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寧煜喝過毒,擋過劍,也曾為他害過人。
是他的盾,他的刀,還是他的枕邊人。
可他登基後,卻為了貴妃,將我趕到寧古塔。
寧古塔苦寒,送來的物資只有柳絮和稻殼。
我看著饑寒交迫的災民,只得低頭,一連給寧煜寫了三封摺子求饒。
第一封,我將寧古塔的困境悉數告知,並承諾永不回京。
第二封,我曆數往事,試圖用曾經的那一點微末情分喚起他的惻隱之心。
第三封,我唾罵他是昏君,不顧民生艱難,貪圖美色只顧享樂。
但不管我怎麼說,寧煜都對我不屑一顧。
一直到我死在雪地里,遞到京中的摺子也沒有迴音。
再睜眼。
我發現自己在宮裡。
01
飄到寧煜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抽了他一記大耳刮子。
雖說他感覺不到。
但好歹能解一點點氣。
當年,大皇子仗著帝王寵愛囂張跋扈。
在宮宴上逼著寧煜喝他下了毒的酒。
是我接過那盞毒酒一飲而盡,才救了寧煜一命。
寧煜登基後,找遍了所有的名醫,只得了一個方子替我延壽。
他明知我怕冷,還派我去那苦寒之地賑災。
實在可惡。
更可惡的是,我都快爛在土裡了,他才剛剛看到我遞上去的第一封摺子。
反反覆復,就那幾頁紙,看了整整三遍。
只要他再往後翻一本,應當就能得知我的死訊。
就算他並不在意我的死活,總該照顧照顧百姓吧!
昏君!
我氣得又抽了他一巴掌。
再者說來。
好歹……
好歹將我的屍身帶回來呢。
雪地里很冷的。
我現在哪怕已經飄著了,骨頭縫裡還留著凍裂的疼呢。
慶幸的是,即便寧煜沒看到摺子,他身邊的太監總管周閔也得了消息。
周閔一路慌慌張張衝進御書房,急得差點撞上御案。
「陛下,陛下!」
「陛下,阿圓她……」
孟貴妃孟淑的茶盞適時遞到,打斷了周閔的話:
「周總管,別急呀。」
「聽說寧古塔雪大,興許是慕大人是鬧脾氣,近來才不送消息回來的。」
周閔剛要說話,孟淑的茶盞便落在了硯台之上。
墨汁潑灑。
將御案上的摺子染得黢黑一片。
她冷凝的眼神也讓周閔閉上了嘴。
寧煜盯著滿桌墨跡,冷聲開口:
「她不送消息便派人去催。」
「若她實在不會寫信,那手便別要了,砍了送回來算了。」
孟淑嬌滴滴地推了推寧煜的手臂:
「皇上,不要生氣嘛,小圓跟皇上畢竟是自幼的情分。她也是賭氣,才選了要去寧古塔的。許是消氣了,就有信送回來了。」
我在一旁急得轉圈。
我服軟了!
信就擺在御案上!
可是。
信上的字跡已經被茶水氤氳開了。
寧煜根本沒看到,還順著孟淑的話茬接了下去:
「她就是這些年被我寵壞了。」
「是該理一理她的脾氣了。」
「叫人去告訴她,她一日不認錯,便罰她在寧古塔多停留一月。我倒要看看,她能撐得了多久。」
孟淑勾起一抹笑:
「哎呀,這摺子污了……」
「污了便扔了,反正也沒幾句正經話。」
那摺子被寧煜抬手一甩,落到了暖爐上。
激起一陣火星子。
慢慢焚燒殆盡。
一陣風吹來,散落滿地紙灰。
也罷。
待我死訊傳來之時,他自然會消氣的。
到時,寧古塔的賑災物資,就不用愁了吧。
02
我這一生實在無趣。
活著,要跟在寧煜身後,護他周全。
死了,還是只能跟在寧煜周身五步左右的距離。
脫離不得。
都說京都熱鬧繁華。
我竟從未見過。
滿腹怨氣無處可發。
便只能拿寧煜出氣。
他伏案處理政務,我在他背後破口大罵。
吹得他脖頸直起雞皮疙瘩。
他轉身去榻上小憩,我便騎在他身上,對他拳打腳踢。
能上手揍皇帝,可能是死人唯一的特權了吧。
但是寧煜對自己挨揍的事一無所知。
這就沒意思了。
直到寧煜一覺睡醒,去臨幸孟貴妃……
我的眼睛亮了亮,興沖沖地騎在他脖頸上一起過去。
我和寧煜滾在一起這麼多年,始終都是見不得光的那個。
還沒見過正經貴妃被臨幸是什麼樣呢。
03
寧煜從小就不愛笑。
當了皇帝之後,更是少見他歡快的樣子。
但我沒想到他到了孟貴妃宮裡,居然還是皺著眉,板著臉。
悶聲不吭地坐在那,看孟貴妃繡花。
看了整整一個時辰後才突然開口:
「還沒消息嗎?」
孟貴妃茫然地抬起頭。
「什麼?」
寧煜不耐煩地「嘖」一聲。
「沒問你。」
他又沉默了。
拿起一個線軸,捏在手裡擺弄了好一會。
喚來身邊的隱衛:
「慕圓那邊還沒消息嗎?」
「藥和物資送過去好幾天了,她就沒寫封信謝恩?或是罵我?」
「你去找個人,去問問慕圓到底……」
話說一半,他突然皺起眉頭,喉結滾了滾:
「算了算了。」
「這個沒良心的,活該,凍死算了。」
我撇了撇嘴。
可不就是他害我凍死的麼。
天寒地凍,朝廷的賑災銀遲遲不到。
寧古塔的冬天冷得離譜。
滴水成冰不足以形容。
那是在外面舔一舔嘴唇,都能把兩片唇瓣粘住的冷。
好不容易盼來一批珍貴的物資。
厚厚的被子裡,竟然填滿了柳絮。
糧袋裡也多是稻殼。
送這些破爛東西賑災,寧煜竟有臉等我上摺子千恩萬謝嗎?
我又來了脾氣。
打算指著他鼻子臭罵他一通。
忽而聽得孟貴妃小心翼翼地開口:
「許是慕大人性子烈,還在跟陛下賭氣吧?」
「慕圓不會的。」
寧煜這句話說得篤定,讓孟淑瞬間變了臉色:
「皇上怎麼知道?」
寧煜手裡的線軸被他揉得一團亂:
「慕圓只是被我慣得性子驕縱。」
「但她懂得民生疾苦,不是那種會拿百姓性命賭氣的人。」
孟貴妃的臉色僵了僵:
「皇上說的是,是臣妾想多了。」
她臉上還掛著賢淑的笑。
渾然不覺那繡花針都已經攥彎了。
寧煜沒再理她,把那團亂麻一樣的線往旁邊一扔。
隨口說了句「早點歇息」便起身往外走。
我看著他的身影,只覺可笑。
他總說我被他慣得驕縱。
可堂堂皇帝,若是真的慣著我,又怎會為了掩人耳目,把我塞在宮中最偏僻的角落?
若他當真如此信我,又怎會因為孟貴妃幾句話便將我派去苦寒之地?
04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證據,查實了孟貴妃父親、現任大理寺卿賣官鬻爵,插手春闈。
甚至為了遮掩整個舞弊案,將八個學子全家,一共一百多口人殘忍虐殺。
連襁褓中的幼兒都沒放過。
我雖然只是個宮中編纂,卻早已被寧煜給了上朝的特權。
所以。
我帶著滿滿一箱的證據,當朝參奏大理寺卿。
條條證據確鑿。
樁樁駭人聽聞。
滿朝文武伏跪在地,瑟瑟發抖。
在那日之前,寧煜在我心裡算得上是個明君。
可如山的證據擺在那裡,他看了許久。
他卻並未做聲。
然後,在當晚埋頭折騰了我一整夜。
那還是我們第一次,在親密之後一同過夜。
我當時心裡還在想著,他那麼寵愛蕭貴妃,驟然得知恩寵被如此利用,心裡也是難過的吧。
沒想到第二天,我睜開眼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別再查下去了,此事作罷。」
「淑兒昨日懸樑,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晚些時候,你去趟大理寺,就說證據是你偽造的。順便辭官吧。放心,我會迎你入宮……」
聽到這話,我遞衣裳的手頓了頓。
理智告訴我。
皇帝的話,便是聖旨,不容置喙。
可想到那些血案。
忍了又忍。
還是沒忍住:
「事關春闈,無數學子都在等著皇帝為他們做主,皇上竟然要為了一個女人,枉顧事實嗎?」
寧煜接過我手裡的衣裳,皺眉自顧自地往身上套:
「淑兒對我來說不只是一個女人而已。」
許是見我臉色蒼白,他略略軟下聲音:
「只要你放棄此事,就能光明正大地入宮,與我相伴,如此,你還是要追查到底嗎?」
「是。」
我直直地對上寧煜的眼睛:
「那麼多人命,我沒辦法冷眼旁觀。此身雖位卑言輕,但我慕圓既然做了官,便不可能與蠹蟲同流合污。」
寧煜盯著我看了許久,從衣裳袖袋中抽出一封信,甩在我臉上。
「你的官位是我給的,既然你不聽勸,那我便收回。」
「你不是愛辦差嗎?」
「滾吧,滾遠點。」
看清寧古塔那三個字的時候,榻上的溫度尚未散去,我的心卻已結了冰。
這是打算為了護住蕭貴妃,送我去死了。
我抬起手,抓著那截明黃色的衣帶,顫抖著問:
「你當真,是這個意思嗎?」
「為了護她,你寧可讓我走?」
陽光從窗欞照進來。
照亮地上的一個個格子。
卻沒照亮寧煜陰沉的眼睛。
他抽回衣帶,冷漠地開口:
「是。」
就一個字。
我盯著他的眼睛,想找出點別的。
哪怕只有一絲不忍,或是猶豫。
可什麼都沒有。
最終。
我鬆開手,攏了攏衣襟,在榻上端正地跪好,叩首:
「微臣,遵旨。」
寧煜皺著眉盯了我好一會,冷嗤一聲,轉身就走。
現在想來,那竟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了。
05
算了,這條命本就是他的。
還給他,便當是徹底了結了吧。
我是五歲那年,被人販子拐到京城的。
挺幸運,長得不好看。
不好看,就不必去青樓,不會被老頭子看上,去做一些奇怪的事。
人販子抓到我往臉上抹灰,嗤笑著說:
「蠢東西。如今這世道,青樓才是最好的去處。樓子裡的媽媽哪怕看在錢的份上,也能讓你活到十七八歲。」
「被挑揀剩下的,都只能被當畜生用嘍。」
他說歸說,並沒擦去我臉上的灰。
當時,我只當他是覺著青樓給的價高,在哄我們呢。
卻並未料到,他說的是真的。
時局混亂,民生凋敝。
沒牙的劣馬尚且會喂飽草料,精心刷洗。
而賤奴往往在上一家還沒填飽肚子,就被一根繩子串起來,送到下一家抵帳。
輾轉了很多地方後,是寧煜的娘收留了我。
那日天色很黑。
她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截精緻的下巴:
「往後你就叫慕圓吧,團圓的圓。」
我熟練地跪下,把腦門砸在地上,扯出一個帶著八成傻氣的笑:
「真好聽,我最喜歡團圓了。」
下一瞬。
慕貴人居然抬起白玉一樣的手,摸了摸我髒兮兮的頭:
「可憐的孩子,餓了很久吧?都怪那些貪官污吏,鬧得世間紛亂。」
「這世道需要換一片天,你們要守護他,扶持他,往後,天下人才有好日子過。」
那年,是我成為賤奴的第三年。
貪官污吏是什麼,我並不知道。
只知道眼前人是我的貴人。
她的手很暖。
只知道從那之後,我雖然挨了不少鞭子,卻沒再餓過肚子。
我不懂像我們這樣從未被善待的小小賤奴,為何要承擔天下人的命運。
但貴人既然是為了天下人給我們飽飯吃。
天下人便也算作是我的恩人吧。
那一批受訓的孩子,最終活下來的不到三成。
我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飯碗里經常比別人多一個土豆,偶爾還會有幾片肥肉。
我每次吃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別人搶走。
後來才知道。
那不是幸運,是貴人給的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