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外公突然通知我回家,說是要交代遺產。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外公的遺產還有我的份。
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和外公一家的來往很少,一年到頭也只是過年時打個電話,聊不到 2 分鐘就掛。
我請了假,坐了 7 個小時的火車,趕到了外公家。
一大家子親戚齊聚一堂,大部分我都不認識。
見我到了,外公有點意外地說:「你真來了啊?」
我說:「不是您叫我來的嗎?還說今天必須到。」
外公拉過身邊穿旗袍的女人,指著我說:「她就是溫馨,蘭慧的孩子。」
說完又對我說:「這是你外婆。」
幾年前就聽說外公續了弦,娶了個姓劉的老婆。
當時我爸還打算帶我去看望一下,打電話給外公,外公說已經辦過喜酒了,不用去了。
我爸說,外公喜酒都沒叫我們,看來是不把我們當親人了。
從那以後,我爸很少再提起外公,過年的電話也只讓我打。
我告訴他外公叫我回家說遺產,我爸也只是說路上注意安全。
劉外婆上下打量著我,說:「坐火車來的吧?回去的票買了嗎?」
我很詫異,哪有長輩第一次見面就問我回去的票買了沒。
我說:「還沒,票好買,去北京的車多。」
劉外婆指了指旁邊,說:「那你歇著吧。」
外公家不小,農村自建的大宅門,前後都有院子,中間還有小樓。
我坐在前院角落的板凳上,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好像都跟我關係不大。
天色漸暗,前院沒人了,冷颼颼的。
堂屋大門也關著。
又等了一會兒,隱約聽見屋裡吵吵鬧鬧的,還有碗筷碰撞的聲響。
我走過去,順著門縫一看,裡面坐了一大桌,正在吃飯。
外公和劉外婆坐在主座,正對著大門,面色紅潤有光澤,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農村的家宴,氣氛十足,酒杯壓根放不下來。
我一早趕車,坐了一天,水米未進,外公家吃晚飯居然沒有人叫我一聲。
我推開門說:「外公,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回學校了。」
外公的酒杯懸在半空,有點尷尬,反倒是劉外婆反應很快,笑嘻嘻走過來說:「你看你這孩子,吃飯都不知道過來,愣頭愣腦的。」
她把我拽到桌前,給我撥了個凳子,說:「你外公老糊塗了,家裡什麼都不管,吃飯坐哪都要問我,你多吃點。」
我拿起筷子剛要夾菜,外公一拍桌子:「人你都叫了嗎?就知道吃?」
這一桌子的人,除了外公,其他我都不認識。
「平時不聞不問,難得請你回來一趟,跟個木頭人一樣。」外公拿著筷子指著我,仿佛我出現在這裡是多大的罪過,「沒規矩,跟你媽一樣。」
我把筷子一扔,盯著外公的臉問:「跟誰媽一樣?」
飯桌瞬間安靜了下來。
誰也不能說我媽,這是我的底線。
況且,我媽是怎麼死的,外公最清楚。
就算餓了一天,這飯我也吃不了了。
我抓起背包往外走,外公怒吼一聲:「你給我站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要幹什麼啊?你回來就是給長輩們甩臉色的?給你外婆道歉!」
我轉身,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我要回來的,是你打電話非要我回來的,你要是看我不順眼,還打電話幹什麼呢?你不是說要交代遺產嗎?我看你底氣十足的樣子也不像要走啊。」
外公說不過我,就對兩邊的人說:「你們看看,什麼樣的媽就養出什麼樣的女兒。」
「沒事我就回學校了,就當我沒來,遺產你愛怎麼分就怎麼分。」
我義無反顧地往外走,心情極差,奔波一天,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外公叫我回來幹什麼。
走到大門口,劉外婆在身後叫我。
「溫馨,你等一下。」她跑過來拉住我,「大晚上的怎麼回啊?先吃飯,住一晚,明天再回,你外公叫你回來確實有事,你別跟他犟,你跟我來,我給你介紹。」
劉外婆身型豐滿,力氣不小,輕輕一拽我就站不住了,只能跟她又回到屋裡。
「你外公這邊的,都是左家的。你外公的兒子、孫子,還有你外公兄弟的後代,你要叫堂伯、堂叔、堂嬸、堂哥弟。」劉外婆比划著,「靠我這邊的,是我劉家的。咱們也不分親疏,你也叫叔叔嬸嬸、兄弟姐妹就行。」
剛介紹完,劉家一個男的就笑著說:「你就是左蘭慧的丫頭啊?你媽是大明星啊,從左家村傳到劉家村,也算是婦孺皆知。」
旁邊的人跟著笑,說:「你爸不會夜裡哭醒吧?」
劉外婆瞪了他們一眼,先把我按在板凳上,接著坐到外公身邊對他說:「趁現在都沒喝多,你把事情交代了吧。」
外公點點頭,放下酒杯,說:「都停一停,今天叫你們來,是想交代好我跟麗琴身後的事,主要是把遺產分清楚,我們省了心,你們也省得惦記。」
一圈人畢恭畢敬,像班主任在上課一樣。
「我跟麗琴整理了好幾天,把家裡大大小小都盤了一遍,能分的也就是房子、存款、工廠、車子、還有一些零碎的東西。這其中,工廠主要是麗琴的,我不懂這些,本來也不想拿她的東西來分,但是麗琴說既然結了婚是一家人,那就不要分什麼彼此。姓左是親,姓劉也是親,左劉一家親。」
所有人都熱烈鼓掌,顯得我是個怪胎。
「我和麗琴決定如下……」
外公開始宣布具體方案。
「這棟房子我們和老大住,老大給我養老,今後房子歸他。
「村東頭新蓋的房子,給左老二。
「在縣城買的商品房,給左老三。
「麗琴的工廠一直是劉家老大在管理,麗琴已經分了 20% 的股份給他,未來會再分 31% 的股份,共計 51%,讓劉家老大成為大股東。剩餘 49% 的股份作為家族共有,由劉家老二、老三各持有 20%,左家老大代持 9%。
「麗琴家的老宅目前是劉家老三在居住,未來也交給他,住也可以,賣掉也可以,自己決定。
「劉家老二是女兒,已經結婚,生活在外地,結婚時已經陪嫁了一套房和一輛車,就不再分房子了。
「我和麗琴的存款和其他財產用於我們的養老生活,未來有剩餘,一律平分給六個兒女,大家有沒有意見?」
一桌子人喊道:「沒有意見,謝謝爸,謝謝媽。」
外公樂呵呵地說:「好好好,那吃飯吧。」
搞了半天,原來真沒我什麼事。
外公只是想讓我聽一下,他和新外婆有很多家產,但就是不留給我。
不過,我倒是沒什麼感覺,本來我就沒打算要他的遺產,真要分給我,我還嫌麻煩。
我抄起筷子就朝大魚大肉夾去,已經受了氣,不能一口飯都撈不回來。
餘光瞟到好幾個人抬眼看我,似乎在等什麼反應。
排骨、雞腿、獅子頭,胡吃海塞一輪,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劉外婆問:「溫馨,遺產沒有分給你,你不會怪我們吧?」
外公敲著桌子說:「別吃了,你外婆問你話呢?」
我吞下嘴裡的肉,答道:「不會啊,你們的財產想怎麼分就怎麼分,我沒意見。」
「裝什麼清高?」對面劉家的女兒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著。
外公顯然對我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想強行給我定個標準答案。
「你嘴上說沒意見,怎麼我一打電話說分遺產,你就屁顛屁顛跑來了?平時過年都不捨得過來一趟,怕不是心口不一吧?」
我頭都不抬地說:「你說分遺產,我以為你要死了。」
劉家老大把筷子重重一砸,指著我罵道:「你胡說什麼呢?誰要死了?沒教養的畜生。」
我壓根就不認識那半圈的人,所以我也不生氣,看了眼外公,對劉家老大說:「你後爹是我外公,你說我沒教養,還是畜生,你罵誰呢?」
「你……」
「好了!」劉外婆制止了他,一直保持著溫婉賢良的表情就快堅持不住了。
「溫馨,不是我和你外公不分給你,實在是因為你一不姓左,二不姓劉,你姓溫,左家和劉家的財產,也不好分給一個外姓人,會被人說閒話。」
「我說了,你們的財產想怎麼分就怎麼分,我完全沒意見。不過我有點不明白,既然這個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叫我回來幹嘛呢?」
「請你回來,一是我和你外公想你了,二是讓你做個見證,你是大學生,又在北京讀書,將來肯定有出息。」
我明白了,這個劉外婆是擔心我將來回家搶遺產,所以特地擺這一桌讓我死心,還能順道看看我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醜態。
可我本就對遺產沒興趣,讓他們失望了。
剛才聽外公念叨分配方案,粗略算一算,起碼也值個幾百萬,難怪這些人腰杆子都很硬。
「我吃飽了,各位叔叔嬸嬸你們慢吃。」我放下碗,再次拎起背包往門外走去。
「你往哪走?天都黑了,明天還有事找你……」劉外婆在背後叫我,但這次她沒有跟上來。
我擺擺手,算是告別。
天確實黑了。
農村的天黑和城裡不一樣,城裡到處都是燈,就算是深夜也是亮的。
但在農村,天一黑就是真的黑了。
我憑著空白好多年的記憶,在村裡來回躥了好幾趟,終於找到一個有點印象的木頭門。
「開門!李大棒子!開門!」
裡頭慌慌張張跑出來一個人,打開門栓,望了我半天。
「你是……誰啊?」
我一腳踹上去罵道:「姑奶奶都不認識了?」
他把吊著的電燈往我臉上靠了靠,問:「溫馨?你怎麼來了?」
「我記得你家有三輪車對吧?送我去縣城。」
「現在?」
「不行嗎?不白要你送,我給路費。」
李大棒子回頭看看家裡,又轉頭對我說:「三輪車早就沒了,有輛五菱宏光,你幹嘛啊那麼著急?」
「你就說送不送吧?你不送我找別人去。」
我轉身要走,李大棒子拉住我說:「送送送,你等我拿鑰匙。」
坐上車,李大棒子往村口的公路上駛去。
「咱們幾年沒見了?」我問。
「嗯……十三年了。」
「對哦,十三年了,那時候我倆還都是小屁孩。」
十三年前,我七歲的暑假,我媽帶我回到這裡生活了一段時間。
因為我是城裡來的,村裡小孩都不跟我玩,只有李大棒子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頭轉。
那一個多月,他帶我爬樹下河,體驗了一把原生態的童年快樂。
後來,我每年都給他寄禮物,他也在信里尊稱我為姑奶奶。
「十三年了,你還能找到我家,你真厲害。」
「你怎麼樣?找對象了嗎?」
「找了,家裡安排的,談了快半年了,打算明年就結婚。」
「恭喜啊,你效率高。」
李大棒子有點害羞,說:「你別笑話我了,我們農村人沒那麼多流程,見一面,過得去,差不多就得了。她是外村的,我們平時也見不著面,打電話聊兩句她就要去幹活,不像你們城裡的會搞浪漫。」
車子開了快一個小時,我們也聊了快一個小時,從小時候聊到長大,從孩子聊到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