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幾次三番,鮮卑的每一次大型舉動都被大燕痛擊。
軍中憤沸不安,七部渠帥要求慕容珏嚴查細作,矛頭第一個對準了我這個唯一的大燕人。
慕容珏看我的眼神也隱約有些懷疑,他不再讓我隨意進出他的氈帳。
幾日後,慕容珏拎著渾身是血的大夫扔到我面前,他面色陰沉地看著我:「是你指使他傳遞消息?」
他雖然是問我,但我知道,以他的性子,沒有十足的證據是不會問到我的面前的。
果然,一包藥渣被扔到我面前,他捏住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遠志三劑,是指我大軍三日後行軍,甘草八片,是說糧草在八里之外,白芷在前,苦參三里…你們漢人,可真是聰明啊!」
他的手移到我的脖頸處,那雙往日還算柔情的眸子湧現出強烈的恨意。
「我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你。你既然不想活了,我便成全你。」
五指收緊,強烈的窒息感逼出了淚水,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並不打算為自己辯解。
畢竟,他說的沒錯,軍情的確是我千方百計傳出去的,從坐上送嫁的轎子時,我就沒想過能活。
眼角的眼淚滾落到他的手上,那巨大而可怖的力量猛然鬆懈。
慕容珏死死地盯著我,眼裡情緒翻湧,我低下頭猛烈地咳嗽,看見他的手在抖。
「他們說得沒錯,你們漢人,詭計多端,最會騙人,不會鮮卑語是在騙我,說需要我的庇護也是在騙我……」
「那你說要做我的妻呢?」
聽到這句話,我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他,他憑什麼會覺得,我會愛上殺我父兄、侵我國土的敵人?
「慕容珏,我是在你的逼迫之下來到鮮卑,難道你忘了嗎?」
在我平靜的質問聲中,他眸中有什麼東西驟然破碎,以往總是神采奕奕的眸子如海上雷雨欲來,暗淡深邃起來。
他緩慢地站起身,盯著我,眸光冷漠,咬牙切齒般:「好,很好。陸知茵,待你生下我的王子,我就拿你祭旗,掛在玉門關的城牆之上,讓你看看我是如何打下大燕的!」
說罷,轉身離開了氈帳。
11
達溪看我的眼神有些憐憫,但更多的是恨意。
「我就知道你這個女人不是好東西!可汗看透了你的奸詐,你等死吧!」
我笑了,並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語,只坐在窗前,拿一方紅布繡著祥雲,這是為我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也是我為大哥準備的最後一樣東西。
我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皮,可憐的孩子,你必須提前來到世間,你是最後的希望。
無風無雨的一個夜裡,我再次點燃了麝香,氈帳中生起了紅旺的炭火,隨著溫度的升高,劇烈的疼痛也隨之而來。
我抓住達溪的手,白著臉問她:「達溪,能幫我叫可汗過來嗎?」
達溪冷眼看我:「可汗不會再來看你,你也休想出氈帳一步!」
得到她的回答,我放下了心,慕容珏不會過來,只需要騙過達溪,輕鬆多了。
身下暖流汩汩而出,達溪嗅著空氣中的腥味,猛然驚呼:「血!還不足月,你要生了!?」
她驚叫著將我扶到了床上,連忙出去喚來了巫醫,一時間兩人忙成了一團,一盆又一盆的熱水端進來,血水端出去。
我一向是能忍受疼痛的,畢竟鑽心之痛我也受了不少,我咬著牙,不做無謂的叫喊,只一味地用力。
身體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讓我幾近崩潰,卻又憋著一股勁醒來,隨著巫醫驚喜的聲音:「出來了!出來了!」
我脫了力,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一陣的發冷。
巫醫用鮮卑語對達溪說:「夫人血崩了,小王子不哭,是個死胎!你快去告訴可汗,這是天罰!這個漢人必死無疑!」
我聽見什麼東西被打翻的叮啷之聲,達溪這個毛手毛腳的孩子,肯定又打翻了水盆。
「我,我馬上去找可汗,巫醫你先救救她!」
她著急忙慌地要跑,卻被我抓住衣裙。
「達溪,不要離開我,我怕……」
她抹著淚,沖巫醫吼:「還愣著幹嘛!你去!」
巫醫連忙跑了,達溪抱著死嬰站在床邊,手足無措。
「讓我看看他。」
她連忙把死嬰遞過來,我看著襁褓中雙目緊閉、渾身青紫的嬰孩,它是那麼地小,好似還沒有完全長成。
我仔細地檢查了一番包裹著它的襁褓。
達溪誤以為我不能接受孩子死了的事實,抽抽搭搭地安慰我:「不要怕,可汗一定能救你!一定!」
我笑了,巫醫都救不了我,可汗有什麼用?
感受到身體越來越冷,力氣在逐漸瓦解,我問達溪:「你能送他去河伯那裡嗎?讓河伯庇護他的靈魂。」
達溪點頭:「我會去的,河伯庇護每一個生靈的靈魂。」
那就好,我笑了,又抓住她:「你能幫我叫可汗來嗎?我想見見他。」
巫醫一去不回,達溪知道,可汗不會來的,他怕極了這個女人的詭計,怕自己心軟,怕自己又被騙。
我懇求她:「求你了達溪,至少讓他見見孩子……」
達溪被我說動了,她抱著襁褓里的孩子去往可汗的氈帳。
我拖著乏力的身軀下了床, 用最後的力氣掀翻了紅旺的火盆。
12
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個時辰, 慕容珏也站在外面看了三個時辰,他知道,路知茵在無聲地對他說:「休想用我的屍體侮辱我的家國。」
達溪在河流邊送走了那個從來沒有睜開眼的嬰孩, 紅色的襁褓在夜色中沉浮,遠遠地流向了大燕的方向。
她回到那片廢墟,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氈帳已然燒盡, 那個慣會騙人的女人帶走了一切,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一具焦黑的遺骸。
慕容珏不讓人收拾那片焦黑的廢墟, 自己也從來不曾進去查看過,達溪覺得, 他應該是恨透了那個女人。
恨她帶來柔情,又徹底粉碎,恨她騙人,也恨她決絕。
河伯不會收留自焚的靈魂, 她會永遠煎熬, 如此想著,達溪決定夜裡偷偷去為她燒點紙錢, 依照她們漢人的習俗。
可夜裡的廢墟中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捧著一個匣子,在一塊一塊地收斂焦骨。
曾經那樣一個似水溫柔的女子, 成了一碰就碎成灰的碳塊, 慕容珏的聲音在夜裡悠悠傳來:「你看你,連死了都這麼嬌氣。」
激起達溪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覺得,可汗大概是瘋了。
那方小小的匣子一直放在可汗的床邊,從來沒有拿下來過, 也不准任何人觸碰。
有個打掃的侍女只是將它挪到了地上, 就被可汗削斷了雙手。
她確認,可汗瘋了。
13
天光泛白,陸家軍在河道里撿了個死嬰, 本想直接扔了,卻發現包裹死嬰的襁褓是大燕才有的料子, 上面的繡花複雜又奇怪。
陸知雲拿到手裡時,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之後對著天光, 一幅軍事布防圖完整地呈現在眼前。
小時候, 知歡不聽話, 不願意學女紅, 阿茵便承擔了她阿姐的大部分課業。
繡得多了, 反而繡出了興趣, 那段時間給全家都繡了一香囊手帕。
那時候阿娘還笑她:「行了行了,我們阿茵啊,把人家繡娘逼得沒飯吃啦!」
阿茵低著頭笑,把最為精緻的香囊挑出來遞到他面前:「大哥要上朝堂, 祥雲紋樣最適合你!」
他拿著香囊看了又看,如今拿著那片襁褓看了又看,是他們的阿茵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