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我抬眼看她時,卻愣住了。
她沒有了前幾天的愁眉不展,眼裡的渾濁和退讓消失得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了火的平靜。
她穿著一身墨綠色的平絨旗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整個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劍,又保留著玫瑰的端莊。
柔和,卻帶著硬氣。
我媽感受到了我的注視,反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
然後,她將目光投向了李伶俐。
她伸出手,將茶几上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緩緩推到嫂子和我哥面前。
信封的開口處,金光燦爛。
「伶俐,我說等婉瑜婚後給你補金子,你卻覺得我是在拖延時間。
「你還說,如果婚禮前拿不到,就要大著肚子去婉瑜的婚禮上鬧。
「既然壯壯勸不了你,那好,這個金子,我現在就補給你,但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嫂子看著桌上的金子,兩眼倏地亮了,像餓狼看到了肉。
她一把將信封搶進懷裡,哪還顧得上我媽說什麼。
直到我哥尷尬地推了她一下,她才抬起頭。
「還有什麼事啊?」
我媽不疾不徐,從身側拿出一個陳舊的帳本,輕輕放在桌上。
嫂子臉上的貪婪減少了幾分,換上了警惕。
我媽翻開帳本,指著其中一頁。
「婉瑜五年前研究生畢業,靠自己找了個不錯的醫院。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給我打 5000 家用,一天沒斷過。」
嫂子的笑臉徹底僵住了。
我媽看都沒看她,視線轉向我哥,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失望和冰冷。
「那壯壯呢,壯壯成績不好,高中他自己不想讀了,跑出去上班。沒多久認識了你,期間掙的錢,一分沒往家裡拿過,我們全家對此從來都沒什麼意見。」
我哥感覺到難堪,嘴唇翕動,想打斷我媽。
「媽,你......」
我媽豎起一根食指,動作輕緩,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威嚴。
「你閉嘴。
「原先我以為,你能在你媳婦兒面前替我和你爸解釋幾句,撐起這個家。
「既然你解釋不了,那就我來。」
我哥徹底蔫了下去,把頭埋得很低。
我媽的手指,重新點回帳本上。
「這帳本上記得清清楚楚。手機銀行上,轉帳記錄也都在。」
她的目光終於落回嫂子臉上,「你不是說都是女兒,要一視同仁嗎?行。
「金子,給你。這五年婉瑜每月給我的錢,你也補給我。
「一共三十萬。」
客廳里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嫂子這樣的人精,怎麼可能被我媽輕易唬住。
她的臉色只是尷尬了幾秒,便立刻伸手將懷裡的金子抱得更緊了。
「媽,說這些就太見外了吧。
「我和壯壯以後還要給您和爸養老不是嗎?
「婉瑜能給您養老嗎?她嫁出去了,就算她願意,人吳磊願意嗎?」
她說著,還挑釁地看了吳磊一眼。
「所以啊,媽,你要知道,我才是你真正意義上的親閨女。
「婉瑜,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罷了,遇上事真不如兒子兒媳有用。」
9.
這話實在可笑。
半年前,嫂子她親媽查出了乳腺癌。
她幾乎是跪在我面前,抓著我的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求著我幫找我們醫院最好的專家,救救她媽!
她說,都是一家人,理應互幫互助。
那時候,她說我們是「一家人」。
現在,我成了「潑出去的水」。
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這副嘴臉,真是被她玩到了極致。
我哥就是再想和稀泥,此刻也有些掛不住臉了。
他伸手,很輕地拉了一下嫂子的衣袖。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半年前婉瑜才幫你媽找了醫生......你,你不該這麼說她。」
李伶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毛。
她把我哥的手猛地甩開,把金子「啪」一聲重重摔在茶几上。
「你跟我叫喚什麼?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我更來火!
「陳壯壯,要不是你沒本事,我至於點頭哈腰去求她嗎?!」
一句話,像一把尖刀,精準地捅進了這個家的心臟。
說來說去,終於說到了根上。
一個家庭,不管什麼婆媳矛盾,姑嫂矛盾,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中間那個男人。
男人不作為。
男人逃避。
男人拎不清。
男人沒本事。
這才是所有矛盾的震源。
可男人又要面子。
哪個男人能忍受被自己老婆當著全家人的面,指著鼻子罵「沒本事」?
我哥也不例外。
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以為他會反駁,會捍衛自己可憐的尊嚴。
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李伶俐一眼,那眼神里混雜著屈辱、憤怒,和一種更深沉的無力。
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把這一地雞毛,把所有難堪,都留給了我們。
客廳里,再次陷入死寂。
我媽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眼神里的失望,幾乎要凝成冰。
但她很快收回視線,順勢將桌上那個金子的信封拿了過去。
「李伶俐,你現在考慮清楚。要這金子,你就得補我三十萬家用。
「不要,今天這事就當沒發生過,我們相安無事。」
嫂子垂下眼眸,朝我冷笑了好幾聲:
「陳婉瑜我真的是小瞧你這姑子了,能把你媽忽悠到這份上,又給你金子又要我跟你一樣給錢!」
幾秒鐘後,她的臉上已經換上了一副燦爛的笑臉,仿佛剛才那個歇斯底里的潑婦根本不是她。
她伸出雙手,鄭重地從我媽手裡搶過信封。
「金子我拿。這三十萬家用,我也補給你!」
10.
回家的路上,車裡的空氣安靜得有些壓抑。
吳磊一直專注地開著車,直到一個紅燈路口,他才終於忍不住開口。
「你嫂子為什麼對你們家那麼大意見啊?」
我靠在副駕上,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心裡一片亂麻。
我想瞞著他,又怕瞞著會生出別的嫌隙。
最終,挑了些不那麼重要的說。
「我媽不是給了我嫁妝嗎,我嫂子心裡不平衡,非要鬧。」
吳磊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你們家的事,我就不摻和了。你爸媽給你多少嫁妝,我也不會過問。
「我只是覺得,肯定有什麼事是你媽沒告訴你的,不然你嫂子不至於這樣對你們一家啊。」
我心裡一暖,那根緊繃的弦,似乎鬆動了一些。
確實,嫂子怎麼會對我和我爸媽這麼大意見呢?
我仔細想了想,從她和我哥談戀愛,到和我哥結婚,並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剛和我哥談的時候,我媽有提醒過我哥要懂事了,不能再大手大腳亂花錢,要省錢為了結婚做準備,那次我嫂子沒表現什麼出來,但好像那天離開我家後就鬧著要跟我哥分手......」
我媽後來告訴我,有些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本是好意讓我哥為著家庭著想,上進努力些,但是在我嫂子那裡,可能就是在說讓我哥別為我嫂子花太多錢。
所以,她才會鬧分手。
吳磊忽然笑了一下,側頭看了我一眼,那笑容裡帶著一種瞭然。
「懂了,這種事很難說,一旦有了一根刺,那就是永遠拔不掉的了。況且你這麼優秀,有能力對你爸媽那麼好,而你哥截然相反,你嫂子肯定會覺得你家重女輕男,心裡生出很多不滿。」
我沒說話。
他把視線轉回前方,綠燈亮了,車子平穩地起步。
「婉瑜,別太在意我問這些。我和你是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才會決定結婚。你對你爸媽所有的付出,我相信有你的道理,我不會覺得有問題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股溫泉,緩緩流過我的心田。
「但前提是,不能影響我們的小家。至於你要怎麼對你爸媽好,那是你的自由,我沒意見。」
一股甜蜜和慶幸,瞬間將我包圍。
我慶幸自己當初拼了命地讀書,考上好的大學,進入好的醫院,才得以遇見吳磊這樣拎得清、也理解我的伴侶。
如果我像我哥那樣,早早輟學,混跡社會......
我不敢想,那會是怎樣的人生。
車子駛入小區的地下車庫,快到家時,吳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提醒我。
「你那個嫂子,絕不會補那三十萬的,你提醒一下你爸媽吧。」
可嫂子都當著我爸媽的面承諾了,應該不會食言吧?不然以後還怎麼在家裡生活?
她和我哥現在還跟我爸媽住一起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撒這種謊有什麼意義?
吳磊停好車,轉頭看著我,眼神深邃。
「對於某些人來說,臉面一文不值,只有到手的利益才是真的。」
11.
沒想到,一語成讖。
第二天,我正和吳磊在新房裡掛窗簾,我哥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電話一接通,就是他壓抑著怒火的咆哮。
「陳婉瑜,你現在!立刻!給我滾回來!
「誰讓你在我家裝監控的?!啊?!」
他的聲音太大,我甚至能聽到電話那頭,我媽毫不示弱的吶喊。
「那不是婉瑜裝的,是我裝的!你要咋地你說!」
我掛了電話,和吳磊匆匆往家趕。
還沒到家門口,在樓道里就聽見了喧囂的吵鬧聲。
家門大開著,門口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嫂子把她娘家爸媽都叫了過來,老兩口正叉著腰,指著我爸媽的鼻子破口大罵。
「你們兩個為老不尊的東西!虧你們以前還是當老師的,竟然在家裡裝監控,監視自己的兒媳婦!你們安的什麼心?!」
我扔下包就沖了上去。
「怎麼回事?」
嫂子一見我,立刻戲精上身,捂著肚子,一臉委屈地哭訴。
「你來得正好,你看看你媽乾的好事!她竟然偷偷在家裝監控!」
我看向我媽,她一臉怒氣,顯然也氣得不輕。
一問才知道,我媽昨天留了個心眼,夜裡悄悄地在我哥房間門口裝了個監控。
果不其然,錄到了嫂子得意洋洋地對我哥說,金子到手了,那三十萬傻子才給。
她還說,等我爸媽死了,這房子都是她和我哥的,我這個女兒一分都別想拿到。
我媽拿著錄音找嫂子講理,嫂子立刻叫來了她爸媽。
嫂子媽看我了解完事情原委安靜的模樣,火氣只增不減:「虧你們老兩口還是初中老師,有你們這麼做事的嗎?在家裡偷裝監控,這是是犯法!」
我本以為我媽會百口莫辯,誰知她雙手叉腰,氣勢絲毫不輸。
「怎麼?只許你女兒在我家裝監控,就不許我這個做婆婆的裝了?」
嫂子她媽蠻不講理地嚷嚷:「誰知道你裝監控安的什麼心?這個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可是我女婿和我女兒的名字,你在這裡面裝監控,就是侵犯隱私,就是違法!」
樓道里已經圍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對著我們家指指點點。
我忍無可忍,站了出來。
「這房子的名字是我哥和我嫂子,但是五十萬首付款,是我爸媽付的,憑什麼不能裝監控呢?」
嫂子媽聞聲,立刻上下打量著我,陰陽怪氣地說:
「喲,我當你是個有學歷、有擔當的文化人,怎麼也這麼不明事理?你就縱容你媽這麼欺負自己的兒媳婦嗎?她肚子裡還懷著你們陳家的種呢!」
她的嗓門又尖又響,故意說給鄰居聽。
一時間,所有鄙夷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我媽身上。
12.
我媽卻不疾不徐,將我拉到她身後。
她沒有去看那對撒潑的親家,而是將冰冷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哥臉上。
「陳壯壯,從小到大,你要什麼,媽沒給過你?
「現在你媳婦兒搞出這麼多事來,你把你妹妹叫回來,是要幹什麼?
「她過兩天就要結婚了,你是誠心不想讓我們大家好過,是吧!」
她指著李伶俐,聲音陡然拔高。
「昨天晚上,是不是她李伶俐自己說的,會補我們三十萬家用?現在憑什麼不給了?拿我和你爸當猴耍嗎?!」
我哥的臉不知道是被嫂子吹了什麼枕邊風,昨天還選擇逃避的他,現在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他看著我媽,那張原本和善的臉上,此刻寫滿了不耐煩和怨懟。
「媽,不是我找事,你自己看看,有你這麼辦事的嗎?
「我們自己每個月還要還房貸!你和我爸住我們家,我們沒問你們要房租就不錯了,你還反過來問我們要家用?」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仿佛自己才是那個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你想讓你兒子去死,還是去賣血啊?!」
話音一落,樓道里看熱鬧的鄰居們,議論聲更大了,對著我媽指指點點。
「是啊,家用是有點多了......」
「兒子也不容易......」
我爸再也維持不住他當了一輩子教師的體面。
他氣得渾身發抖,猛地上前一步,一腳狠狠踹在我哥的腿上。
「你這個畜生!我他麼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為了給你買這套婚房,我和你媽是不是掏空積蓄付了五十萬首付?我們倆什麼時候靠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