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協議,我會讓人送到你單位。簽了,你我各自清凈。不簽,」我頓了頓,聲音不大,卻帶著十足的壓迫感,「我就帶著你媽,去你們音樂院領導辦公室,好好聊聊你、我、還有葉心美之間的事。順便,把葉心美故意傷害我的證據,一併提交。」
對付既要面子又自私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最在乎的東西,放在火上烤。
曾笑廉沉默了。我知道,他在權衡。一邊是已經失去的孩子和一個對他徹底冷了心的我,另一邊是他岌岌可危的名聲、前途,和那個看似溫柔實則已成燙手山芋的葉心美。
答案,顯而易見。
離婚協議送去的第三天,曾笑廉簽了字。
他試圖爭辯房子是夫妻共同財產,被我一句「那你先解釋清楚,你每月工資補貼葉心美的部分,算不算夫妻共同財產轉移?」給堵了回去。他那個清高的藝術家自尊,受不了被擺在明面上計較這些「俗物」,最終,還是在那份「房子歸我,存款歸他」的協議上籤了字。
拿到離婚證那天,是個晴天。我穿著一身利落的列寧裝,剪短了頭髮,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又幹練。曾笑廉看著我,眼神複雜,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只是頹然地低下頭,轉身走了。
我知道,他大概是去找他的「解語花」尋求安慰了。
至於他們後面是抱團取暖,還是在柴米油鹽和一地雞毛中,磨掉那層「知己」的濾鏡,那就不是我需要關心的事了。爛姻緣像發餿的飯,倒掉才是正理,難道還要蹲在垃圾桶邊研究它為啥變味兒嗎?
7.
我爸怕我傷心,張羅著要帶我出去旅遊散心。
我拒絕了。
「爸,我沒事。我想儘快回研究院上班。」
身體恢復得比想像中快。或許是卸下了巨大的心理負擔,或許是新生的渴望太過強烈,從醫院回來後,我幾乎是以一種迫不及待的姿態,重新投入了工作和學習。
我所在的科研院正值一個國家級新材料攻關項目的關鍵時期。前世因為懷孕、保胎、生子、育兒一系列事情,我遺憾地錯過了這個項目。
這一次,我直接找到項目負責人,我的導師,也是院裡德高望重的陳老院士,鄭重提交了申請。
陳老扶了扶眼鏡,看著我:「小英啊,你剛……身體能吃得消嗎?這個項目任務很重,經常要加班熬夜。」
我站得筆直,眼神堅定:「陳老,我休息夠了。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都有精力。請您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能做好。」
或許是我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勁兒打動了他,陳老最終點了頭。
從此,研究院那棟紅色的實驗樓,成了我最常待的地方。白天,我泡在實驗室,跟各種儀器打交道;晚上,我埋首在資料堆里,查閱文獻,分析數據。我幾乎住在了院裡,同事們笑稱我為「科研鐵娘子」。
日子忙碌而充實。我終於不用再擔心回家晚了會被婆婆陰陽怪氣,不用再計算著給兒子治病需要省下多少錢,不用再看著丈夫和別的女人「惺惺相惜」而獨自心碎。
我的手重新握起了試管和儀器,指尖沾染的不再是洗潔精和尿布,而是各種試劑與數據。它們依然白皙,卻更添了幾分力量與沉穩。
汗水不會辜負任何人。我在項目中提出的幾個關鍵改性方案,在反覆實驗後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大大提升了材料的穩定性和效率。項目報告上,我的名字排在了顯著位置。
事業上的成就感,像甘泉一樣滋養著我千瘡百孔的心。我漸漸找回了那個在大學實驗室里,眼神發光,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的自己。
8.
偶爾會從別人口中聽到曾笑廉和葉心美的消息。
據說他們最後還是結婚了,但婚後的生活似乎並不如他們想像的那般詩情畫意。
葉心美本身就不是單位正式職工,所以當時如果我上報她一定會被辭退。現在她帶著兩個「拖油瓶」嫁過去,生活幾乎全靠曾笑廉那點工資和以前我貼補剩下的積蓄。
音樂院那點收入要養一家五口,再加上婆婆時不時還要作妖,還要維持曾笑廉那點「藝術家的體面」,捉襟見肘是常態。
另外曾笑廉因為之前的風波,在單位晉升受阻,心態失衡,兩人常常爭吵。曾笑廉他媽更是看葉心美不順眼,婆媳矛盾不斷。
葉心美不再是那個柔弱的「解語花」,露出了斤斤計較、市儈的一面。而曾笑廉,也漸漸失去了在她面前「救世主」的光環,變成了一個平庸而窘迫的丈夫。
聽到這些,我內心毫無波瀾。他們的悲歡,早已與我無關。
有一次,我去百貨大樓給我爸買生日禮物,恰好撞見他們夫妻倆在為一個暖水壺的價格爭執。
葉心美穿著半舊不新的格子外套,頭髮隨意扎著,臉上帶著生活磋磨後的戾氣:「你就不能買那個貴兩塊錢的嗎?這個質量太差了,用不了幾天就得壞!」
曾笑廉皺著眉,神色疲憊,身上那件曾經引以為傲的白襯衫領口有些發黃:「能用的就行了,哪那麼講究?這個月開支超了你不知道嗎?」
那一刻,他們和這世上任何一對為生計發愁的普通夫妻沒什麼兩樣,甚至更加不堪。曾經那點包裹在「藝術」、「知己」外衣下的虛幻浪漫,在柴米油鹽面前,被擊得粉碎。
我平靜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內心毫無波瀾,就像看到路邊兩片被風吹落的枯葉。原來前世他的好,不過是我的愛給他加上的濾鏡。
9.
我的世界,在實驗室,在數據海,在每一次攻堅克難後的喜悅里,在不斷提升自我、創造價值的路上,越來越寬廣。
幾年後,我作為核心成員參與的那個新材料項目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頒獎典禮在首都舉行,鎂光燈閃爍,掌聲雷動。我穿著得體的套裝,站在台上,從領導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證書。
那一刻,我想起了前世那個蜷縮在病床上保胎的張靜英,那個因為兒子手抖而四處求醫、低聲下氣的張靜英,那個在採訪鏡頭前哽咽著說「如果有來生」的張靜英。
眼眶微微發熱,但嘴角卻高高揚起。
真的有來生,而我做到了,沒有辜負命運給我的饋贈。
典禮後的酒會上,我端著酒杯,正與陳老和幾位學界泰斗交談,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熟悉又略顯佝僂的身影。
是曾笑廉。
他似乎是作為某個地方音樂協會的代表來參加另一個文化交流活動的。他站在不遠處,眼神複雜地看著我,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悔恨。
我如今是學界新銳,項目獲獎被媒體廣泛報道,他認出我來不奇怪。
我微笑著,從容地與他視線相接了一秒,然後自然地轉回頭,繼續與陳老他們探討著下一個研究方向,語氣平和,目光篤定。
10.
後來,曾笑廉來找過我。
他穿著前世我最喜歡看他穿的那身白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堵在我上班的路上,擺出他那副自認為迷倒眾生的憂鬱才子樣,用深情又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阿英,你也重生了對不對?否則怎麼會這樣?你前世明明不是這樣的,我們一直都很恩愛,我們明明白頭偕老了,我們……」
原來他也重生了。
「真的恩愛嗎?」
我打斷他,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甚至帶著一絲好奇的探究。
曾笑廉被我這句話問得一怔,那雙試圖復刻前世「深情」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當,當然!阿英,我們相伴了一輩子,不是恩愛是什麼?我知道,你肯定是重生了,所以你才會打掉孩子,才會離開我……你是在報復我,對不對?因為葉心美?」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抓住了真相,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莫名的「我都懂」的痛心疾首:「阿英,前世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但那些都過去了,我們也受到了懲罰,你看我現在,和葉心美也……唉,一言難盡。既然我們都重來一次,這就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啊!我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好不好?這一次,我一定好好對你,我們……」
看著他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破鏡重圓劇本里,我實在沒忍住,輕笑出聲。
這笑聲像一根針,輕易戳破了他努力營造的深情氣泡。
「曾笑廉,」我連名帶姓地叫他,懶得再費一點多餘的客氣,「你是不是對『恩愛』這兩個字有什麼誤解?」
我向前走了一步,逼近他,目光在他那身刻意打理、卻掩不住落魄的行頭上掃過,語氣不急不緩,卻字字清晰:
「恩愛,是互相尊重,是彼此扶持,是風雨同舟。而不是在我被你媽刁難時,你裝聾作啞;不是在我被外人踢打至有流產風險時,你逼我大度原諒;不是在你拿著我們夫妻共同財產去貼補別的女人時,反過來說我無理取鬧;更不是在我需要丈夫的時候,你永遠站在別的女人身邊,反過來指責我這個妻子不夠溫柔體貼!」
我每說一句,曾笑廉的臉色就白一分,他試圖辯解:「我……我那只是……媽年紀大了,小美她當時確實可憐,我……」
「收起你那套說辭!」我抬手制止他,眉宇間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你的可憐,你的善良,永遠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這叫自私,不叫恩愛!」
「至於白頭偕老?」我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淬著前世的冰渣,「那不過是我為了孩子,為了所謂的家庭完整,忍了一輩子,熬了一輩子!你以為那是恩愛?那是我張靜英一個人的殉道!是我用一輩子的自由和快樂, 給你們曾家、給你曾笑廉維持的表面光鮮!」
曾笑廉徹底僵住了,他似乎從未想過,那段他所以為的「平穩」婚姻,在我這裡竟是如此不堪的酷刑。他嘴唇哆嗦著:「可……可我們畢竟過了一輩子……」
「是啊, 過了一輩子。」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仿佛要將前世的憋悶徹底呼出, 「所以我才在採訪里說,下輩子, 絕對不要和你過了。看來老天爺聽到了,不僅給了我來生, 還讓我醒得足夠早。」
我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 只有一片徹底放下後的清明, 甚至帶著點憐憫:「曾笑廉,你重生了,卻只想著怎麼把我拉回那個泥潭, 而不是反省自己前世到底錯在哪裡。你真是……一點沒變,也一點沒長進。」
「我不是報復你,更不是為了和你玩什麼破鏡重圓的戲碼。」我退後⼀步,拉回安全的社交距離, 姿態重新變得優雅而疏離, 「我離開你,打掉孩⼦, 是為了救我⾃己。我現在過得很好, 我的世界⾥, 有更重要、更⼴闊的事情要做。科研、數據、國家獎項……這些, 哪⼀樣不比圍著你、你媽和葉心美那點雞零狗碎值得投入?」
我指了指⾃己身上合體的職業裝, 又指了指身后庄嚴的科研院所⼤樓:「看看我現在,再看看你。你覺得,我還會放棄這一切,回頭去撿那發餿的隔夜飯嗎?」
曾笑廉的臉一陣紅⼀陣⽩,他被我這番毫不留情的剖析刺得體⽆完膚,那點重生者的優越感和試圖挽回的念頭, 被擊得粉碎。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己任何語⾔在我⾯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最後看了他一眼, 語⽓斬釘截鐵,「我們之間, 在前世我閉眼那一刻, 就徹底了斷了。黃泉路上我不願與你同⾏,這陽關大道,我更不想與你再有半分⽠葛。」
說完, 我毫不猶豫地轉⾝,踩著堅定有力的步伐, 走向研究院那扇代表著理性、進步與⽆限可能的大⻔, 再也沒有回頭。
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前世那個採訪我的年輕⼩伙⼦, 和他那句⽆心的提問:
「假如下輩子碰到曾老師,你還跟他過嗎?」
不會了。
真的,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