一邊掙生活費房租。
酒鬼老爹發酒瘋的時候,我就會把自己鎖在陽台。
屋子裡又潮又悶,周呈錦連風扇都不捨得開。
他會搬到陽台寫作業。
相鄰的陽台只隔著一塊爛鐵皮。
鐵皮掉了,我跟周呈錦就這麼認識了。
他長得好看,少言冷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氣質。
我睜著倆圓眼珠子盯著他桌角上放著的大白兔奶糖。
目光灼灼。
不出意外,統統進了我的肚子。
那之後,老爹再發瘋,我就不躲陽台了。
我往周呈錦的屋子裡鑽。
那時候年紀小,舔著臉軟軟地喊他哥哥。
一喊就會有糖吃。
4
我爹媽沒操的心,全讓周呈錦包了。
一日三餐,輔導作業,載我上學,給我洗外套。
我第一次拔牙都是他帶我去的。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划算的買賣。
幾聲哥哥就可以換來周呈錦。
扯著稀巴爛的我往前走。
周呈錦兜里有十塊,能摳出八塊花我身上。
自己的書包帶斷了三次都沒換。
卻在我成績進步的時候,給我買了最新款的遊戲機。
我抱著機子,淚糊了滿臉。
向來沉穩的少年,少見地露出一絲慌張。
「怎麼?是不喜歡嗎?」
將鼻涕眼淚都糊在他的校服上:
「周呈錦,其實我是你的私生子吧,所以你才對我這麼好?」
換來一個腦瓜崩,他冷冷看了我一眼:
「兒子不可能,童養媳可以考慮。」
周呈錦雙親早逝,年少自立,被生活逼得穩重早熟。
也就比我大一歲而已。
其實。
我比周呈錦有錢多了。
我那榜上大款的老媽,時不時託人偷偷地給我塞錢。
將一沓子錢拆開。
在周呈錦的枕頭底下塞幾張,書包夾層塞幾張,校服外套里也塞幾張……
有時候周呈錦在課堂上拉開筆袋,都能蹦出幾張紅票子。
周呈錦拉住我兩側的腮幫子,呼吸落在我的眼皮上。
「屬倉鼠的。」
說不出話,只能嗚嗚。
他對自己那麼摳,我是真擔心他把自己餓死了。
畢竟自打我賴上他,周呈錦好像變得更忙了。
上學打零工連軸轉,還要抽空管我。
有段時間,每天都很晚回來。
我只能在他屋子寫卷子。
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就跑到巷口打遊戲。
差不多幾個回合,周呈錦就會出現在路燈下。
我從石條上跳起來,朝他招手,笑得露出虎牙:
「周呈錦快看,我今天一直贏。」
他朝我走近,抓起我的手,領著我往巷子走。
「嗯,我們回家。」
暖燈下的影子相互裹挾,度過了好幾個春秋。
後來。
再也不會有後來了。
5
我喜歡掛在周呈錦的肩頭,隨著他的腳步移動。
看著他略顯疲憊的眼下,嘀咕道:
「黑眼圈都重了,是不是沒睡好?」
確實是沒睡好。
晚上時常被冷醒好幾次,不斷調高暖氣。
不明白為什麼房間已經暖烘烘,被窩卻越睡越冷。
我習慣性地蹭了蹭他的脖子。
正在扣上腕錶的周呈錦動作一頓。
伸手按了下突然發涼的後頸。
神色晦暗不明。
形影不離地跟著周呈錦,看著他堵在上班高峰上。
被人一路超車。
氣得我直拍他的方向盤:
「周呈錦你行不行,超啊。」
沒控制住,怨氣外泄。
周呈 錦皺起眉。
看著自己一點也不便宜的進口車亂叫了一路。
夜晚,周呈錦濕著頭髮從浴室出來。
常年不開的電視正無聲地滾動著字幕:羅和科拉松的生命之旅。
他走過去拿起遙控器,拇指放在關機鍵上。
幽深的眼神划過螢幕。
我心虛地縮起脖子。
看得太投入,被撞個正著。
我飄到他身邊,討好又親昵地用臉頰去蹭他的脖頸。
就像以前偷偷打遊戲被抓包那樣。
碎碎念道:「別關別關,我費了老大力氣才打開的,再讓我看一集嘛。」
我沒注意到的是。
周呈錦驟然收緊的指尖。
6
成峰是周呈錦的校友兼合作夥伴,人未到聲先至:
「呈錦,我的度假村明天開幕了,我給你留了位置,去放鬆幾天?」
周呈錦拒絕了。
「我這幾天有事,先走了。」
少見的沒有加班,收拾東西離開了。
成峰像是想起來什麼,欲言又止看著他的背影。
周呈錦沒有回家。
黑色轎車駛上了高速。
我迷迷糊糊蜷縮在副駕上看著窗外景色飛馳。
在陽間待得越久,虛弱的時間會越來越長。
清醒過來的時候……
已經回到了那個記憶中熟悉的小城。
隨著周呈錦的腳步往山上走。
心一點點往下沉。
我好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7
周呈錦站在清晨的薄曦中。
肅穆得如同那一座座黑色的碑。
額發落下,他好看的眼睛露出溫柔的笑:
「我來了,莫莫。」
「這次會多待幾天,陪你說說話。」
周呈錦說著,習慣性地摸出香煙。
青筋凸起的指節好幾次打不著火。
他盯著冰冷的照片,自顧自地說著話:
「會討厭煙味嗎?討厭的話也忍忍吧,我現在真有點離不開這玩意。」
指尖緩慢地划過少年的臉龐,吐出煙圈:
「有時候我真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就記不起來你的模樣,所以來夢裡見見我吧,哪怕一次也好,來見見我吧,莫莫……」
煙霧在風中散開。
我受不住地閉上眼,只覺得心臟被撕扯得生疼。
一股無名的怒火湧上心頭,對著他吼:
「周呈錦你是不是有病,你記著個死人幹什麼,你應該……」
無力地顫抖著將額間抵在他冰冷的後背上,祈求道:
「你應該忘了我的,忘了我……」
可是。
他看不見我,聽不見我。
空蕩蕩的陵園裡。
鬼像人,人像鬼。
8
周呈錦回到了那個逼仄的筒子樓。
零零星星只剩下幾戶的燈亮著。
屋內的維持著當年的樣子,一點沒變。
桌子上還放著個兔子陶俑。
那是周呈錦在陶藝店打工的時候,我蹭了一節課做的。
很醜。
周呈錦將自己擠在那簡陋的木架床上。
敞開的窗戶不斷地灌入冷風。
我貪戀地描摹著他熟睡的側顏。
伸出去的手已經變得半透明。
時間,已經不多了。
咿呀一聲。
老舊的窗戶艱難地合上了。
翌日醒來的周呈錦坐在床上發獃。
盯著那扇老破窗。
一動不動。
任由昏暗的破舊將他吞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拿起外套,站起身出門。
我輕飄飄地綴在他身後。
周呈錦把手放在門栓上,卻沒有打開。
高大背影凝住。
聲音突然響起:
「是你嗎?」
9
「是你嗎?莫莫。」
聲音再一次響起。
平靜,聽不出起伏。
直敲進我的心。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
怎麼可能,周呈錦怎麼會知道。
不可能。
我一定是聽錯了。
周呈錦的聲音沙啞冷漠,仿佛只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那時候我每天都在說服自己,一年而已,就一年,只要我盯得緊點,電話打得勤一點,一年後你就會考來 M 市回到我身邊。」
「我做每件事前都會評估風險,我明明知道你父親他……為什麼我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為什麼那天我沒有在你身邊……」
「莫莫,你怨我吧?所以這麼多年連夢裡都吝嗇見我一面。」
10
周呈錦有嚴重的分離焦慮症。
在他即將離開容城去上大學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背後靈一樣。
時不時冒出來。
嚇得我嗷嗷大叫,抬手就是一套瘋狂肘擊。
「周呈錦,我剛剛差點見太奶了。」
他揉著我磕在他拉鏈上發紅的後肘,沉默不語。
嚇人的是他,哄人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