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絕望到快要窒息的時候,一個怯怯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阿姨……」
我猛地抬起頭。
路燈下,阮子奕背著書包,局促不安地站在我面前。
他的校服還是那麼乾淨整潔,但小臉卻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不少,眼神裡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愁。
看到他,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別的,而是恐懼。
我幾乎是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緊張地環顧四周,生怕那輛黑色的邁巴赫會再次從天而降。
「你怎麼來了?你快走!」我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滿是驚慌,「你媽媽要是看到了,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的反應似乎嚇到了他,他的肩膀縮得更緊了。
「阿姨,你別怕,我媽媽不知道我來……」
他小聲說,然後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用小豬佩奇的包裝紙包得方方正正的東西,雙手捧著,遞到我面前。
「這個……給你。」
他低著頭,聲音更小了。
「上次……上次是我媽媽不對。我把我的零用錢都拿來了,應該夠賠你的箱子和……和你的損失了。」
我看著他手裡的東西,心裡五味雜陳。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不可能是他那個眼高於頂的媽媽讓他送來的。
我推了回去,語氣有些生硬:
「我不要。你快拿回去,以後別再來找我了。我惹不起你媽媽,你也別再給我添麻煩了。」
我的話或許太重了,他捧著錢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抬起頭,眼圈紅紅地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副樣子,像一隻被主人遺棄的小狗,看得我心裡一陣發酸。
可我能怎麼辦?
我連自己的生活都一團糟,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應付他那個瘋子一樣的母親。
「快走吧。」我轉過身,不再看他。
身後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帶著濃重鼻音的「嗯」了一聲,然後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我鬆了口氣,又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回到攤位上,生意依舊冷清。
我心不在焉地給一個女生打包火雞面,等她走了,我才發現,她給的錢不對。
低頭一看,手裡捏著的是一張百元大鈔。
可火雞面只賣十塊。
我急忙抬頭想叫住她,卻看到不遠處,阮子奕小小的身影正飛快地跑開,消失在巷子拐角。
我再低頭看看手裡的錢,瞬間明白了什麼。
打開錢箱,裡面果然多了一個用小豬佩奇包裝紙包著的小方塊。
我把它拿出來,一層層拆開。
裡面不是什麼禮物,而是一沓沓扎得整整齊齊的錢。
有嶄新的一百,也有皺巴巴的十塊、五塊,甚至還有一堆硬幣,用透明膠帶仔細地纏著。
三千六百八十二塊五毛。
阮子奕的媽媽雖然素質堪憂,但給他的物質條件還是很好的。
小小年紀,居然隨手能拿出這麼多錢。
最下面,壓著一張小紙條,上面是孩子稚嫩的筆跡:
【阿姨,對不起。這些是我存了很久的零用錢和壓歲錢,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
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一時之間,又好氣,又心疼。
氣他自作主張,心疼他小小年紀就要為他母親的過錯背負這麼沉重的枷鎖。
我捏著那筆錢,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還是拿著它,跑去了醫院的繳費窗口。
「你好,繳費。」
我將那筆沉甸甸的、帶著一個孩子體溫和愧疚的錢,遞了進去。
這筆錢,暫時救了媽媽的命,也讓我和這個叫阮子奕的孩子,從此有了斬不斷的牽絆。
6
阮子奕很聽話,果然沒有再來過。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那種死水般的平靜,每天在街角的小攤和醫院之間兩點一線,用微薄的收入,艱難地維繫著媽媽的生命。
再次見到他,是幾個月後的一個冬夜。
那天風很大,我收了攤,又去附近的奶茶店搖了四個小時的奶茶,賺了八十塊的兼職費。
等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們家住的是老式居民樓,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很久,黑漆漆的一片。
我借著手機微弱的光,正要上樓,卻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看到了一個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
我的心猛地一跳。
「誰?」
那個身影動了一下,抬起頭,露出一張凍得發白的小臉。
是阮子奕。
他穿著單薄的校服,懷裡緊緊抱著書包,又是一副流浪小狗的神情。
「怎麼是你?」我驚愕地走過去,「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兒?你媽媽呢?!」
他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站起來,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話。
「咕——」
一聲清晰的腸鳴,打破了尷尬的寂靜。
他的臉「唰」地一下全紅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看著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的火氣瞬間就消了,只剩下嘆息。
「走吧,跟我上樓。」
我打開家門,一股混著藥味和飯菜香的暖氣撲面而來。
我媽剛做完一個階段的治療,準備在家修養幾天。
這時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看到我身後的阮子奕,愣了一下。
「芳芳,這孩子是?」
「媽,這是……一個朋友的孩子。」我含糊地解釋了一句,把他拉了進來,「我去做飯,你先看著他。」
我給他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到底怎麼回事?離家出走了?」我坐到他對面,輕聲問。
他點了點頭,情緒很低落。
「為什麼?又跟你媽媽吵架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小聲說:「媽媽不讓我跟班裡的一個同學玩……她說,那個同學家里很窮,是貧困生,會帶壞我。」
「那你覺得那個同學怎麼樣?」
「他很好!」阮子奕立刻抬起頭,急切地辯解道,「他學習很好,人也很好!上次我沒帶文具,就是他借給我的!他只是……只是家裡條件不好而已!」
「就因為這個,你就離家出走?」
「我跟媽媽解釋了,她不聽。」
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哽咽。
「她還說……如果我再跟他玩,就讓我轉學。今天下午,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那個同學叫到走廊上,羞辱了他一頓……我覺得……我覺得對不起他。」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媽的行事作風,我早就領教過。
那種根植於骨子裡的傲慢和偏見,不是三言兩語能改變的。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媽媽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過來。
她在阮子奕身邊坐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孩子,別難過。」媽媽的聲音很溫柔,「你媽媽可能……只是太愛你了,所以用錯了方法。」
我有些不認同:「媽,那不是愛,那是控制。」
「天底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媽媽。」
媽媽搖了搖頭,看著阮子奕,眼神里滿是慈愛。
「她只是怕你走錯路,怕你受委屈。等她氣消了,你好好跟她道個歉,就回家吧。這麼冷的天,在外面多不安全。」
阮子奕沒有說話,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知道,媽媽那套「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理論,在他這裡是行不通的。
他比誰都清楚,他媽媽的「愛」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那天晚上,他沒有回家。
我在我的小房間裡給他打了個地鋪。
臨睡前,他小聲地問我:「阿姨,我以後……還能來找你嗎?」
看著他那雙充滿希冀又帶著不安的眼睛,我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可以。」我點了點頭,「但是不能再離家出走了,知道嗎?」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7
從那以後,阮子奕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
他很聰明,知道我不會收他的錢,就總會帶些別的東西來。
有時候是一袋米,有時候是一桶油,有時候是幾卷衛生紙。
都是些不貴重,但我們家剛好需要的生活用品。
他會在周末的下午過來,安安靜靜地在我家那張小小的飯桌上寫作業。
我則在一旁準備第二天要出攤的食材。
媽媽很喜歡他,總會顫巍巍地給他洗水果,或者把我捨不得吃的零食塞給他。
我們三個人,擠在那個不到五十平米的出租屋裡,竟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溫馨的家的感覺。
他很少提及他的母親,我也默契地從不追問。
我只知道,他來我這裡的次數越多,臉上的笑容就越真實,而他回家的時間,也總是拖到不能再拖為止。
我這裡,仿佛成了他的一個避難所,一個可以讓他暫時卸下所有偽裝和壓力,喘一口氣的地方。
時間就像指縫裡的沙,悄無聲息地流逝。
一晃幾年過去,阮子奕從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長成了一個清瘦挺拔的少年。
他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成績永遠是年級第一。
他是老師眼中的天之驕子,同學眼中的學神。
可我知道,他並不快樂。
他心裡的事,越來越重了。
高二那年,他來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頻繁。
有時候甚至不是周末,他也會在晚自習結束後,坐二十分鐘的公交車繞過來,只為了在我這裡待上半個小時。
他什麼也不說,就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我和媽媽看電視。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時芳阿姨,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正在切洋蔥,被他這個問題問得一愣,眼淚差點被嗆出來。
「小小年紀,想這麼深奧的問題幹什麼?」
我擦了擦眼睛,沒好氣地說:「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
「可是我不知道學習是為了什麼。」
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
「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然後呢?賺很多很多錢,過上我媽媽那樣的生活嗎?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麼?」
他沉默了。
我放下手裡的刀,走到他身邊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奕,我知道你很累。你媽媽對你的要求太高了。」
他的肩膀微微一顫。
「我知道你不想活成她期望的樣子。但是,你只有先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家,才能真正開始你自己的生活。你才能選擇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再忍一忍,還有不到兩年,你就熬出頭了。等你上了大學,天高海闊,她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熬出頭……」他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眼裡閃過一絲微光。
我知道,這句話,成了支撐他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我以為,只要他能熬到高考結束,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我沒想到,就在終點線前,他選擇了最慘烈的方式,來宣告這場漫長抗爭的結束。
8
出事那天,是高考的最後一天。
我像往常一樣出攤,心裡卻總有些不踏實,時不時地看一眼手機,想著子奕現在應該在考場裡奮筆疾書了。
下午四點多,最後一門考試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您好,請問是時芳女士嗎?」電話那頭是一個嚴肅的男聲。
「我是,您是?」
「這裡是市公安局指揮中心。我們現在在市一中的教學樓天台,有一個叫阮子奕的男生想要跳樓,情況很危急。我們從他的手機里,找到了您的聯繫方式,備註是……」
電話那頭的警察頓了一下,聲音有些異樣。
「備註是,一個字,『光』。」
光。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手裡正在打包的火雞面「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湯汁濺了我一褲腿。
「你說什麼?子奕他……他在哪兒?!」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們已經通知了他的家屬,但是他的母親到場後,他的情緒反而更激動了。我們看您是他的緊急聯繫人,想請您過來,幫忙勸一下他。」
我幾乎是扔下了我的攤子,發了瘋一樣地沖向路邊,攔下了一輛計程車。
「師傅,去市一中!快!求你了!多快開多快!」
車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我的心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光?
那個沉默寡言、心思深沉的少年,那個在我家的小飯桌上寫作業的少年,那個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藏在心裡的少年,竟然把我的名字,存成了「光」?
我何德何能,能成為他的光?
我明明……連自己的生活都照不亮。
等我趕到市一中時,現場已經被警戒線圍了起來。
教學樓下,擠滿了圍觀的學生和家長,消防員已經鋪好了巨大的救生氣墊。
我抬頭望去,在天台的邊緣,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身影。
是阮子奕。
他穿著白色的校服,風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囊囊,仿佛隨時都會被吹下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阮湫。
她穿著一身精緻的香奈兒套裝,妝容一絲不苟,但臉上滿是瘋狂和扭曲。
正隔著警戒線,對著樓上聲嘶力竭地大喊:
「阮子奕!你給我下來!你瘋了嗎!你知道我為了你今天付出了多少嗎?我給你請最好的老師,給你報最貴的補習班,我每天盯著你學習,就是為了讓你給我考個狀元回來!你現在要跳樓?你對得起我嗎?!」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阮子奕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