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子好像髒了,先回宿舍換下吧。」
他聲音很低,外套上有屬於他的獨特氣息,很乾凈,也很好聞。
我臉紅了下,說了聲謝謝。
待我回到宿舍,剛剛換好衣服,便看到同寢室的孫帆推門而入,嚷嚷著大嗓門遞給我一袋東西。
「好你個林薇薇,從實招來,什麼時候談的戀愛,對方竟然還是理學系的張小草。」
張致遠是我們學校文藝部副部長,他很有名,而我們寢室的姑娘最喜歡給名人起外號。
比如文藝部正部長是個長相很漂亮也很清高的學姐,大家私底下都叫她何孔雀。
至於張小草這個綽號,一則是因為他是系草,二則是因為孔雀喜歡吃草。
何孔雀在追張小草,人盡皆知。
孫帆拿過來的袋子,裡面是紅糖薑茶和暖寶貼。
她說,她剛好回宿舍,看到張小草在樓下,托她帶上來的。
孫帆是個大嘴巴,我對她道:「你可別胡說啊,我跟他沒關係。」
「切,有關係又怎麼,咱長得又不比何孔雀差,打聽你林薇薇的人也多了去了,張小草能追上你就偷著樂吧。」
他沒有追我,我知道。
興許也正因如此,我心裡竟有些微微的悵然。
3
與張致遠確定戀愛關係,是在大二那年的文藝匯演上。
我自幼學樂器,一位關係不錯的女同學央求我到時候跟她一起演奏藍色多瑙河。
晚會上,禮堂燈光璀璨,她彈鋼琴,我拉小提琴,贏了滿堂喝彩。
節目過後我去後台換衣服,從房間出來的時候,看到不遠處拐角站著張致遠。
同他在一起的還有何孔雀。
清高漂亮的學姐,踮起腳尖想要吻他,被他一把推開。
我皺了下眉,轉身就走。
然後聽到張致遠在身後叫我。
「林薇,等一下。」
他聲音有些急,我沒有停下腳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直到出了大禮堂,他上來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別誤會,我是在那兒等你的,誰知道她突然出現……」
「誤會什麼?你等我幹嗎?」我打斷他的話。
從小到大,我都是個性子很直的人,不喜歡彎彎繞繞。
張致遠對我有意思,是能夠感覺到的。
可是藏著掖著不說,又讓我有些煩躁。
大概是我態度冷淡,他愣了下,隨即又笑了,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看。
「你吃醋了?」
「張致遠,你有意思沒?」
「有,我喜歡你,你知道。」
「……你沒說過,我怎麼知道?」
我聲音低了下來,學校昏暗的燈光,映在微微發燙的臉上。
「對不起,我一直都想說,只是顧慮太多。」
「顧慮什麼?」
「你說呢,咱們兩家有生意上的往來,我們家的工程項目很多都是林氏給的,我怕我說喜歡你,會被人質疑。」他很坦蕩,眼眸深邃,「但是林薇,我發誓我是真心的,從大一見到你開始,我就習慣了默默注視你,無數次想說,又不敢說,後來我也想明白了,機會不可能一直等我,喜歡你的人不止我一個,我很怕錯過,所以不管旁人怎麼想,只要你確定了我的心意就可以,對嗎?」
對,那時我無比確定,他是認真的。
張致遠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什麼家族工程項目,利益驅使,我不信這些東西可以左右一個人的感情。
我們談戀愛了,在一起整整四年。
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
那雙望著我的眼睛,神采飛揚,眼底的笑意永遠也止不住。
為了讓何孔雀死心,他後來請辭了文藝部副部長的職務。
對此他說,本來就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多點時間陪女朋友。
大學時期的林薇,是一點點被治癒的。
從前因家庭變故而陰鬱的姑娘,慢慢變得愛笑,變得活潑。
生活本該一直這樣下去。
畢業後,我去了自家公司上班。
從底層開始摸爬,熟悉每一個運作流程。
我和張致遠感情很好,已經得到了雙方家庭的認可。
他爸媽每次見我,永遠喜笑顏開,有說不完的話,送不完的東西。
無可否認,他們家也確實因此獲得了更多的利益,引來一些閒話。
但是只要林氏不在乎,就沒人在乎。
……
如果我不曾出家,我們現在,應該已經結婚了。
不怪他,真的。
我相信他當初是真的想要拋下所有,帶著我遠走高飛。
可惜,在林氏ƭüₚ面前,他們張家太過渺小。
我爸一根手指頭,就能整死他們。
他是家中獨子,沒辦法。
我只是無法理解,我出家第二年,他便和我妹妹林芝在一起了。
林芝一向喜歡我的東西,我也是知道的。
他們在一起,本也沒什麼奇怪。
我聽說過,我出家那天,張致遠吞了一瓶的安眠藥。
在此之前,他已經消瘦得無比厲害。
張家獨子,為情所傷,差點連命也沒了。
是我溫柔的妹妹,陪伴在他身邊,兩年如一日,一步步地陪他療傷。
他們走到了一起,沒人反對。
因為我爸信佛,本就對他們家心中有愧。
真好笑,同樣是毀人姻緣和人生,他對我就沒有愧疚。
我是個出家人,出家人就該四大皆空。
所有的不甘、怨恨,就該在日復一日的誦經打坐之中,煙消雲散。
他是為我好,他沒有錯。
佛度眾生,更度守戒律、頓悟一切的凈音師父。
這兩年我多乖多上進,頓悟到連我自己都以為,一切都已經放下。
我都要考佛學研究生了,境界多高。
沒人會懷疑凈音師父,只有秦樾。
林家的家族宴會,高朋滿座,也請了秦樾爸媽。
這幾年林氏發展得越來越好,早就涉及地產行業領域了。
與寰亞集團既是合作方,又是競爭對手。
秦樾是個很張狂的人。
我記得Ŧŭ̀₃大三那年,有一次和張致遠去一家高檔的音樂餐廳吃飯,好巧不巧地碰到了他。
一開始我沒注意,跟張致遠開開心心地用餐,其間看到餐廳的演出台上有架施坦威的鋼琴,一時手癢,跑上去彈了曲藍色多瑙河。
我一直認為,這首曲子是我和張致遠的定情曲。
曲調被我彈得很歡快,台上正在休息的音樂家,忍不住帶動氣氛,邁步獨舞。
餐廳氛圍推向高潮,人人鼓掌。
張致遠看著我的眼睛泛著柔柔笑意,結束的時候摸了摸我的頭,夸道:「原來我女朋友鋼琴也彈得這麼好。」
「那是,我從小學樂器的,還會跳芭蕾舞呢,你不知道吧。」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得正得意時,冷不丁發現對面一直有人在看我。
四目相對,才認出是秦樾。
已經上大學的秦樾,相比從前,更顯乖張。
黑的短髮,濃的劍眉,細長的眼睛凌厲又張揚。
鼻子高挺,唇形纖薄,一張臉俊美得有些不像話。
也桀驁得有些不像話。
他打了耳洞,左耳上的銀圈閃著耀眼的光,穿了件黑色棒球外套。
他在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吃飯,女孩眉開眼笑地同他說話,他身子微微後仰,胳膊隨意地搭在椅子上,然後昂起頭,朝我投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目光。
這傢伙比從前更招眼,也更痞氣。
我笑著朝他揮了揮手,意為打招呼。
他卻勾了勾唇,眸色極淡地撇過了臉去。
張致遠回頭看了下,問我是誰。
我道:「以前鄰居家的一個弟弟,小時候可乖了,現在越長大越囂張。」
調侃幾句,我們繼續用餐,有說有笑。
中途我起身去衛生間,走了兩步才發現秦樾和那個女孩已經離開了。
待我從衛生間出來,剛一抬頭,卻又看到他正在前面走廊,背靠著牆,低頭點煙。
秦樾脊樑挺拔,側顏俊朗,咬著煙點火,面部輪廓恣意在漫開又消散的煙霧之中。
然後他抬起黑眸看我,眉頭微挑,整個人懶散又戲謔。
「男朋友?」
簡單三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含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語氣鬆散。
我回過神來,點頭笑道:「是啊,還以為你回去了呢。」
「這麼久沒見,不打個招呼,姐姐不會覺得我沒禮貌?」
他輕撩眼皮,細長的眸子似笑非笑。
「怎麼會呢,剛才也算打過招呼了。」
我笑了笑,目光環顧了下四周:「你朋友走啦?」
秦樾沒回答,眼眸幽深地看著我,忽而道:「你很開心?」
「哈?」
「你一直在笑,彈鋼琴的時候在笑,吃飯的時候也在笑,現在說話還在笑。」
「……有什麼問題嗎?」
我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笑又不犯法,這也礙著你了?」
「對,你笑得我心裡不太舒服。」
「……」
秦樾語氣很淡,眼含低諷,勾起的嘴角又痞又壞。
我皺起了眉頭:「神經啊你。」
小時候那麼乖巧的一個孩子,長大後竟然會這副德性。
我不太想理他了,起身想要離開,結果經過他身邊時,突然被他一把拽住。
「你幹嗎?放手!」
他個子很高,力氣也大,拉我到他懷裡,另一隻夾煙的手往後靠了靠。
「沒幹嗎,小心點啊你。」
低笑的音色,懶散至極。
我這才發現,剛才站的位置擋了路,身後有位大叔只顧著打電話,險些撞到了我身上。
大叔拿著手機,不好意思地擺手離開。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對秦樾道:「謝謝。」
秦樾輕笑:「這就完了?」
「不ťü₃然呢?」
「剛才對我那麼凶,合適嗎?」
「……對不起。」
「都殺人誅心了,對不起有用?」
「……秦樾,你越說越沒影了,至於嗎?」我忍不住又皺眉,聲音含了幾分斥責。
「至於,你 TM 不是很愛笑嗎?怎麼就只能對別人笑,對我就這個態度?」他掀起眼皮,語氣輕佻又散漫。
我愣了下,接著心裡升騰起一股怒火:「嘴巴放乾淨點,有點素質行嗎?」
「你有素質,繼續裝,要不要給你頒個獎啊,道德楷模。」
4
那天,我和秦樾在餐廳互懟了幾句。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男人也可以這麼毒舌。
他真的是個毫無紳士風度的痞子。
我被氣哭了,最後還是張致遠聞聲而來,把我哄了回去。
徹底交惡是因為後來我才知道,他竟然還跟我們讀同一所大學。
據說這位名聲很響的學弟,有次在外面聚餐,聽人談論起了大三的幾個學姐。
期間有個男生提到了我的名字,說林薇學姐不僅低調,長得還漂亮,身材也好。
結果秦樾點了支煙,不咸不淡地說了句:「胸大無腦。」
這話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是這樣的——
現場有人跟著起鬨,笑嘻嘻地問他,胸大又不是缺點,關鍵沒腦子還有救嗎?
他撩著眼皮輕笑:「有,多喝點酸奶補補。」
那一年,我生日,在校門口收到了貨車運送過來的一百箱燕麥酸奶。
寄件人是秦樾。
我真的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過一個人。
在我打電話找他算帳的時候,他在手機那頭嗤笑一聲,輕描淡寫道:「路邊有垃圾桶,姐姐不喜歡就扔。」
他太惡劣了。
好在後來沒多久,他出國留學了。
……
時間一晃五年。
這期間我們沒有任何交集。
誰又能想到,五年後他從海外歸來,我成了尼姑。
秦樾相較從前,鋒芒畢露的銳氣斂去不少,襯衫穿得簇新筆挺,眼神波瀾不驚,身上儘是成年人的穩重。
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意味不明,仍舊是那麼的……令人討厭。
我們在宴會上沒有說話,但我提前離場之前,有意回頭看他,同樣留下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挑了下眉。
後來我開車離開,沒走多遠,將車子停在了路邊。
車內音響放著網紅戲腔歌曲「難卻」。
唱到「待上濃妝好戲開場,台上悲歡皆我獨吟唱」時,副駕車門突然被人拉開,長腿一邁,秦樾坐了進來。
宴會上成熟穩重的秦大少爺,像是覺得車內悶熱,隨意地扯了下襯衫領口,恢復幾分桀驁和輕佻,方才勾起嘴角,笑得吊兒郎當——
「凈音師父,你是出家人,聽這種歌,六根不凈。」
我瞥了他一眼,踩油門開車離開。
「哎,你去哪兒,我就是出來轉轉,待會還要回去呢。」
「艹!開慢點,瘋了嗎!你有佛祖保佑我又沒有……」
車子停在道清寺附近的株山景區外環。
一路飆車過來。
地方偏僻,附近沒有路燈,遠處樹木上的霓虹燈光,昏暗又耀眼。
猛踩剎車時,秦樾險些撞到了頭,罵了句臥槽。
我扶著方向盤忍不住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秦樾皺眉,凌亂的頭髮下,眼神警惕:「真瘋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可別害我,也不是我逼你出家……」
「閉嘴,你才瘋了。」
「……沒瘋?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想幹嗎?」
「算帳。」
「算什麼帳?」
秦樾身子微微後仰,恢復了一派恣意,還打開車窗,咬了支煙在嘴裡:「老子又不欠你的。」
「一百箱酸奶的帳。」
「……你都出家人了,還記著那事呢!」
「當然,聽說後來有人問你是不是喜歡聰明的女生,你說不喜歡,喜歡胸大的。」
「現在說這些,有意思?」
「有,秦樾,我高三那年,有段時間每天早上到校,課桌上都放著一盒燕麥酸奶,是你放的。」
「對。」
「你喜歡我。」
「糾正一下,是以前喜歡,可不是現在。」
他右手搭在車窗上,彈了彈煙灰,側目看我,似笑非笑:「再說了,你又不喜歡我,明知道酸奶是我放的,每次都面無表情地扔垃圾桶,真糟踐。」
「你錯了,那不是糟踐,我早就不喜歡喝那個了。」
秦樾拿煙的手頓了一頓,我輕笑一聲:「以前去我外公家,全家都知道我喜歡Ţṻₘ燕麥酸奶,我小舅舅帶我去超市,每次都裝滿了購物車。」
「他們死後,我一次也沒喝過。」
「……所以,現在告訴我這些幹嗎?」
秦樾看著我:「錯過就算了,反正你後來也有了喜歡的人,眼光不好是你的事,總不能現在遭了難,又想起我這號人物……」
他話未說完,我將身子探向他。
秦樾愣怔,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低罵:「我 TM 對尼姑沒興趣……」
我笑了笑,近在咫尺時,伸向他拿煙的那隻手,接了過來。
而後坐回去,猛吸了一口。
他臉色有些古怪,又道:「還敢抽煙,你的佛在天上看著呢。」
我緩緩地吐了個煙圈,然後滅了煙,抬頭看了眼車窗外的天。
「是看著呢,所以我想撒個野,你敢不敢?」
「什麼敢不敢?」
「你不是喜歡大的嗎,看看?」
「我 TM……」
秦樾又是一聲罵,看著我壓低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如今又想起我來了,老子再說一遍,我對尼姑沒興趣。」
「哦,知道了,你走吧。」
我瞥了他一眼,手搭在方向盤上,緩緩勾起嘴角:「別想太多,我爸逼我出家,我就是想報復他,跟誰都一樣。」
說著,我抬頭示意了下前面的路:「過了這個路口右拐,往前再走走就是株山公園,那裡能打到車,我就不送你了。」
秦樾眼眸黑沉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打開車門下去了。
四周寂靜又漆黑,唯有車燈照著前方的路。
我看著他往前走,身影頎長。
同時在心裡默默念著,一,二,三……
數到七的時候,他回了頭。
他迎著光,皺眉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最後秦樾走上前,來到車門,打開把我往外拽。
「把老子哄出來,在嘴上塗口紅,然後對我說跟誰都一樣?」
他有些煩躁,濃眉蹙起,抓著我的手腕,力氣很大。
「那不是口紅,是潤唇膏,我嘴干而已。」
「是嗎?我看不是嘴干,是嘴硬。」
寂靜無人的路段,樹木閃著霓虹。
我的佛在看著。
秦樾將我抵在車上,近在咫尺,眉眼卻冰涼:「你說的,只是想報復,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也不會給你任何承諾。」
「弟弟,你想多了,我什麼都不要。」我笑著吻向他。
手掐在腰上,他低罵一聲:「艹,別在這兒,自己去車裡。」
5
農曆七月,中元節前夕。
我接見了好幾撥來道清寺燒香的林家人。
先是我爸林成。
有錢的大老總,喜歡一個人來燒香。
從前他來,都是弘一住持親自陪著禮佛。
自我到了雲里庵,這項任務便交給了我。
入殿三拜,拈香十念,他無比虔誠。
道清寺的地藏王菩薩殿,還供奉著我外公一家的往生牌。
每次他來,定要去拜一拜的。
我爸常說,他年輕時創業,其實很苦。
最開始認識我媽,也是因為跑業務跑到了外公開的建材廠。
那時酷暑,他熱得快暈了,廠房裡的壓水井,他連喝了幾舀子的涼水。
我媽看到了,目瞪口呆。
後來他們談戀愛,為了配得上我媽,他就鐵了心的想要闖出一番事業。
他跟著我外公學做建材生意,跑了好幾年,什麼苦都吃。
門路熟清後,開始自己開廠房、建公司。
我外公給了他不少幫助,也很欣賞這個能幹又有上進心的小伙子。
生意有起色後,他娶了我媽。
再後來,公司步入正軌,接了很多工程,每天早出晚歸,喝不完的酒局。
生意場上,什麼足療會所,也經常請人去。
時間長了我媽就開始猜疑,爭吵。
生下我沒多久,他們鬧了一場很嚴重的婚姻危機,險些離婚。
我爸說,我跟你媽不一樣,你外公有錢,只有你媽和你小舅兩個孩子。
而我們家境普通,家裡弟弟妹妹多,光是供幾個大學生就窮得叮噹響。
你三叔和你大姑當年成績也好,但是家裡沒錢,初中沒畢業就去打工。
我是老大,得帶著他們出人頭地,沒別的出路。
你媽總因為一些小事跟我吵。
吵得次數多了,連你外公和小舅也鬧出了怨言。
總覺得我們一家山雞飛上枝頭,欺負了你媽。
她要離婚,我同意了。
到了民政局,她又不肯了。
折騰得沒完沒了。
我在外面認識了你陳姨,是對不起你媽,但沒對不起你外公家。
你小舅生意破產,家裡出了事,後面都是我幫襯的。
爸爸盡力了。
那個時候你媽受了刺激,又發現了你陳姨和你妹妹的存在,執意要離婚
……
林成說了很多,最後他說:「爸到了這把年紀才參透,人活一世,各有各的因緣,各有各的福報,全憑自己來修,人沒有天生的不幸,一切苦厄都是有緣由的,所以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該強求。」
我飛快地轉著手裡的佛珠:「阿彌陀佛,施主說得對。」
幾日後,我二叔家的堂妹和大姑小姑家的三個表妹,一行四人來了道清寺燒香。
她們穿素白的裙子和旗袍,長發披肩,化著精緻的淡妝,姿態高雅。
哦,還帶了專業的攝影師,夕陽的餘暉下,在寺廟黃牆和齋房等地,或拿經書拍照,或焚香品茗。
仙氣飄飄,一派不食人間煙火的佛欲風。
最後她們眉開眼笑地翻看照片,商量著上傳哪幾張到社交帳號。
唯有堂妹林佳話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於是問道:「佳佳怎麼了?」
堂妹還沒開口,大姑家的表妹率先道:「還能怎麼,失戀了唄。」
「你別胡說。」
「誰胡說了,不就是秦家那個從國外回來的兒子嗎,看上人家了,還去打聽,他那人你配得上?人家回國可是要跟吳玉霏結婚的。」
「我沒看上他。」
「切,看沒看上你自己清楚,傻不傻,吳玉霏不是你同學嗎?她什麼家世,全家從政,大伯還是一把手,秦樾看得上你?」
「你煩不煩,關你什麼事啊?話這麼多!」
……
她們吵吵嚷嚷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
我手機上剛好有條未讀信息。
正是秦樾發來的。
待會他要開車過來,讓我出去見他。
男人多麼口是心非,說著對尼姑沒興趣,卻總是幾次三番地來找我。
株山景區的外環路上,我們後來又見了無數次。
同抽一支煙,車內是熟悉的煙草味,以及僧袍上的香火味。
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熟練地輕笑聲:「不是吃素嗎,也沒見瘦。」
我笑了笑:「你喜歡瘦的?」
「不喜歡,我喜歡你這樣,瘋的。」昏暗的車燈下,他眸光輕佻。
我問他:「你不怕神明嗎?」
秦樾嗤笑:「世上本沒有佛,人心裡的鬼多了,才有了神明。」
然後他捏著我的臉,問我心裡有沒有鬼。
我誠實地點頭,有,很多。
他於是笑得開懷,俯身在我耳邊道:「姐姐,那就下地獄吧,一起啊。」
那就讓佛看著吧。
他不怕,我也不怕。
下地獄之前的狂歡,應該更徹底一點。
我在僧袍外穿大衣,戴漁夫帽,塗口紅。
秦樾帶我去爬山,去逛夜市,去中心廣場看老太太跳老年舞。
公園裡,音樂噴泉湧起,我在中間邊叫邊躲,四下水柱噴洒,濺了一身。
秦樾過來拉我,頭髮被打濕,濕漉漉的。
然後我肆意地笑,告訴他我就不怕頭髮會濕。
因為我 TM 沒有頭髮。
然後他也笑得肆意,撩著眼皮看我:「你 TM 要是有頭ţṻₘ發,也不會上趕著找老子。」
「……」
我說錯了,其實秦樾一點沒變。
骨子裡還是那麼惡劣、張狂。
他這樣的人,我們本該沒有交集的,可是如今卻一起廝混。
墮落得無比輕鬆、放縱。
他說我在報復我爸,他不一樣,他在報復我。
我原本不懂什麼意思,直到那天他帶我去高檔餐廳吃牛排。
餐廳有鋼琴,他抬眸示意我上去彈一曲。
我笑著拒絕,Ṱû₎他卻執意拉我過去,點名要聽那首藍色多瑙河。
鋼琴台面,映著一個女人的身影。
穿駝色長款風衣,齊耳的短髮。
明眸皓齒,笑起來眉眼風情。
誰又會知道,這是一個戴著假髮的出家人。
出家人又一次彈起了鋼琴。
藍色多瑙河的曲調,從指縫流出,一如既往地熟練。
最後彈完,我才意外發現張致遠竟然也在這家餐廳。
他和我妹妹林芝,一起站起來,錯愕地看著我。
然後眾目睽睽之下,秦樾笑得散漫又輕佻,捏過我的下巴跟我接吻。
餐廳里的人在鼓掌,歡呼。
秦樾在我耳邊笑:「當年我就很嫉妒,坐在你身邊的人為什麼不能是我,你看,如今實現了。」
「姐姐你怎麼不笑呢,你那時笑得多開心,我都要陪你下地獄了,你該笑給我看……」
我沒有笑,也沒有去看張致遠和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