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國際金獎,熬了三個月的通宵,終於成了。
我躲在樓梯間,手抖著給男友打電話報喜。
電話那頭,他用一貫平穩的語調說了六個字:「嗯,恭喜。為你⾼興。」
然後以在改圖為由,匆匆掛斷。
三年了,他總是這樣。
他拒絕溝通,說我們是靈魂伴侶,不需要那些膚淺的言語。
他強調個人空間,把我們的家變成了他隨時可以撤退、卻不許我靠近的堡壘。
他動不動就失聯幾天,美其名⽈需要獨處,留下我⼀個⼈在無盡的猜測和自我懷疑⾥煎熬。
我替他找了無數藉口,說服⾃己這是藝術家獨特的深刻,是成熟的愛,是我應該給予的、不打擾的溫柔。
直到那天,我⽆意中看到了他對我三天可⻅之外的另⼀個朋友圈。
那裡活色⽣⾹,有他的專業感悟、⽣活趣聞,和朋友的歡聲笑語。
他向全世界分享著他的世界,唯獨為我關上了門。
後來,他終於不再躲閃,眼眶通紅地問我:「如果我把所有的⻔都為你打開,你還願不願意回來看看?」
我看著他,平靜地說:「可我後來才明白,你的那些門,不是為了獨處,只是為了⽅便你在不同的房間裡,招待不同的⼈。」
1
我的名字被念到時,大腦空⽩了三秒,隨即被巨⼤的狂喜淹沒。
國際金獎。
這個我熬了三個月通宵的項目,成了。
同事們的尖叫和擁抱模糊了我的視野,我笑著,眼眶發燙,腦⼦⾥只有一個念頭——
我要告訴蔣沐川。
我衝出慶功宴嘈雜的⼈群,躲進安靜的樓梯間,指尖發著抖,撥通了他的電話。
「蔣沐川!我拿獎了!金獎!」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幾乎是喊出來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他一貫平穩、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嗯,恭喜。為你高興。」
就這六個字。
我還沒來得及分享一絲一毫獲獎的細節,他就接著說:「我這邊還在改圖,先不說了。」
「嘟——」
忙音響起,樓梯間瞬間安靜得可怕。
我舉著手機,心臟被那股狂喜的熱流沖頂後,又迅速冷卻下來,懸在半空。
我告訴自己,蔣沐川就是這樣。
他是個建築設計師,藝術家脾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習慣表達激烈的情緒。
我愛上的,正是他這份與眾不同的專注和深刻,我不該用世俗的標準去要求他。
回到家,我開了那瓶他最喜歡的紅酒,倒了兩杯,鄭重地擺在桌上。
我要給他一個驚喜,一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安靜的慶祝。
午夜十二點,他回來了,身上帶著深夜的寒氣和一絲疲憊。
「還沒睡?」他看到我,只是略微挑了下眉。
「等你慶祝啊。」我笑著舉起酒杯,像獻寶一樣,「你看,你最喜歡的酒。」
他沒接,徑直走到沙發坐下,捏了捏眉心,「今天太累了,不想喝酒。」
我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凝固了。
桌上的紅酒在燈光下,紅得刺眼。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把翻湧的情緒壓下去,用最溫和的語氣開口:「蔣沐川,今天我拿獎,真的很開心,第一個就想告訴你。你當時可能在忙,但……我還是感覺,有點點失落。」
我把心裡那片海嘯,說成了一聲嘆息。
我愛他,所以我本能地把自己的需求縮小,再縮小。
蔣沐川睜開眼,靜靜地看著我。
2
他的目光很深,像能吸走我所有的不安。
「好好,」他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以為,我們的感情,不需要通過這種形式化的慶祝來證明。那些需要靠誇張慶祝和昂貴禮物來證明的感情,你不覺得很廉價嗎?」
我愣住了。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頭髮,繼續說:「我們的連接在更深的地方。我為你驕傲,這件事刻在心裡就夠了,不需要掛在嘴上。我以為,只有你懂。」
一瞬間,我所有的委屈都變成了羞愧。
是啊,是我不夠自信,是我太膚淺。
我們是靈魂伴侶,我怎麼能用普通情侶的方式去衡量他?
「只有你懂。」
這四個字像一道魔咒,瞬間撫平了我心裡所有的委屈和失落。
是啊,我們是靈魂伴侶,我們的關係是超脫於形式的。
我覺得自己剛才的失落顯得那麼幼稚和淺薄。
「我懂。」我看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心裡那點不舒服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特殊對待」的甜蜜。
「去洗澡吧,我給你熱牛奶。」我說。
蔣沐川進了浴室,水聲傳來。
我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那顆被他安撫好的心重新變得柔軟。
我點開朋友圈,想看看同事們的照片。
手指下滑,一張照片讓我渾身一震。
是蔣沐川的髮小阿哲發的,就在一小時前。
照片里,蔣沐川坐在一家日式居酒屋,被一群朋友簇擁著。
他舉著手機,眉飛色舞,嘴巴張得很大,像是在講一個天大的笑話,整個人的狀態是前所未見的飛揚。
阿哲的配文刺得我眼睛生疼:
「聽蔣大師滔滔不絕講他在京都遇到的奇葩甲方,笑瘋了!這種事就該當面分享才夠勁!」
滔滔不絕。
當面分享。
我職業生涯的高光,換來他一句「在改圖」。
一個旅途中的奇葩甲方,卻配得上他的「滔滔不絕」。
浴室的水聲還在響。
我看著手機里那個神采飛揚的男人,又想起剛才那個教育我「深刻的愛不需要言語」的他。
那顆剛剛被他撫平的心,突然不上不下。
3
第二天到公司,電梯門一開,就撞上一片起鬨和甜膩的奶茶香。
「哇!又是你們家哥哥送的啊!太甜了吧!」
隔壁組的女孩小雅被一大捧香檳玫瑰簇擁著,臉頰緋紅,嘴上說著「哎呀別鬧啦」,眼裡的幸福卻快要溢出來。
她的策劃案昨天順利通過,男友第一時間送來了慶祝的花和全組的下午茶。
我站在人群外,目光落在自己空無一物的辦公桌上。
桌上只有電腦、水杯和我昨晚那份金獎的獎盃,冷冰冰的。
蔣沐川那句「深刻的愛不需要形式」,像一個幽靈,在我耳邊盤旋。
深刻的愛,原來就是一無所有嗎?
昨晚被他理論說服的我,此刻只感到一陣尖銳的失落。
懷著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晚上,閨蜜張曉冉發來微信吐槽新劇,順手甩來一張截圖:「快看這個畫展!感覺是你家蔣沐川的菜,朋友圈看到的。」
我點開截圖,那是個畫展的分享。
但我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了截圖的左上角。
蔣沐川的頭像和他剛剛更新的朋友圈封面。
封面是一張他從未給我看過的,在京都拍的黑白照片。
我心頭一跳,鬼使神差地對張曉冉說:「把你手機給我,我看看大圖。」
張曉冉沒多想,直接撥了視頻電話過來。
在她的鏡頭裡,我點開了蔣沐川的朋友圈主頁。
那裡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活色生香的世界。
五分鐘前,他發了一張手沖咖啡的照片,配文:「開啟一個清醒的下午。」
一天前,他分享了一首冷門的後搖歌曲。
三天前,他拍下了工作室窗外的晚霞。
……
一張張往下翻,有他對建築設計的長篇感悟,有加班時和同事的有趣抓拍,有他看過的書和電影。
生動,鮮活,充滿了分享欲。
而我的朋友圈裡,他那條三天可見的橫線上,永遠乾乾淨淨。
「張曉冉,」我打斷她滔滔不絕的劇評,聲音乾澀,「你現在能看到他的全部朋友圈?」
「對啊,」張曉冉理所當然地說,「他一直都這樣啊,怎麼了?」
我掛斷電話,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堵住,喘不上氣。
我不是不懂事的愛人,我甚至不奢求鮮花和奶茶。
但我不能接受,我被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蔣沐川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沙發上等他。
手機螢幕亮著,上面是我截下的,他那兩條ṭū́ₚ截然不同的朋友圈對比圖。
他看到我凝重的臉色和手機螢幕,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
4
「怎麼了?」他坐下來,語氣平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為什麼要分組?」我把手機推到他面前,不想再兜圈子,「為什麼要對我三天可見?我是那個需要被你屏蔽的人嗎?」
他沉默地看了幾秒截圖,然後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疲憊和脆弱。
「好好,」他看著我,聲音很低,「我爸媽,就是典型的表演型夫妻。在外人面前滴水不漏,恩愛無比,關上門可以一個月不說話。我從小就活在這種虛偽里,我恨透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懇切:「那些朋友圈,只是我的社交面具,是發給客戶、同事看的表演。而你,是我唯一可以卸下所有偽裝,做回我自己的人。在你面前,我不想演。難道,這也是錯嗎?」
我的心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來……是這樣嗎?
我所有的指責和憤怒,瞬間被他這段沉重的獨白擊得粉碎。
是我錯了嗎?
我把他唯一的避風港,當成了對我的攻擊?
「我……」我說不出話來。
「我以為你懂我。」他輕聲說,像一句嘆息。
這句話徹底擊潰了我。
我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瘋子,用世俗的眼光去傷害一個滿身創傷的靈魂。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腦子裡反覆迴響著他說的話,心疼得無以復加。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他在騙我」,而是「他到底承受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保護自己?」
深愛,驅使我去理解,而不是去指責。
我打開電腦,在搜索框里輸入:「害怕親密關係」、「童年創傷」、「對外人和對戀人不同」。
網頁跳轉,一個詞條跳進我的視線:
5
「迴避型依戀人格」
我點了進去。
「無法進行深度溝通,恐懼衝突,習慣性用冷漠和距離來製造邊界感,將伴侶正常的情感需求視為一種壓力和入侵。」
「在社交中可以表現得風趣健談,但在最親密的關係里卻極度吝於分享。」
「根源多來自童年時期被情感忽視或過度控制的經歷。」
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描述蔣沐川。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終於拿到了通往他內心世界的那把鑰匙。
我所有的困惑,都有了答案。
他不是不愛我,他只是……病了。
這是一種心理模式,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
一股強烈的內疚和憐惜湧上心頭。
我覺得是自己誤會了他,用庸俗的愛去要求他,加重了他的痛苦。
那篇文章,成了我的「說明書」。
țů₀我關掉電腦,在黑暗中下定決心。
我要救他。
我要用最正確、最溫柔的方式,用我全部的愛,去溫暖他,融化他內心那塊因童年而結成的、厚厚的冰。
從明天起,我要做一個更好的愛人。
一個能治癒他的愛人。
6
我開始了一場小心翼翼、名為「治癒」的實驗。
實驗的第一步,是給予他絕對的安全感。
我不再追問他的行蹤,不再期待他秒回信息。
我發給他的微信,結尾永遠是「不用回我」。
「今天降溫了,記得多穿件外套,不用回我。」
「冰箱裡有切好的水果,記得吃,不用回我。」
他加班到深夜回來,迎接他的是一盞昏黃的夜燈,和餐桌上溫著的小米粥。
我從不從臥室出來打擾他,只是在他洗漱完躺下後,才輕輕地走過去,在他身邊躺下。
我不再追問他的行程,不再索取擁抱,不再表達任何負面情緒。
我努力營造一個無聲的宣言:無論你怎樣,我都不會離開你。
你,是安全的。
蔣沐川很享受我的改變。
有一次,他加班回來,疲憊地靠在沙發上,罕見地沒有直接去洗漱。
我端著溫好的粥走過去,他很自然地伸手攬住我的腰,把頭埋在我的肩窩。
他的頭髮蹭著我的脖子,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依賴:「好好,還是在你身邊最放鬆。」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都煙消雲散。
我覺得自己的努力是有用的,他正在慢慢地對我敞開。
這是他偶爾施捨給我的,一顆足以支撐我走很遠的糖。
我開始嘗試實驗的第二步:建立連接。
他難得地更新了那條對我可見的朋友圈,是一張極簡的建築光影照片。
我立刻像做閱讀理解一樣,放大看了好幾遍,然後小心翼翼地評論:「這張光影好美,是運用了什麼特別的技巧嗎?」
螢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幾秒後,又消失了。
半小時後,他只回了六個字:「幾句話說不清。」
我對著那行字,愣了很久。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他只是不習慣在網上討論專業。
於是我換了一種方式。
我不死心,又嘗試了一次。
周末,我看他正在翻一本關於日本枯山水的畫冊,便湊過去,指著其中一幅問:「這個庭院的設計好特別,背後有什麼故事嗎?」
他翻頁的動作停住了,抬起頭看我。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里沒有驚喜,沒有分享的慾望,只有一種我熟悉的、帶著警覺的審視。
7
「我發現,」他合上書,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距離感,「你最近好像對我的工作很感興趣。」
「嗯……因為我想多了解你一點。」我真誠地說。
「但好好,」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們應該保持各自領域的獨立性。伴侶之間,需要神秘感,不是嗎?」
「神秘感」。
他用這個詞,為我所有試圖靠近他的努力,判了死刑。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個硬要擠進別人世界的闖入者,狼狽不堪。
但他似乎又察覺到了我的失落。
第二天晚上,他從工作室拿回一個很精緻的建築模型,「送你。」
他說,「是我之前參加比賽的作品。」
那一刻,挫敗感又被喜悅沖淡了。
我覺得自己還是在前進的,只是速度慢了點。
最沉重的打擊,發生在一個周末的晚上。
我們依偎在一起看一部老電影,氣氛難得的溫馨。
我鼓起勇氣,想將連接加深一點點。
「蔣沐川,」我輕輕地開口,「你上次說你爸媽……你小時候,是不是過得不太開心?」
他的身體瞬間僵硬了。
前一秒還靠在我身上的溫度,迅速地抽離。
他坐直了身體,臉上所有溫情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什麼好說的。」他拿起遙控器,按了暫停。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我急切地解釋。
他站起身,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耐煩:「過去的都過去了。我需要去工作室改個圖。」
門被輕輕地帶上。
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里,電影的暫停畫面投在我臉上,忽明忽暗。
我所有的愛,所有的努力,都像打在了一堵密不透風的吸音牆上,得不到一絲一毫的迴響。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一步,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向後退開十步。
挫敗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但看著書桌上那個他送給我的精緻模型,我又告訴自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累的時候會靠著我,會記得我愛吃芒果,會把他珍貴的作品送給我。
這就夠了。
我還得更有耐心。
愛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包括那堵牆。
我可以等。
等他自己走出來。
我告訴自己,再給他一點時間。
再給我自己,一點時間。
8
我長達數月的耐心,耗盡在一個普通的周三下午。
我看到一個海邊度假酒店的特價推廣,是我一直想和他去的地方。
導火索,是一張高鐵票。
我興沖沖地拿著手機給蔣沐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