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慕容珠用一副射鵰大弓和一桿烏金虎頭槍換下了我。
從大帳中出來時,侍女低聲抱怨:「少主想要那兩樣寶物好久了,公主一直不肯給的,如今怎麼用來交換一個奴隸……」
慕容珠道:「話多。」
侍女立刻噤聲。
慕容珠回頭看了我一眼。
「軍師,你也聽到了吧?」
「那射鵰大弓是外祖父留給我的,我用來換你了。」
「別讓我覺得不值得。」
13
幾天後,玉禾聽說了我在慕容瑾的大帳中被慕容珠帶走的事。
她並不知道我和慕容珠之間的結盟,因此前來時,臉上是看好戲的表情。
「怎麼樣,姐姐,叫你強行出風頭,大宴上還拉著慕容珠給你彈琴,果然惹怒了這位女閻王。」
「看,她敢當場攪黃了你的侍寢,讓你來她帳中當馬奴,也不讓你去給慕容瑾當貴妾。」
為了掩人耳目,我被慕容珠帶回帳篷後,對外一直以馬奴的身份示人。
但事實上,私下裡,慕容珠會叫我軍師。
她將手下的親兵分為兩隊,她帶一隊,我帶一隊。
但這些事,玉禾是不知道的。
她撫著肚子,笑眯眯道:「對啦,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姐姐,我有孕啦。」
「要是生了孩子,他就是慕容瑾的長子,以後可能會成為新的羌戎少主。」
我直起身,淡淡地看向玉禾。
「你想得太多了。」
「慕容瑾很快就會納新人,那些新來的妃子是各部的貴女,而你……」
我輕聲道:
「你只是一個亡國奴。」
「亡國奴的孩子,什麼都得不到的。」
玉禾起身,她氣得臉色漲紅。
「住口!你不過是妒忌!」
「你妒忌我能成為寵妃,妒忌我能錦衣玉食。」
她拿起馬鞭,就要打我。
然而鞭子卻被人架住了。
慕容珠一襲紅衣,淡淡開口:「在我的帳篷里,打我的人,請問你是當我死了嗎?」
玉禾對慕容珠有深深的恐懼,鞭子立刻脫了手。
她含恨瞪我一眼,轉身離開。
慕容珠在我身邊坐下,拿了個烤羊腿,撕了一半給我:「你妹妹和你,不太像一個爹養大的。」
我嘆口氣:「準確地說,她是被爹養大的,我是自己長大的野種。」
「這樣。」慕容珠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就說嘛,她和你那個亡國之君的老爹看起來比較像一家子。」
14
在這之後,我跟玉禾都很忙。
就如前世那樣,慕容瑾開始納妃了。
新的羌戎貴女如一茬又一茬盛放的鮮花,來到了慕容瑾身邊。
懷著身孕又勢單力薄的玉禾,成為了所有羌戎貴女共同的敵人。
她整日裡忙著和這個斗,和那個斗,氣色眼看著一天天衰敗下去,整個人疲憊不堪,只是強撐著那身華服的架子。
慕容瑾那邊忙著納妃,這邊,慕容珠和我也沒閒著。
帳中,我們點燃一支蠟燭,學習到深夜。
慕容珠聽我講中原的為君之道,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講民心所向,天下歸一。
休息時,慕容珠也會給我講她知道的事情。
她講送丈夫上戰場時婦人的眼淚,講兒子的屍體被送回時父母的哭號,講小馬死去時母馬舔著它的屍體久久不願離去。
我看著她在燈火下的神情,覺得她會是個與她哥哥完全不同的君王。
「慕容公主,你的為君之道是什麼?」
慕容珠驟然被我提問,愣了愣:「為君之道?」
「你哥哥的為君之道,是征伐四海,成為天下共主。」
「你呢?」
慕容珠沉默片刻。
她說:「我不知道。」
「我只是希望如我母親那樣的女子不必再因為戰敗嫁給不喜歡的人。」
「希望牧民們能夠安心地放羊、圍著篝火跳舞,而不是流離失所。」
「希望父母老去時有子女在身邊照顧,希望妻子能和丈夫白頭到老,希望孩童可以無憂地玩耍。」
我輕輕地笑了,隨即深深一拜。
「慕容公主已經明白了世間最深的為君之道。」
「我也再沒有什麼可以教給公主的了。」
15
九月,秋風吹徹草原。
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羌戎王病重昏迷,所有部落的首領都聚在了金帳外,隨時等候著舊王去世、新王登基。
第二件,玉禾流產了。
關於她到底是被誰所害,已經說不清了。
來自西域十六部的羌戎貴女各有各的手段,前世的我防不住她們,這一世的玉禾也不能。
就如前世的我那樣,玉禾不但流了產,身上還中了毒。
但在羌戎王即將去世、慕容瑾即將即位的當口,她的事根本沒能引來任何人的注意。
慕容瑾忙於政務,甚至都沒有去看一眼小產後的玉禾。
我和慕容珠倒是遠遠地與玉禾打過一次照面。
她變得很瘦,一陣風吹來,似乎就能吹倒。
玉禾注意到了我,她咬住嘴唇:「楚玉粟,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告訴你,慕容瑾要登基了,即便沒了孩子,我也是羌戎貴妃!」
我和慕容珠憐憫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西域十六部的口風已經探過了,古月國鐵定站在我身後,除此之外,還有四部願意幫我。」
「剩下的十一部中,有六部是堅定不移擁護慕容瑾的,其餘五部都是小國,風吹哪邊就往哪邊倒的牆頭草,父王的遺詔上寫誰,他們就認誰。」
慕容珠低聲對我道。
我點點頭:「如果硬碰硬,公主認為能打贏慕容瑾的勝算有幾成?」
慕容珠眸色一黯:「五成。我的兵比慕容瑾要精銳,還有古月國留下的鐵盾陣,但兵力人數上,我差他太遠。」
我低聲道:「公主如果還想要兵力,也是有的。」
此刻,我們已經站在了馬場之上,月色灑下,馬場之上是一片黑壓壓的士兵。
古月國的鐵騎兵。
這支隊伍是西域最強的騎兵力量,當年慕容珠的母親帶著他們嫁給老羌戎王,被害死後,能控制這支隊伍的虎符,落到了慕容瑾手裡。
但慕容瑾並不能號令這支隊伍。
只有慕容珠可以。
雖然她沒有兵符,但所有的古月國士兵,認他們的公主。
慕容珠低聲道:「所有的古月國騎兵都在這裡了,其他的人都是慕容瑾的,這羌戎都城裡,到底還有哪一方的勢力會支持我?」
突然,她像是驟然想到了什麼,睜大了眼睛。
我看著她,輕聲地說出了那個答案:
「南唐人。」
伴隨著我話音的落下,一個又一個奴隸從黑暗中走出,在馬場上列陣。
月色下,他們沉默無聲,卻又暗蘊力量。
這羌戎都城裡,有八千南唐奴隸。
慕容珠看著我,她的眼眶紅了。
「就算有八千士兵,將領呢?」
「你們南唐的將領,當初全被慕容瑾殺光了啊。」
慕容珠說得沒錯。
為了讓南唐永無還手之力,慕容瑾在攻下南唐都城之後,坑殺了所有的武將。
但是……
我展開名冊。
「車騎大將軍申彪之女,申長寧。」
「到!」
「太尉謝朗之女,謝明月。」
「到!」
「九門步軍提督傅槐之女,傅如英。」
「到!」
「前鋒營統領耿從興之女,耿燕燕。」
「到!」
一個個女孩在夜色下接連地跪下去。
她們都是世代將門出身的女兒,父兄都已經不在了,最後一點武將的血脈流在她們的身體里,她們能上馬,能提刀,能殊死一戰。
「看見了嗎?公主。」我輕聲道,「我們南唐的將軍,是殺不盡的。」
……
慕容珠垂眸,看向這些女奴。
她轉頭看向我,說:
「楚玉粟,你,和你們南唐人,都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16
是夜,天降異象。
有羌族的九尾神鳥飛翔在慕容珠帳篷的上方,久久盤旋。
國師登上高台,以龜殼卜卦,然後抖動著花白的鬍子留下十六個字:「帝星隕落,女星逐月,君權神授,公主即位。」
這十六個字傳遍羌戎都城時,我和慕容珠正在策馬向羌戎王的大帳狂奔。
轉眼便到了羌戎王的帳外。
服侍的內官正在打瞌睡,羌戎王病了這麼久,只剩一口氣,所有人其實都累了。
突然,馬蹄聲將他驚醒。
睜開眼時,雪亮的刀鋒已經抵在喉頭:「讓開。」
鐵騎兵包圍了大帳,一襲紅衣的慕容珠孤身闖入。
羌戎王本來已經昏昏睡下,被聲音驚動,虛弱地問:「是誰……」
慕容珠一人一刀,在他床前盤腿坐下。
羌戎王看著慕容珠的面容,他失聲道:「娜珊,你是娜珊……」
慕容珠眸色一黯,輕聲道:「父王,我是娜珊的女兒。」
「珠兒。」羌戎王終於認清了眼前的人,語氣隨即變得不滿,「你來做什麼?還帶著刀,我有沒有叮囑過你,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那套打打殺殺的性子再不收一收,你哥哥很難為你議親……」
慕容珠笑了。
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來請父王傳位於我。」
17
沒人知道,那一夜羌戎王如何震驚,如何狂怒。
「孽、孽障!」他用顫抖的手指著慕容珠的臉,「你在說什麼瘋話?這絕無可能!」
「你一個女人,不好好嫁人,難道還想當西域十六部的王嗎?」
慕容珠望著窗外的月亮。
她輕聲笑了笑。
「是啊,我想當西域十六部的王。」
羌戎王愣住了。
慕容珠轉過頭,看著他。
「其實我想過要認命的。」
「母妃走的時候我才六歲,怕得要命,知道這羌戎都城裡再也沒人會保護我。」
「父親和哥哥只拿我當個物件兒,我雖然是個公主,但其實所有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平日裡那樣張揚,跟哥哥對著干,但我知道,他是少主,我永遠鬥不過他。」
「可是啊……」慕容珠笑了笑,看向病榻上的父親,「我遇到了一個人,她讓我覺得,我不該認命的。」
「既然決定了不認命,那就再無回頭的路。」
「父王,得罪了。」
慕容珠揮了揮手,兩個鐵騎兵上前,一左一右地將羌戎王架到了已經寫好的詔書上。
按下手印,蓋下印有族徽的玉璽。
「謝父王傳位與我。」
慕容珠收起詔書,無視已經氣得喘不上氣的羌戎王,出了宮。
18
「楚玉粟,我拿到了!」
慕容珠衝出來。
她向我奔來。
「有了詔書,剩下的五部就會認我,即便不幫我,也不會幫我哥哥。」
「這樣我的勝算就接近九成……」
她突然頓住了。
因為她發現,我站得離她很遠,手中牽著雪龍駒。
所有的南唐奴隸,都站在我身後,同樣牽著馬。
「公主,祝賀你。」我輕聲道,「我能幫你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楚玉粟,你……」
我翻身上馬,策馬飛馳。
所有南唐人跟在我的身後。
這便是計劃的全部——扶持慕容珠,支持她宮變。
然後在這個她與慕容瑾必有一戰、羌戎內部大亂的夜晚,帶著所有南唐族人離開。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們終於能回家了。
19
玉禾坐在馬車中,看著外面不斷燃起的戰火。
南唐一共有近九千人離開,這支龐大無比的車隊分成了三部分,最前面是楚玉粟親自帶隊的前鋒,負責開闢出回家的路。
中間是老弱病殘的馬車。
最後則是負責斷後的隊伍。
玉禾坐著的,是中間的馬車。
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上的車了,只記得她昨夜蠱毒發作,痛得撕心裂肺時,求慕容瑾來看自己最後一眼。
慕容瑾真的來了,但他只看了一眼她蠟黃憔悴的臉,就失去了所有的興致,轉身去了新娶的側妃那裡。
臨走時有內官問他:「少主,這樣實在太傷玉禾側妃的心了,她到底是南唐公主,若是跑到別國去說些不該說的,對咱們羌戎到底是不好。」
慕容瑾很冷地笑了笑:「她跑?一隻吃家食兒的小狗,你叫她跑到哪去?」
慕容瑾離開後,不到半個時辰,遠處突然傳來了打打殺殺聲。
有內官和女奴慌亂地報信,先是說慕容珠公主反了,接著又說是南唐人反了。
玉禾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反了,她痛得幾乎要暈過去時,有人沖了進來,把她架上了馬車。
再醒來時,她已經離開羌戎都城三百里了。
玉禾漸漸弄明白了情況。
她那個姐姐,楚玉粟,在她和羌戎妃子們宮斗得你死我活時,扶持了羌戎公主慕容珠奪權,然後在羌戎兄妹相爭時,帶著存活的南唐族人逃了出來。
玉禾唯一沒有弄明白的,是玉粟為什麼要帶上自己。
她們姐妹之間有那麼多的仇怨,整整兩世,楚玉粟不殺她就已經算是仁善,實在沒必要管她的死活。
或許只是害怕把宗室親眷丟在羌戎,會日後落人口舌吧。
馬車外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不斷地有慘叫傳來,有鮮血飛濺。
有探子來報,慕容瑾和慕容珠達成了短暫的和平協定,先一致對外。
於是他們追上來了。
追兵越來越近,負責斷後的護衛隊已經幾乎損失殆盡,再往前,就是她們這些老弱病殘的馬車。
和玉禾同車的,是李尚書家那個總是病懨懨的小女兒。
當初在馬廄里,玉禾還給過她一鞭子。
但此時,那李姑娘拔出了佩劍。
「聽我說,再這樣下去,我們所有人都會沒命,我們必須把慕容瑾的隊伍攔在這裡。」
「等下會過一道山谷,谷口狹窄,我把馬車停下堵在這裡,你往前跑,去找玉粟公主她們。」
玉禾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
「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