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也會嘆氣嗎?
我看著她,心想。
王青青忽然笑了。
「其實,我上班後,真的很高興。」
「我們公司很卷,大家不是加班就是加班,放假了也要隨叫隨到,不然,就要扣工資和獎金。」
「你們都在抱怨抱怨,上班太累,太卷,可對於我這種從底層卷上來的小鎮做題家來說,有自己的工資和小出租屋,就已經……很幸福了。」
「哦對了,吃飯還能慢慢走去食堂吃,上班時還能隨便去廁所。」
「雖然這麼多年,我早已習慣了,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廁所。我還養了一隻小貓,也是別人不要,我撿的,它叫毛球,我死了它該怎麼辦,求求你,幫它找找領養…」
原來虛影也會淚流滿面。
她苦笑:
「對於一個被優績主義異化的人來說,更輕鬆的優績主義,就是幸福。」
「比牢籠更大的牢籠,就是自由。」
「我明明已經拼盡全力,為什麼……為什麼還是不能守住這一切……」
此時,她的輪廓,已經很淡很淡了。
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我不屏住呼吸,根本聽不清。
我情不自禁放輕聲音。
「所以,你把我們所有人牽扯進來,是為了我們都體驗一遍你的苦衷嗎?」
她沉默片刻,「嗯」了一聲,聲音細若蚊蠅。
「我不想害你們。」
我沉默片刻。
「謝謝。」
「雖然每個人的經歷不同,但我或許,能理解你。」
她眸光閃爍了一下,忽然定定地看著我。
「桑霖,我知道你。」
「你和我不一樣,你和我們都不一樣,你不屬於這裡,你可以走的,你本來…可以走的…」
身形消散前的最後一刻,她忽然彎起眼睛,朝我笑了笑,眼底化開一汪秋水。
「你不覺得,加班時去廁所很舒服嗎?」
13
衛生間裡的燈,暗了又亮。
一明一暗之間,虛影已經消失不見。
地上的秦瀟然慢慢睜開眼睛,看見我時,愣了一瞬,旋即一躍從地上起身。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回過神來,推開衛生間的門。
「結束了。」
「對了,你想養貓嗎?」
秦瀟然一愣。
「啊?」
她沒想到話題變得這麼快。
我說:「你不養,我就養了。走吧,外面已經沒事了。」
我們走出衛生間,走出公司大門。
出門前,保安笑著攔下我。
「你下午有個快遞到了,來拿一下。」
「好奇怪,剛剛我居然睡過去了,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我收養了王青青的貓。
她的父母親戚,沒一個人要這隻貓。
那隻貓被她養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臉上一絲淚痕也無。
我媽一開始嘴上說嫌棄,但後來對貓比對我還寶貝。
生活好像就這麼回到正軌。
那晚的事情,很多人都沒印象。
只不過在那場噩夢中死去的女同事,聲稱自己本來很喜歡吃豬大腸,現在看見就想嘔。
很多事,一環扣一環。
一環想通,環環都通了。
只是……
好像還有什麼東西,被人慢慢忽略。
是什麼呢?
對呀,是什麼呢?
……
我和秦瀟然熟絡之後,她在我面前和她網絡上的形象逐漸保持一致,咋咋呼呼。
見我出神,她伸手在我面前揮了揮。
「發啥呆呢?」
我回過神來,笑著搖搖頭。
「沒什麼。」
她拉著我朝對面的奶茶店走去。
「走走走,大好周末,就該來杯小甜水。」
我站在奶茶店門口,正在糾結點哪杯時,一旁正在忙活的店員忽然湊過來。
她笑著說。
「小姐,我們新出了千目抹茶咸法酪,很好喝哦。」
我略一遲疑。
抬起頭,對上店員空洞的笑臉。
她嘴唇一張一合。
「這邊建議去冰五分糖哦,試試呀。」
「試試呀,試試呀。」
所有店員一齊轉過頭,咧開嘴角看著我。
「試試呀,試試呀。」
街邊的路人也直勾勾盯著我。
「試試呀,試試呀。」
我愣然看向身旁的秦瀟然,卻見她也直勾勾看著我,臉上露出和所有人如出一轍的微笑。
她嘴唇一張一合,從唇邊清晰地吐出一字字。
「試試呀,試試呀。」
周遭的天色,忽然黑了下來。
像是突然被按下了關燈鍵。
我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天黑,亮燈。
遠處的高樓大廈,亮起的燈光,交疊錯落成蜜蜂的複眼,驟然「嗡」地一聲朝我撲來。
我眼前一黑。
14
我在醫院病床上醒來。
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我媽見我醒了,抱著我的頭就開始哭。
「死丫頭,可嚇死我了!」
我用力睜開眼睛。
等待腦海深處的記憶,一點點恢復清晰。
哦,我想起來了。
我不是那家公司的員工。
也不是任何一家大廠的員工。
我叫桑霖。
家裡就我這一個女兒,我大學畢業後,捨不得我走遠,於是我便一直留在家考編。
最後,考上了,從城裡到縣城一座醫院。
我受不了環境的落差,卻一直聽說,大環境惡劣,不敢辭職。
噩夢裡的大廠,是我編的。
從各種形形色色的信息里,東拼西湊編成的。
根本不存在這家公司。
夢裡的王青青、秦瀟然、芝芝桃桃、李棟……也是編的。
全是編的。
我茫然地看著我媽,我媽坐在床邊,捂著臉哭。
「嗚嗚嗚,該死的醫鬧,拿著刀亂捅人,嗚嗚嗚,捅死那麼多人,還差點……差點帶走我的寶貝……」
我爸站在一旁,也紅了眼睛嘶啞著聲音開口。
「霖霖,幸好你只是不小心扭了腳,受驚過度昏迷。」
「出院後回家好好休息,這破工作不幹也罷。」
我:「……」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我看著眼前的爸媽,忽然沉默良久,忽然無聲地咧開嘴。
然後問他們。
「我是誰?」
他們一愣。
我媽說:「你是霖霖啊,我的女兒。」
我又問。
「你是誰?」
我媽又是一愣。
「我是你媽。你怎麼了,發燒了?」
說著,她伸手就要摸我的額頭。
我勾起唇角,目光深深地看著她。
「可我為什麼,對你們說的醫鬧毫無印象?對你們也毫無印象?」
記憶深處,是一片空白。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還在夢裡,是不是?」
「……」
「我還在夢裡。」
「讓我醒過來,好不好?」
「……」
眼前的一切,疏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夢中的父母,眼神木然地看著我,他們臉上的表情還維持著一開始的泫然欲泣。
我沉默片刻。
看著他們的眼睛,語氣篤定。
「我說,我要醒來。」
「我要醒……」
話音未落,眼前的場景瞬間開始模糊。
變成一個個高速旋轉的色塊。
我再次失去意識。
15
再次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居然靠在窗台前睡著了。
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風吹動泛黃的老式床簾。
我抱著胳膊靠在出租屋的窗台前,久久沒回過神。
我全都想起來了。
所有的一切。
有人將人的全部意識,劃分為一座冰山。
露出水面的、可以被人直接意識到的,僅僅是冰山尖尖一角。
那麼,那兩層夢,就是水面上龐大的冰山。
由深及淺,直到真正的文浮出水面。
伸手觸及冰山一角。
也就是那些「可以被我意識到的意識」。
第一層夢,也就是最底層的冰山,是那些觸不可及的潛意識。
我的恐懼、擔憂和焦慮,凝結成實體,變成那個充滿壓迫的公司,和一生悽苦的「王青青」。
在最深層的噩夢裡我的恐懼,笑著伸出手,對我說:
「你可以走。」
是的,我想走,我一直都想走。
只是不敢。
我討厭被困在縣城,討厭這裡的封閉落後、人情世故至上,以及這裡的一切。
可又恐懼著外面的大環境,遲遲不敢冒險辭職。
於是便有了這個夢。
第二層夢,介於意識和潛意識之間,是緩衝帶,是過渡層。
有點理性,但不多。
這層「冰山」里,真假參半,我確實畢業後考進縣城醫院,可這裡, 並未發生醫鬧。
背景是真的,但我在夢裡所見的情景,又是假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
它和真相很接近 。
所以我輕輕一伸出手,便浮出水面。
16
手機鬧鐘響了。
我嘆了口氣, 隨手提起雨衣, 推開屋門。
該去上班了。
同科室的同事葉沁桃比我早一年畢業。
我推門而入時, 瞥見她桌上的喝了一半的芝芝桃桃。
初夏,那杯飲料的杯壁, 沾滿雪白的冰霜。
我看見她手上新做的裸色短款美甲。
注意到我的視線,她抿唇一笑。
問我:「好看嗎?」
我點點頭。
「嗯, 好看。」
她說:「可我還是更喜歡做長款,可惜,這輩子都做不成了。」
「真討厭這裡啊。」
我又點點頭:「我也是。」
噩夢裡的她, 的確是做的長款美甲, 上面還鑲了亮晶晶的鑽。
葉沁桃笑笑:「我要是你,我早就走了,可惜現在這個大環境, 辭職了就很難再找比現在還好的工作咯。」
「我和你不一樣,我要是沒工作,家裡托舉不了我的,所以我寧願做個縣城麗人。」
她說著說著, 低頭又欣賞起美甲, 做賊一樣嘿嘿一笑。
「李棟應該看不出來吧?」
我撇撇嘴:「怎麼可能?」
她一臉不服氣:「看見就看見唄,誰怕誰, ⼤不了我卸了。」
我笑笑:「你也就仗著主任脾氣好, 為所欲為了。」
李棟確實是我現實中的上司。
只不過, 不是噩夢中的扒⽪上司。
平時挺和藹的, ⾄少, 表⾯上如此。
葉沁桃忽然想起什麼,⼀拍腦袋。
「對了,隔壁秦瀟然今天上午和院⻓說,她要辭職了,院長勸她留下,好說歹說, 她也不肯。」
「真想不到啊,她平時看上去文⽂靜靜的,居然說走就走。」
「你們平時關係不是挺好嗎?她為啥離職啊?」
我這次沒立刻回答她。
現實中的⼀切, 和夢裡一⼀對應。
夢⾥⾛不出來的,現實中也沒走出來。
我並不覺得留下是什麼壞選擇。
各⼈有各⼈的路。
她發現不對勁。
「你⼩嘴不是挺能叭叭的嗎, 怎麼今天啞火啦?」
我朝她咧嘴一笑。
「其實我也準備走了。」
葉沁桃⼀愣:「啊……為什麼?」
我微微一笑:「你猜。」
17
是的, 我也可以走。
我本來就可以⾛。
我很幸運。
家境不錯,父⺟都⽀持我離開。
甚至⼤學時就在干副業,發了一⼩筆財。
可惜因為工作, 副業荒廢了⼤半年。
⽽今,被我重新拾起, 乾得還不錯。
未來會落在何⽅, 我不知道。
也許會成功,也許會失敗。
我並不懼怕失敗。
失敗了, 就重來。
因為我知道,能帶領自己衝出一層層噩夢的,永遠是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