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孟寧郗說沈清野以前沒有這樣孤僻。
「是從他媽媽去世之後開始的。」
她想了想,最後說:「他好像是覺得自己命不好。」
命不好。
這三個字一直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
直到我站在病房門口。
沈清野好像又瘦了。
他動作利落地替爺爺換下髒衣服,倒掉便盆里的穢物。
等一切都收拾好後。
沈清野坐下來吃已經涼掉的粥。
可還沒喝上幾口。
原本安靜躺著的老人突然暴起打掉他手上的碗。
又在沈清野起身要收拾時,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上一口。
用力到瞬間滲出血跡。
露出的小臂上布滿了結痂的傷口。
可沈清野只是站在原地,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仿佛早已習以為常。
我急忙叫來護士阻攔,又扯著沈清野遠離病床。
護士好像也見怪不怪了。
「等你孫子被你氣走,沒人服侍你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氣走好啊。」
沈清野的爺爺耷拉著眼皮,陰陽怪氣道:「我看到他在我眼前就心煩。還喝粥?他配吃個屁的東西!」
又是一陣污言穢語的辱罵。
直到護士威脅說他再打擾其他病人休息就把他趕出去,老頭才閉了嘴。
卻依舊在狠狠瞪著沈清野。
而自始至終。
沈清野都沉默地站在那兒。
像個沒有生機的雕塑。
直到我要帶著他去上藥,這人才像是剛回過神。
眼睫微微顫動。
他問我:「你怎麼過來了?」
「我再不來你就要死了!」
我又氣又急。
上輩子沈清野的爺爺死得早。
沈清野也沒有這麼長時間留在醫院裡服侍。
所以我並不知道他爺爺對他的態度會這麼惡劣。
「死不了。」
沈清野甚至還有心情扯起唇角輕笑了下:「他折騰不死我。」
「知道人在折騰你你還留下來照顧他?沈清野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沈清野不再吭聲。
等手臂上的傷口處理好後,他就讓我回去。
「答應過盛總的事情我可能要失約了,那些錢我會還回去。重點複習內容我也都整理在那些筆記里了,你記得對著看,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可以去問孟寧郗。」
走廊里慘白的燈光打在沈清野臉上。
卻沒有一絲光亮落進眼底。
他的語氣極為平靜。
平靜到我心中的恐慌越來越大,不管不顧地抓住他的手:
「那你呢?已經高三了,你不要複習的嗎?你不想要考大學的嗎?」
「我?」
沈清野一怔。
他像是現在才想起要考慮自己,慢吞吞地說:
「我在醫院裡也可以——」
「你又在騙我!」
我打斷沈清野的???話,想要強行帶著人離開:「那個老頭根本就不可能給你複習的時間,他就想著要折磨你,看你不舒服他就高興。你跟我走,現在就走!你要真不放心,我掏錢給他請個護工來!」
但沒有扯動。
沈清野垂下眼,目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盛縈,」他輕聲喚我的名字,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是我的爺爺。」
冷靜的敘述。
可我卻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母親去世,欠了賭債的父親連人影都見不著。
他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
「我這個人,從小到大運氣都不怎麼好,做什麼事好像都會差一點。想要什麼,希望什麼,也總是永遠都實現不了。」
抓著的暖意一點點褪去。
沈清野推開我,語氣依舊溫和:「所以你應該離我遠些。再遠些,更遠些,最好永遠都不要和我有什麼牽扯。」
可他的聲音在顫抖。
抑制不住地發著顫。
明顯到我都已經發現了。
於是胸腔中那股酸澀的浪潮不斷洶湧叫囂。
我看著沈清野。
突然就想起了孟寧郗說的那句話——
「他好像是覺得自己命不好。」
去他媽的命。
10.
陸秋秋曾借著探望的名義來過醫院。
沒過多久以前的護工被趕跑。
沈清野被強行留下來服侍。
這是上輩子沒有的事。
所以與我有關。
同病房的患者和家屬都見證了沈清野爺爺令人髮指的惡劣行為。
在我過去時,一個大媽甚至扯著我的手臂說:
「姑娘,你和那小伙子是同學吧?你去勸勸他,這學生哪能不留在學校里讀書呢?也別留下來照顧這老頭子了。他就是條毒蛇,自己不好過了也不讓家裡小輩好過,照顧了也討不著好!」
我點頭說好。
隔天就把人轉到單人病房。
在那老頭又暴起指著沈清野鼻子罵時。
我讓保鏢接手沈清野手上的工作,又讓人強行帶他走。
「這是宋老師讓我給你帶的試卷和複習題。她說你不來也可以,但這些得做完。」
沈清野掙扎的幅度小了下來。
「沈清野,」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如果你想爛在這個醫院裡——你只要說一聲,你但凡說一聲不,我都不會繼續攔著你。」
沈清野低著頭。
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你明明……」好半晌後,他沙啞著嗓音,又帶著某種自暴自棄的情緒,「……你明明說過不會再喜歡我了。」
「我現在是以朋友的身份,你不承認也沒用。」
我說著,低頭開始做卷子。
沈清野站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在我對面坐下。
那老頭也不是沒想作怪來干擾沈清野的學習。
可他但凡發出一點聲響。
站在旁邊的保鏢就立馬兇狠地瞪了回去。
他是個欺軟怕硬的,幾次下來就歇了心思。
沈清野得以順利地做完了一套卷子。
眉間摺痕淺淡了些許。
「我會幫你帶給宋老師檢查。」
我把沈清野的卷子收好,又說:「明天我就不過來了。」
攥著筆的手倏然收緊。
沈清野呼吸短暫地停滯,卻很快如常。
他點頭:「不來也好,這裡畢竟不是——」
「沈清野,坦誠一點不會死人。」
我瞥了他一眼,冷哼:「想要我來就直說。」
或許是最不堪的一面已經被我見到。
沈清野乾脆不再吭聲。
我盯著他紅透的耳尖看,彎了彎唇:「明天是謝遠藏過來。他聽說你補課很有一套,打著心思過來的,你記得好好招待。」
沈清野抬頭,眼底閃過明顯的錯愕。
第二天是謝遠藏。
第三天是孟寧郗。
第四天是他們班班長。
第五天是我。
……
輪流著來。
保鏢就留在了病房,輪流值班。
一周多下來,沈清野成功跟上了複習進度。
而那老頭精神萎靡了不少。
趁著沈清野外出打熱水時,老頭第一次主動叫住我。
可說出的話就不那麼動聽了:
「他媽是被他害死的。」
我整理錯題,沒理他。
那老頭也不惱,嘿嘿一笑後自顧自說了下去:
「要不是他鬧著要和朋友出去玩,他媽不會在接他回家的路上出車禍死了。我兒子也不會一蹶不振,甚至消失不見,到現在都不來看我這個老頭子。我更不會得了這種病——」
「你兒子很早就染上賭博,把家裡的錢都賠了出去,消失不見也是為了逃債。不來看你是因為他沒孝心,你得病也是報應,這和沈清野有什麼關係?」
我頭也不抬地打斷他,筆尖在紙上劃出深深的痕跡。
老頭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你懂什麼!要不是這個掃把星——」
「可就是你口中這個掃把星在支付你每天高昂的醫療費,不然你早死了。也是你口中這個活該的孫子,每天只睡幾個小時才能兼顧照顧你和學習。」
我站起身看著他,冷笑:「你不是想要打壓他嗎?你不是想要讓沈清野陪你一起爛在這個醫院嗎?可惜啊,他太優秀了,連老師看了他這段時間做的卷子,都說只要保持下去,考上 top 學校根本不成問題。
「你想毀掉他,可我偏不讓你如願。我就要讓你看著你最想毀掉的人,在你夠不著的地方變得越來越好。」
那老頭氣得臉色鐵青。
乾癟的嘴唇顫抖著發出「嗬嗬」聲,卻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哼了聲,重新坐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沈清野才回到病房。
臉色有些蒼白。
他平靜地走到床頭往杯子裡添水,手隱隱在發抖。
我看著他的背影:「怎麼打水打了這麼長時間?」
「沒熱水了,我就多等了一會兒。」
我「哦」了聲,也沒多想。
沈清野在我對面坐下。
病房內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聲音。
可這種安靜很快被打破。
「喲,小兔崽子你居然還有錢給這老不死的住單人間?」
11.
聲音刺耳又尖銳。
一個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突然闖了進來。
渾濁發紅的眼睛掃過我。
他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
「這就是秋秋說的家裡很有錢的大小姐吧?聽說大小姐看上我家這小兔崽子了?挺好,挺好,那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哈哈哈。」
我聽得直皺起眉。
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可我卻隱約覺得他有些眼熟。
而沈清野幾乎是瞬間就擋在我面前。
他沒理那男人,把卷子往我手裡一塞後就低聲說:「你先回去。」
而我還在想著那男人口中的「秋秋」。
果然又是陸秋秋。
「幹嘛呀幹嘛呀。」
沈良見狀,極為不滿地伸手去扒開沈清野。
嘴裡卻說著:「好不容易有同學樂意和你交朋友,讓家裡人看看怎麼了?」
「滾開!」
沈清野死死地盯著男人,一字一句:「不然我就殺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良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
他直接無視了沈清野,朝我咧嘴笑:
「小姑娘,我這兒子伺候得你還舒服嗎?我也不要多,只要一百萬,你把這兔崽子帶到——呃!」
話還沒說完,沈清野的拳頭已經狠狠砸在了沈良臉上。
這一拳用盡全力,沈良踉蹌著後退幾步,撞翻了輸液架,藥瓶碎了一地。
誰都沒有想到。
沈清野不要命似的打過去。
動作又快又狠。
像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保鏢急忙過去攔著。
可即便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那老頭還是躺在病床上,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
直到混亂中,嘴裡罵著髒話的沈良突然朝我沖了過來。
手中隱約有什麼銀色亮光一閃而過。
男人臉上笑容猙獰:
「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
刀刃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冷光。
沈良衝過來的速度太快,再加上距離很近。
保鏢完全沒反應過來。
「去死吧!」
他表情扭曲,刀尖直刺向我胸口。
可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
「噗嗤——」
刀刃刺入皮??2肉的聲音清晰可聞。
眼睛被一隻溫熱的手掌突然捂住,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我聽見沈清野的呼吸聲在耳邊驟然加重。
夾雜著一聲壓抑的悶哼。
「別看。」
他說:「別怕。」
【聽話,把眼睛閉上。】
【睡一覺就好了。】
伴隨著急剎車的尖嘯聲。
以及男人得意又猖狂的笑聲。
最後所有聲響如潮水般褪去。
世界歸於一片死寂。
「沈清野!」
熟悉感終於找到了原因。
我下意識抓住了沈清野的手臂,整個人因為極度的恐懼抖得不成樣子:
「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聽到沒有!」
聲音帶著近乎絕望的哭腔。
12.
【患者沒有了求生欲。】
【肇事者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放誰身上能接受得了啊?】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夫人節哀。】
……
【2 月 15 日
家裡的小貓要生小貓了,阿縈這幾天都很緊張,提前準備了很多東西。希望小貓生產順利。阿縈這幾天關注它太多了,我有點不高興,但還能忍忍。】
【2 月 17 日
阿縈今天生氣地問我是不是很討厭小貓。為什麼我從來都不摸小貓,也不陪小貓玩。最後又生氣地問我為什麼不說話,是在默認嗎。可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其實我很喜歡小貓。】
【2 月 20 日
阿縈今天回來晚了,自動投喂機也壞了。小貓餓得一直在叫。我喂了糧。小貓蹭了我幾下。……難怪阿縈這麼喜歡擼貓。】
【2 月 22 日
小貓難產了。死了一隻。怪我。我要是沒碰過它就好了。】
……
【3 月 18 日
阿縈又生病了。是因為我這幾天有些黏她了嗎?我為什麼忍不住?】
【3 月 19 日
阿縈的感冒加重了。沈清野,你想害死她嗎?離她遠點!】
……
【4 月 5 日
陸秋秋來找我了。我知道,畢竟我欠了一條命。她要了一筆錢。這不是結束。但我留下條據了。這是我欠的債,和阿縈無關。】
【4 月 16 日
沈良出現了。他明明已經消失了三年,為什麼偏偏要這個時候出現?……算了,阿縈今天回家,我得準備好她喜歡吃的菜。】
……
【5 月 16 日
阿縈喝醉了。她問我是不是很討厭她,我說不是。她又問我既然不討厭,為什麼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不能說。】
【5 月 20 日
阿縈今天提了離婚。離開我也……挺好的。我今天又出現了幻聽。他們在叫我去死。但我還不能死。我得先替阿縈看看她找的人怎麼樣。我不放心。】
……
【阿縈。】
【阿縈。】
【阿縈阿縈阿縈阿縈阿縈阿縈阿縈阿縈……】
……
【盛縈,我最討厭你。】
13.
好在那把刀最後刺入的是沈清野的肩膀。
從急診室出來後我就一直盯著他。
眼睛眨也不眨,害怕下一秒人就會消失不見。
沈清野被我盯得全身泛紅。
最後忍不住別過臉,低聲著近乎乞求:「……別看了。」
我沒理會。
沈清野想回去,卻被我強硬地留在病房休息。
他沉默,「沈良呢?」
「報警了,被警察帶走了。」
「便宜他了。」
「嗯。」
我哄著沈清野去休息,又威脅他:
「你要不睡,那我就一直盯著你,盯到你睡著為止!」
原本才緩和下來的人瞬間又紅了個徹底。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終於妥協。
可眼睛仍然睜著。
漆黑的瞳孔映著病房慘白的燈光,像是怕閉上就會墜入噩夢。
我伸出手,像不久前。
像上輩子。
輕輕蓋在他的眼睛上。
「閉眼。」我命令道。
睫毛在掌心划過一片癢意。
沈清野最終闔上了眼。
然而沒過多久,病房外傳來一陣吵鬧聲。
躺在病床上的人靜靜地聽了會兒。
閉著眼睛問我:「有人跳樓了嗎?」
「醫院裡總是能碰到想不開的人。」我頓了頓,又說:「總歸是不相干的人。」
沈清野嗯了聲,也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呼吸很快平穩了下來。
我低頭看了眼手機。
上面有一條保鏢剛發來的簡訊:
【沈森拉著沈良跳樓。】
原來那老頭叫沈森。
長按。
刪除。
的確是不相干的人。
14.
本來是要報警的。
但之前一直無動於衷的老頭卻突然攔住了保鏢。
沉默許久後,他抬頭問我:
「我這病……能治嗎?」
我面無表情:「治不了,等死。」
「那我用一個秘密換我兒子陪我呆一會兒吧。」
他舒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平靜道:「只要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人就交給你們。」
「我憑什麼答應你?」
「他爸從小罵他是天煞孤星,剛出生沒多久就剋死了奶奶。後來又害死了他媽。但其實他媽的死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答應了。
給了沈森半個小時。
他帶著沈良去了天台,說父子倆要單獨說會話。
保鏢就在門口候著。
結果沈森帶著沈良跳樓了。
一個都沒活下來。
然而這件事也沒能瞞著沈清野多久。
某個下午他沒待在病房。
我在天台找到了他。
沈清野站在欄杆邊緣,單薄的病號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們就是從這跳下去的嗎?」
他沒有回頭,自顧自地說:「可惜我沒有看到,真是便宜他們了。」
「沈清野,」我叫他,「你過來。」
沈清野倒是聽話地乖乖走了過來。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用力到手都在疼。
可沈清野卻笑了起來。
他輕聲安慰我:「我不會跳的,我還沒有考上大學。」
我害怕到一時失了聲。
只能發泄似的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輕點。」
沈清野用另一隻手碰了下我的頭髮,卻一觸即離。
他笑著哄我:「我疼。」
於是力道驟減。
但我依舊沒有鬆口。
沈清野也由著我亂來。
臉上的笑容卻一點點消散。
他像是盯著虛空中的某一處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