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孩子眼睛蒙上!別看了做噩夢。」母親慌忙捂住了身邊幼子的雙眼。
「殺了全家,還這麼平靜,槍斃她一百次都不夠!」
最先飛來的是雞蛋和土塊,黏濁蛋液混著泥污,糊了我滿頭滿臉。我面無表情,也沒有躲。
「快上車!」陳剛朝我喊。
我抬手抹著臉上的黏液,腳步卻沒加快。
「沒關係,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外面了。」
「都閃開!」
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大爺,手提著一盒剛出鍋的外賣,躥到我面前,猛地將那滾燙的水煮魚扣在我頭上!
「你這種人就是你爸媽打得輕了!」他幾乎吼破了音。
「我女兒要是敢動她妹妹一指頭,我先打斷她的腿!你怎麼能嫉妒妹妹到這個地步!」
辣油燙得我頭皮鑽心地疼,紅油順著臉往下淌,從頭到腳都是魚碎和辣椒塊,狼狽不堪。
「潑得好!」
「對!就該這麼對她!」
接二連三的叫好聲讓大爺瞬間成了萬眾矚目的英雄,他昂首挺胸,連連向周圍人拱手示意。
隨後,一個青年衝上前,狠狠地朝我臉上吐了口濃痰;一個老太太掄起手裡的拐杖,砸向我的後背!
場面開始失控。
人們不再滿足於咒罵,雨傘、水瓶、筆尖……都瘋狂地向我招呼。
我咬緊嘴唇,在推搡與毆打下一步步挪向車門。
直到警車關門前,一位小女孩讓警察叔叔轉交給我一個棒棒糖。
她之前在足療店等媽媽時走丟了,是我第一個找到了她。
「姨姨只是太想去遊樂場了。」
我看著那個超大號的五彩棒棒糖,看著小女孩清澈見底的眼睛,像是被什麼燙到一般,猛地往後一縮,無法自控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
「拿開!拿走!別碰我!滾啊!」
陳剛沉默地看著我崩潰嘶吼,最終什麼也沒說。
走進新監獄前,他問我。
「剛拍的照片,你想給誰?」
我苦笑一聲:「發到網上吧。即便我死了,也能和遊樂場永遠綁定在一起了。」
如我所願。
當天晚上,所有媒體播送我移監被圍毆時,都用上了這張照片。
5
監獄的工作人員確實讓人佩服。
即便面對我這樣一個罪大惡極的死刑犯,她們依然按照法定義務,為我清潔、換藥,履行著崗位職責。
一位快要退休的女警員,會在我因癌細胞擴散而痛不欲生時,第一時間給我申請止疼藥,我很感激她。
這些年我太累了,還好現在可以休息了。
本以為我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在這間囚室里等死,卻沒想到,陳剛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看起來一夜未眠,眼窩深陷,胡茬凌亂。陳剛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我對面,而是直接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份文件。
「你妹妹的驗傷報告有新進展。」
我別過臉,毫無興趣。
他頓了頓,拋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你不開口,我只能全力調查林微微。我們會查清,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無所謂地搖搖頭,「和我無關。」
他沉默片刻。
「林微微要見你。」
我愣了愣,覺得意外。
「林微微受刺激後一直失語,可是就在昨天,她開口了。她要見你。」
他揚了揚手中的證件。
「我連夜打的報告,剛批下來。」隨後,他向外示意。
我被帶進一間隔離會客室。
透過厚重的玻璃,我看到了林微微。
她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瘦了一大圈,那原本很有些嬰兒肥的臉,只剩下一雙盛滿驚恐和悲傷的眼睛。
一見到我,原本一臉平靜的她忍不住發抖、哭泣,身旁的女警輕聲安撫著她:「這裡很安全。」
我冷冷開口:
「怎麼,專程過來看我笑話?」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在女警的攙扶下挪到隔斷前,趴在玻璃上,仿佛想ţŭ̀₊要更清楚地看看我。
我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冰冷得像塊石頭,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
「還是這麼沒用。」
她那可憐的模樣,倒引得旁邊已經為人父母的警官紅了眼圈,狠狠地瞪著我。
林微微哭到窒息,斷斷續續地抽泣著。
「……都錯了……都錯了……你明明……很疼我,明明、為了我……」
「閉嘴!」
我瘋子般撲到玻璃上,戴著手銬的雙手狠狠砸著,發出砰砰巨響。
「你吃錯藥了吧!我疼你?林微微,我告訴你,我恨不得你死!你不知道吧,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嫉妒你!嫉妒你!」
旁邊的警員分外警惕,已經將手握緊了警棍。
可林微微完全沒有被我的瘋狂嚇到,反而將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隔空摸著我頭上的傷口。
「姐姐……疼吧……我幫你吹吹……」
我渾身一僵,好幾秒,才硬擠出一句。
「別來這套。」
她用力搖頭,眼淚無聲地淌著。努力著一遍一遍擦乾眼睛,深深吸氣後她執拗地喊。
「你沒有欺負我……我不許他們這麼說你,我要告訴所有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姐,最好的……」
我咬緊牙,惡狠狠地道。
「說這些屁話有什麼用?我都要死了,還在意別人怎麼看?」
一旁的警察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驚得一時發愣。
而陳剛,始終沉穩如潭。
他只是示意同事將林微微帶離,隨後轉過身,沉靜地望著我。
「你知道嗎,人激動時的微表情會出賣她的內心。」
「林夢,你撒謊了。」
「你根本不恨林微微。」
我張了張嘴,想要繼續用惡毒的話來掩飾,卻什麼都說不出。我知道,有些事,終究瞞不過去的。
「林微微主動配合我們進行了二次身體檢查,她身上……」
我垂下眼,輕聲打斷他,「別說了。」
朝著林微微遠去的方向,我低聲開口。
「還是,我來說吧。」
「陳警官,請你答應我,所有不必要告訴林微微的事,就讓她永遠也別知道。」
6
「奶奶……其實不是我奶奶。
「是我的母親。」
空氣似乎開始凝固,小王與旁邊的同事迅速交換了眼神,似乎在互相確認我到底還想耍什麼花樣。
我的臉靜如死水,又道出了第二句摧毀眾人認知的話。
「妹妹不是我的妹妹。」
「她是我女兒。」
竟然是這樣的真相,就算是辦案三十年的陳剛,也沒有猜到。
「至於那兩個男的和我們的關係,不好說,需要的話,你們可以驗一驗。」
所有人都知道,對現在的檢驗團隊來說,想要驗證我的話很容易。
房間內安靜得可怕,直到小王手裡的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我知道他們會去核實的ṭů⁺。
沒理會他們的震驚,我只是面無表情地,緩緩講起我的故事。
出生時,林濤看到我媽生了個女孩,十分高興,為這事他和妻子李梅拌了嘴,最後李梅還是拗不過林濤,我就被留了下來。
人大概會清理過於痛苦的回憶,我都忘了自己是怎麼長大的了。
只記得即便每天吃很少的飯,睡在陽台,和媽媽一起累死累活地伺候他們,可我們母女仍是他們的出氣筒。
林濤喝不喝酒都會瞪著發黃的眼睛,把媽媽暴打得奄奄一息再拖進臥室。
李梅只要一不順心便會邊咒罵邊用長指甲撓爛我們的身體,臉除外。
在林偉的眼裡,我就是一個隨意磋磨的玩具。最狠的一次,他看了紀錄片,為了試一試能不能用尺子切斷人體,逼我把手按在冰櫃Ṫùₖ里不許拿出來。
還是林濤阻止了他,說殘疾了就不好用了。
即便我很小的時候,也疑惑過,他們才是一家三口,我為什麼沒有爸爸,我們母女留在他們的家裡,算什麼呢?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這樣的,課本上叫奴隸。
我媽媽劉芬,那年讀高職,是村裡第一個考到省城念書的女孩。十七歲的她涉世未深,還不懂人心險惡。
她好心幫大著肚子的李梅提白面回家,未曾想,懷孕的李梅本就打定主意把她騙進門,來獻給丈夫。
從那以後,她被林濤和李梅囚禁起來。
他們帶著她換過一個又一個地方,直到某天起,她再也不跑了,他們也就落腳在這裡。
我當然不是我媽唯一的孩子,只是她生下來的最後一個。
就和有些養牲口的人一樣,聽話好用的牲口要留後。
林濤覺得劉芬年紀大了,留個女孩,以後兒子也能繼續用。
審訊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麻木的聲音在迴蕩。
林濤和李梅一直遊手好閒,曾經,他們靠賣掉我媽生的孩子換錢。
多年的虐待和反覆的流產、生產終於讓她再也不能生了,很快,他們又找到了一門好生意。
那個遊樂場,大家都知道吧?國王寶藏,給您的孩子一個夢幻童年。
其實,是一群變態國王發泄獸慾的夢幻樂園。
在遊樂場最深處,藏著一個從不對外開放的馴獸館。牆厚得能吞掉所有的聲音。
林濤曾洋洋得意地問我:「你知道獅子的吼聲能傳多遠嗎?八公里!即便是獅吼也穿不透那牆壁。」
我第一次被關進去就待了足足三天三夜,那年,我八歲。
那漫長的三天裡,我只有一個念頭:媽媽,抱抱我。
是這點念想,撐著我熬過來。
當我滿身是血被帶回家丟進陽台後,我拖著被撕裂的下身一點點挪到她身邊,可媽媽沒有抱我,而是給了我一根棒棒糖。
隨後她像瘋子一樣沖了出去,跪在地上追著林濤,抱住他的腿瘋狂求他。
「她去了,以後我是不是就不用去了?」
……
那根棒棒糖,我沒吃。
這輩子都不想吃糖了。
8
之後我繼續上學,上幾天,休幾天「病假」。只要每個月按時去那邊幾次,林濤和李梅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直到我十四歲生下了微微,也就直接輟學了。
至於孩子父親是誰?和我的一樣……說不清楚。
不知道是林濤、林偉還是那些戴面具的國王。
趕上了人口普查,家家戶戶都要上戶口。我還好說,一直掛作是他們的二女兒。至於我媽和微微,她們想出了個好主意。
你們已經知道了。
被摧殘得未老先衰的我媽,是張濤從鄉下來的老娘。微微,則成了他們家小女兒,我妹妹。
之後,我們從城北搬到了現在的城南,在這兒演起了一戶人丁興旺的「正常人家」。
小王像是回過神來,輕聲提出質疑。
「你奶奶,不,你母親劉芬,據我們了解,這些年一直來去自由,她有沒有試過帶你走?你輟學前,為什麼從沒報警求助?」
我想笑,卻到底沒笑出來。不想讓眼裡的絕望泄露自己的脆弱,我閉上了眼。
「她?」
「她比誰都怕我離開。」
「就是劉芬親手給我換上公主裙,告訴我,乖乖去遊樂場,就有吃不完的糖。」
「從記事起,她就教我怎麼討好林濤,勾引林偉……」
只要一見林濤,她就會弓著身子諂媚又恐懼地發抖,把我一把拽到身前。
「弄她吧……弄了她,就別來弄我了……」
而年幼的我只有按照她說的去做,才能從她那裡得到一點點可憐的溫情。
最可笑的是,靠出賣自己換來的那一點點溫暖,卻是撐起我這無盡黑暗的一生里唯一的暖色。
每次我覺得自己就那樣死掉也好的時候,她就會幫我輕輕吹吹身上的傷口,溫柔地讓我趴在她的懷裡……
我的聲音已經抖得變了調。
「她說……寶寶好棒、好勇敢,你是媽媽的好孩子……媽媽不能沒有你……」
「被壓迫的母親,她的盾牌是女兒,她的稜角……只夠刺向女兒。」
我咬緊顫抖的牙齒,拚命將哽咽嚼碎吞了回去。
「我偷偷報過一次警。可當劉芬比李梅還哭聲震天,第一個衝出來撕扯著罵我白眼狼時,我只恍惚聽見那人說,」
「這是家庭內部矛盾。」
陳剛的呼吸陡然粗重,攥緊的拳頭上關節發白。
至於那個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