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不會去找她!有本事,就讓她一輩子都別回來!」
6.
船行三日,終於抵達望江南。
與京城的陰冷肅殺截然不同,故鄉的空氣里滿是濕潤的水汽與甜糯的桂香。
爹娘早已在岸邊翹首以盼。
一見我形容憔悴地從船上下來,娘親的眼淚當即就涌了出來,快步上前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手掌在我背上反覆摩挲。
「我的兒,我的念兒……怎麼瘦成這樣了?」
爹爹站在一旁,臉色鐵青,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他接過我手中那隻小小的包袱,掂了掂分量,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回到家中,丫鬟們端上熱湯熱飯,滿桌都是我從前最愛吃的菜肴。
我卻沒什麼胃口,只是捧著碗,默默地掉眼淚。
積攢了兩年多的委屈,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娘親坐在我身邊,一邊替我拭淚,一邊聽我斷斷續續地講著在蕭家的種種。
從林若雲的到來,到那根簪子,再到那扇緊閉的朱門和雨夜中的休書。
我講得平淡,沒有添油加醋,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扎在爹娘心上。
「砰!」
爹爹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盤作響。
他氣得滿臉通紅,來回踱步。
「欺人太甚!他蕭迢算個什麼東西!一個窮酸秀才,靠著我女兒的嫁妝過活,如今竟敢如此作踐我的掌上明珠!我林家在江南也是有頭有臉的,這口氣我咽不下!」
娘親亦是怒不可遏,眼圈紅著,聲音卻透著一股狠勁:
「當初我就說這門親事不妥,你偏不聽,被那書生的幾句花言巧語迷了心竅。如今看清了也好!和離了正好!我林家的女兒,還怕沒人要?」
她拉過我的手,語氣放緩了些,帶著安撫的力量:
「念兒,你別怕。有爹娘在,沒人敢再欺負你。這幾日你先好好歇著,養好身子。
娘已經為你物色好了一門親事,是城南綢緞莊的晏家二公子,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家底也殷實。你見見,處處看,總好過守著那個薄情寡義的蕭迢。」
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反對。
心口那塊被剜去的空洞,尚在隱隱作痛,對情愛之事,早已沒了當初的憧憬與期盼。
或許,爹娘的安排才是最好的歸宿。
7.
幾日後,我便見到了那位晏家公子,晏青雲。
見面的地點約在城中有名的「聞香」茶樓。
我到時,晏青雲已在臨窗的雅座等候。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腰間繫著塊成色極好的玉佩,長發用一根素雅的木簪束起。
見我進來,他立刻起身,臉上漾開一個溫和的笑意。
「林姑娘。」
他微微頷首,替我拉開對面的椅子,動作自然流暢。
這聲「林姑娘」,讓我心頭微微一松。
我們相對而坐,他替我斟了杯熱茶,推到我面前,茶香裊裊,是他親自帶來的洞庭碧螺春。
「家父與林伯父是舊識,常聽他提起你,說你聰慧過人,於算學一道頗有天賦。」
晏青雲開口,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我有些意外,這些都是我待字閨中時的小小愛好,嫁去蕭家後便再無人提及。
蕭迢只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商賈之術更是上不得台面。
「晏公子過譽了,不過是些閒時消遣的把戲。」
「林姑娘謙虛了,」
他眼底含笑。
「能將把戲玩得精通,便是本事。我家中也有些生意上的帳目頗為繁瑣,若姑娘不嫌棄,改日倒想請教一二。」
一頓茶的工夫,我們聊了江南的絲綢,聊了京城的風物,甚至聊了漕運的利弊。
他見識廣博,言語風趣,與他交談是件極為舒心的事。
此後幾日,晏青雲時常尋些由頭來林府拜訪。
有時是送來幾本新印的話本,有時是帶來一盒剛出爐的桂花糕,有時,便只是借著請教帳目的名義,與我對坐半日,默默地看我打算盤。
他從不多言,只是在我算得疲了,恰到好處地遞上一杯溫茶。
他不像蕭迢那般,將滿腹經綸視作高人一等的資本,也不像那些紈絝子弟,只知吃喝玩樂。
晏青雲身上有一種沉靜而溫柔的力量,像春日裡的暖陽,不炙熱,卻能一點點融化我心頭的積雪。
我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甚至開始有些期待他登門。
一日午後,我正與他在院中石桌旁對弈,眼前忽然又跳出那些半透明的字跡。
【男主已經發現你不在京城了,派了人四處打探你的下落,他快急瘋了。】
【他現在後悔死了,女主你就不能原諒他嗎。】
【女主,你真的要跟這個新歡在一起嗎?你不該背叛男主的,他才是你的官配啊!】
我執黑子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
背叛?我拿著他親手寫的休書,被他親口趕出家門,何來背叛一說?
這些彈幕,仿佛永遠站在他的立場,用一種虛偽的深情來綁架我。
我抬眸,對上晏青雲關切的目光。
「怎麼了,可是棋路受阻?」
我搖搖頭,將那枚棋子穩穩落在棋盤上。
「沒什麼,只是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一勞永逸。」
我的目光清明而堅定,那些惱人的字跡在我眼中漸漸失焦,最終化作虛無。
我不會再被它們左右了。
8.
晏青雲成了林府的常客。
他從不空手而來,帶來的卻非俗物。
有時是一冊孤本遊記,有時是幾尾新培育出的錦鯉,或是邀我同去城郊的馬場,看他馴服一匹性子剛烈的西域良駒。
他總能找到恰到好處的由頭,既不顯得唐突,又讓我無法拒絕。
爹娘樂見其成,府中下人也早已將他視作未來的姑爺。
我雖未明確表態,但心中那片被蕭迢踏碎的荒蕪之地,確乎在晏青雲的耐心澆灌下,悄然生出了幾分綠意。
他最常與我待的地方,是家中的帳房。
我自幼對算學一道頗為痴迷。
晏青雲對此非但沒有蕭迢那種文人的輕蔑,反而興趣盎然。
他會帶來溫家的帳冊,與我一同探討。
偌大的帳房裡,只有算盤珠子清脆的撥動聲,與他偶爾低聲提出的疑問交織在一起。
「此處用進一法似乎更為穩妥,可避免釐毫之差累積成巨額虧空。」
我指著帳冊上的一處,輕聲說。
他聞言,湊近了些,身上傳來淡淡的皂角清香,混著書卷的墨氣。
他認真思索片刻,隨即點頭,眼底是純粹的欣賞。
「林姑娘所言極是,是我疏忽了。」
秋意漸濃,滿城丹桂飄香。
一年一度的上元燈會也如期而至。
那日午後,晏青雲送來一盒新制的桂花糖糕,順勢提起燈會的事。
「城中扎了許多新奇的燈彩,南街還有燈謎可猜。林姑娘若是有暇,不知願否同去一觀?」
他的邀請一如既往地溫和有禮,留足了餘地。
我應下了。
燈會那夜,華燈初上,整座望江南城亮如白晝。
街上人潮如織,笑語喧闐。
各式各樣的燈籠懸於街巷兩側,魚龍走馬,花鳥蟲魚,光影交錯,流光溢彩。
我穿著一身杏色襦裙,走在晏青雲身側,與他隔著半步的距離。
他很照顧我,始終走在外側,用身形為我隔開擁擠的人潮。
我們走走停停,猜了幾個燈謎,又在小食攤上買了一串糖葫蘆。
酸甜的果子在口中化開,那份久違的、屬於尋常女兒家的輕鬆與歡喜,也一併融進了心底。
「你看那盞燈。」
他忽然停下腳步,指向不遠處一個燈攤。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盞精緻的走馬燈。
燈身由細竹紮成,糊著輕薄的紗,內里燭火一燃,熱氣驅動著剪紙的輪軸緩緩轉動。
紗面上,畫的是江南水鄉的四季景致,畫工細膩,意境悠遠。
「很別致。」
我由衷讚嘆。
晏青雲眼含笑意:
「你在此處稍等,我去去就回。」
他說完,便轉身朝那燈攤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匯入熙攘的人群,手中還捏著那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蘆。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卻又顯得陌生的身影,毫無徵兆地闖入了我的視線。
那人穿著一身風塵僕僕的青色長衫,下擺沾著泥點,原本挺括的衣料起了許多褶皺。
他瘦了許多,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一雙曾滿是傲氣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正死死地盯著我。
是蕭迢。
他怎麼會在這裡?京城與江南,相隔千里之遙。
我心頭一震,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握著糖葫蘆竹籤的手指倏然收緊。
周圍的喧囂仿佛在瞬間遠去,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聲和眼中洶湧的、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穿過掛著彩燈的人流,最終停在我面前。
「我找到你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
「念兒,我找了你許久。」
9.
我沒有說話,只是冷淡地看著他。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更加焦躁。
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腕,被我側身避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受傷與難堪。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念兒,跟我回去。」
回去?回到那個將我拒之門外的蕭府?回到那個處處都要忍讓表妹的家?
我覺得有些可笑,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涼薄的弧度。
「蕭公子,」
我語氣疏離。
「你我之間,早已隨著那封休書,恩斷義絕。我為何要跟你回去?」
「那休書是我一時氣話,當不得真!」
他急切地辯解。
「我當時……我當時只是氣你當街與我置氣,不給我顏面。我從未想過真的要休了你。」
「是嗎?」
我平靜地反問。
「可我記得,你說過,離了你,這世道便沒人會要我。如今又何必自降身價,來尋一個沒人要的棄婦?」
他眼中的血絲更重了,裡面翻滾著悔恨、不甘,還有一絲被我戳破偽裝後的惱羞成怒。「我……我承認,那些話是我說錯了。若雲……林若雲我也已經送走了,我把她送回了老家,以後她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之間。」
他放低了姿態,語氣近乎哀求:
「念兒,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好,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這副模樣,若是放在從前,或許真的能讓我心軟。
可如今,我只覺得無比諷刺。
就在我與他對峙之時,那些惱人的半透明文字,又一次不合時宜地跳了出來。
【天啊,男主竟然追到江南來了!他真的好愛女主!】
【他都認錯了,還把綠茶表妹送走了,這已經是最大的誠意了!】
【蕭迢都親自來求你原諒了,女主你就別端著了,快給他個台階下吧!夫妻之間,哪有解不開的結?】
彈幕一條接一條地刷過,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吻,勸說著我,也審判著我。
仿佛我的遲疑,我的冷漠,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彈幕認為他親自來找我,親自認錯,我就應該感激涕零,立刻原諒他的一切。
10.
恰在此時,晏青雲提著那盞走馬燈回來了。
燈火溫暖,映得他眉眼愈發溫潤。
他一眼便看到了僵持在我面前的蕭迢,目光微微一頓,卻沒有流露出半分驚訝或失措。
「林姑娘。」
他自然地走到我身側,將那盞繪著江南四季的走馬燈遞到我面前,燈影流轉,畫中景致栩栩如生。
「攤主說,這是最後一盞了。」
溫暖的燭光映在我臉上,也驅散了蕭迢帶來的那股寒意。
我伸手接過燈盞,指尖微暖。
「有勞晏公子。」
我輕聲道,目光甚至沒有再分給蕭迢一絲一毫。
這番無視,比任何尖刻的言語都更能刺痛蕭迢。
他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燈,又猛地抬眼看向晏青雲,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敵意與審視。
「你是何人?」
他的質問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審判意味,仿佛我與任何男子交好,都是對他的一種背叛。
晏青雲只是平靜地回視,目光坦然而溫和,甚至還對他微微頷首,盡顯風度。
不等晏青雲開口,我便先一步轉向蕭迢,神色冷淡如水。
「他是什麼人,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蕭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拔高,引得周圍的路人紛紛側目,「林念兒,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當著我的面與別的男人……」
「蕭公子記性不好嗎?」
我打斷他。
「休書是你寫的,門是你關的,話也是你說的。你我如今,早已不是夫妻。我的事,自然與你無關。」
我語氣平靜,字字清晰,將他堵得啞口無言。
他大概從未想過,一向在他面前逆來順受的我,會如此乾脆利落地劃清界限。
他臉上青白交加,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那些惱人的彈幕又開始瘋狂閃動。
【女主你怎麼能這麼說!蕭迢找你找得多辛苦!】
【女主也太斤斤計較了吧,蕭迢都追到這裡了,你給他道個歉,服個軟,這事不就過去了嗎?】
【就是,別任性了,快跟蕭迢回去吧,他都知錯了。】
我只當未見,對身旁的晏青雲露出一個歉意的微笑:
「抱歉,晏公子,擾了你的興致。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無妨。」
晏青雲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未曾離開我,仿佛蕭迢不過是街邊一道無關緊要的布景。
他自然地抬手,為我擋開一個冒失撞來的孩童,動作輕柔,卻堅定地將我護在他身側。
我提著燈,與晏青雲並肩,一步步匯入燈火闌珊的人潮,將那人和那些聒噪的字跡,一併拋在了身後。
11.
我以為蕭迢會就此罷休,知難而退。
沒想到第二日,他竟找到了林府。
彼時我正在後院陪母親修剪花枝,前廳隱約傳來父親壓抑著怒火的斥責聲,夾雜著一個男人低沉的辯解。
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
母親剪斷一枝殘花的動作一頓,臉色沉了下來。
「他還有臉上門?」
我將手中的小剪子放到石桌上,理了理衣袖,神色平靜無波。
「我去看看。」
穿過長廊,未至廳堂,父親的咆哮聲已清晰可聞。
「蕭迢!我林家是刨了你家祖墳,還是斷了你家香火?我將好端端一個女兒嫁給你,你就是這麼作踐她的?讓她凈身出戶,流落街頭,你好大的官威!」
「岳父,是小婿的不是,小婿當時只是一時氣話……」
「氣話?一封休書是氣話?將人關在門外淋著傾盆大雨是氣話?我女兒回來的時候,形容枯槁,你一句氣話就想抹平一切?」
父親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指著蕭迢的鼻子。
「我告訴你,我林家雖是商賈,卻也不是任人欺辱的!這門親事,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