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是窩囊的炮灰反派。
最純恨那年,也只敢躲著哭。
死對頭稱帝消息傳來那天。
他終於信念崩塌,決定輕生。
刀都架脖子上了,被我一把奪過。
「等等再死,我殺個人先。」
他臉黢黑,咬牙抄起掃帚追我攆了二里地。
再不敢死了。
怕死早了,沒人拴得住瘋狗一般的我。
1
我重生的時候,正站在一片小山坡上。
手裡拎著新鮮捉到的竹蟲。
身旁,九歲的狗娃子指著山坡下的蘆葦盪。
「小雲,你聽,好像有誰家的牛在哭?」
茂密的蘆葦叢里,「哞哞」的哭聲又粗又難聽。
我有些臉紅。
反應過來了。
「趕緊走吧!哪裡來的牛?」
他黑黢黢的手撓撓頭,要往蘆葦盪走。
「真的有!不信你聽嘛。」
拉不動他,我只能拔足狂奔。
不聽不聽我不聽。
但他震驚的聲音還是飄進我耳里。
「小雲,哭得好像不是牛!是你阿兄!」
「你阿兄!!」
「兄!!!」
疾風沒能吹散他的迴音,也沒有吹散我的眼淚。
——
該死!
重生就算了。
為什麼會重生在我六歲,薄修羽最窩囊的時候?
太丟人了!
2
我阿兄,村裡出了名的「窩囊廢」。
隔壁愛占便宜的周嬸,趁黑摸走家裡母雞下的蛋,他不敢去要。
去鎮上買肉。
屠夫少稱二兩,他也不敢理論。
甚至走在路上被人撞了。
他也只會說:「抱歉,我沒看到。」
上一世,由於他太窩囊。
小小年紀,我不得不扛下所有。
和周嬸對罵,和屠夫對掐。
以至於旁人提起我都笑:
「窩囊廢養出的小炮仗。」
那時候,我真的恨鐵不成鋼。
「薄修羽,你是男人,硬氣點啊!!」
他不服。
咬牙切齒地追著我攆。
「來啊!來嘗嘗我這巴掌硬不硬啊!」
呔!
廢物!
除了揍我,他還會什麼!
其實阿兄會很多。
他會作詩、寫文章。
字也寫得很好看。
蕭家被抄家之前,阿兄曾是國子監名列魁首的貢生。
還曾被選作三皇子的伴讀。
只不過,我出生那年被抄了家。
蕭家這才落沒,搬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山村裡頭。
那一年,娘難產去世。
爹過不慣每天放牛種地的苦日子,頭髮一剃,上山當了和尚。
只留阿兄,一個連親都沒成的半大小子,帶著一個還沒斷奶的我。
剛開始那會兒,家裡一口吃的都沒有。
一歲不到的我餓得實在難受。
半夜連爬帶拱,從床尾拱到床頭,扒開他的衣裳嘬嘬嘬。
他被疼醒。
臉紅了又青,青了又紅。
大約考慮過把我扔了。
但最終還是抱著我,目光呆滯,在門口一坐就是一宿。
後來他白天種紅薯,晚上劈柴。
家裡養了雞,又借了稻種。
好不容易熬到雞生了蛋,賣了地里的紅薯,家裡有了米粥。
這習慣也沒能改過來。
他犯了什麼事導致的抄家,我不知道。
上一世,我沒過過他口中的好日子。
對山村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很滿意。
直到他在林中自盡,我在他的瓷枕中找到一本冊子。
我才明白,他為何處處小心翼翼,不與人衝突。
才明白,自來了山村後的每一日,都在消磨他的傲骨。
他一日都沒有快活過。
3
我打算走。
等阿兄哭完回來,就同他提議離開村子,搬去城裡。
但還沒等回阿兄,卻先等到狗娃子。
他氣喘吁吁。
把我家破舊的木門拍得「邦邦」響。
「小雲!快去村口!」
「王翠翠又攔住你哥啦!」
心中「咯噔」一聲。
我暗道一聲不好。
王翠翠是村長的女兒。
自打六年前阿兄帶我搬來這村子,她就一心想當我嫂子。
她給阿兄送自己烙的玉米饃饃。
偷偷幫阿兄補衣裳。
但阿兄不願意,次次婉拒。
漸漸地,她就恨上了。
她和村裡的嬸子們嚼舌根,詆毀阿兄不是男人。
領著村裡的惡霸,搶阿兄辛苦開墾出來的荒地。
還讓人將阿兄套了麻袋揍過一頓,想假裝「美人救英雄」。
上一世的今日,在村口堵住阿兄,汙衊他輕薄,逼阿兄不得不娶她。
我差點將這事忘了!
我匆匆往村口跑。
到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殘陽餘暉里。
遠遠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
走近了,就看見人群中央,王翠翠衣衫不整跌坐在地上哭。
而阿兄,被以村長為首的一行人逼退到歪脖子樹下。
一張臉鐵青,身側的手雙拳緊握著。
「小子,你欺負我女兒,想死是不是?」
「翠翠好好的黃花大閨女,被你這樣糟蹋,今天要麼你娶了她,要麼你這條命別想要了!」
村長長得凶。
惡狠狠瞪人的樣子很唬人。
但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麼可能怕?
想都沒想,衝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
他疼得吱哇亂叫。
嘴上罵著:「小兔崽子!鬆開!快鬆開!」
另一隻手用力扒拉我的臉,試圖讓我鬆口。
但我是誰?
牙不是蓋的。
怎麼可能松?
絕不可能松!
甚至更加發狠。
眼看人群亂成一鍋粥。
掰我牙的掰我牙,扒拉我的扒拉我。
我的身體忽然一輕,被人抱了起來。
是阿兄。
「薄暮雲!松嘴!」
說話間,他狠狠給了我屁股一巴掌。
我懵了。
有些不敢置信回頭。
「你打我?」
「我幫你,你居然打我……」
4
誰啊?
重生第一天就挨揍?
太委屈了。
眼淚根本包不住。
眼看阿兄怔住。
我想也不想,掙脫他的懷抱。
但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想了想,還是擋在他身前。
「王翠翠,你鬧那麼大的陣仗,又是脫自己衣服,又是喊人來,不就是想逼我阿兄娶你嗎?」
「死了這條心吧,我才不會讓你當我嫂嫂!」
我在放狠話。
可我人太小。
又矮。
還在哭。
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但王翠翠還是急了,破口大罵:「小兔崽子,胡說八道什麼!」
她恨不得衝上來撕爛我的嘴。
見眾人視線落在她身上,臉色一變,又開始哭。
「爹,我一個還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怎麼可能拿自己的清白做這種事?」
「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村長的臉更黑了。
他泄怒似的,狠狠推我一把。
又抬頭威脅阿兄。
「小子,不管怎樣,翠翠因你失了名節是事實。」
「如今她肯定是嫁不出去了,這件事,你必須負責!」
他一開口,其餘人紛紛附和。
上一世,阿兄就是在眾人的重壓中答應了。
可成親之後,他一日比一日鬱鬱寡歡。
直到他自盡,一次都沒有真心笑過。
我急得不行。
以為他又會像上一世那樣,窩窩囊囊地答應。
人還沒從地上站起,就慌忙扒拉他的褲腿。
可同上一世不一樣,這一次他很冷靜。
他蹲下扶起我,拍掉我身上的泥土。
確認我沒受傷。
這才起身。
「王村長,若你當真鐵了心將王姑娘嫁給我,有件事我也不能瞞你。」
「我是罪臣,得罪了聖人才抄家逃難至此處。你若不信,進城打聽打聽六年前的淮水亭詩會案,應該能知道我所言非虛。」
「當年天子震怒,革了我父親的職。雖然只抄了家,但將來若舊案重提,下獄砍頭事小,株連九族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你可要想清楚,與我成親,王家也在我薄家九族之列……」
阿兄語氣不緊不慢。
話還沒說完,人群已經炸開了鍋。
而村長和王翠翠,一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一個面色鐵青,似乎在思考這番話的真實性。
我也有些呆。
抬頭看著眼前脊背挺直,明明沒有發怒,卻氣勢逼人的男人。
心裡忍不住嘀咕。
這……這人,當真我阿兄嗎?
沒有答案。
思緒還沒來得及收回,就被狗娃子的聲音打斷。
回頭看,只見他攙著老人從人群外進來。
「讓讓、讓讓!」
「王翠翠,就是你攔住修羽哥,自己扒自己衣裳的,我和劉婆婆都看見了!」
5
讓狗娃子去找劉婆婆,是我出門前叮囑他的。
上一世阿兄自縊身亡後。
劉婆婆曾來靈堂感嘆:「可憐了。」
「早曉得這娃對翠丫頭沒那個意思,當年我就勸兩句了。」
那時我才知道。
原來當初王翠翠設計阿兄時,她碰巧在不遠處的瓜地里,都瞧見了。
我和狗娃子人小,說的話沒人信。
也沒人當一回事。
但我想,劉婆婆在村裡幾十年,就連王村長都是她看著長大的。
她的話,大伙兒肯定會聽的。
此刻,見他們到了,我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忙迎上去,抱住劉婆婆的腰。
半真半假地哭。
「婆婆,村長帶人欺負我和阿兄,說不娶王翠翠就要殺了他,我好害怕,嗚嗚嗚……」
年紀小的好處,就是哭聲容易惹人心疼。
果然。
劉婆婆五官一皺,抹了一把我的眼淚。
「哎喲我的小可憐喲,快別哭了。」
「二蛋呀,不是我說,你這村長當得也太不地道了,喊打喊殺的,也不怕人報官哦。」
數落完村長,她又看向村長身後的王翠翠。
「剛才你攔薄家小子,就是說這事兒啊?」
「哎,我都瞧見了,強扭的瓜不甜,他不願意,你又是何必呢……」
她雖然沒有明說王翠翠攔住阿兄做了什麼。
但其中意思,再明白不過。
眾目睽睽下,王翠翠的臉「轟」地一下就紅了。
她看看她爹。
又看看阿兄。
終於「哇」地一下哭出聲。
跑了。
一場鬧劇終於落幕。
但自曝罪臣,因抄家搬來此處。
眾人害怕將來受牽連,也不願意讓我和阿兄留在村子裡了。
對此,阿兄沒有異議。
我雖然也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離開,可沒想用這種方式。
一時間有些難受。
6
直到回家,情緒仍舊低落。
倒是阿兄,沒事人似的。
下廚,生火。
忙活好一陣,端來兩碗面。
喚我:「來吃吧。」
我:……
看著他的臉。
他當著眾人打我屁股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我。
哼!
才不吃。
我要餓死自己,讓他後悔動手!
我一動不動。
也許是知道我的脾氣。
他也沒再喚我。
將碗放在桌上,他自顧自坐下。
垂眸,用筷子扒拉麵條,輕聲開口。
「小雲,阿兄知道,你今日是想保護阿兄。」
「對不起,動手打你。」
「對不起」三個字,讓我突然心慌。
因為上一世,他將我送去狗娃子家那天。
也同我說:「小雲,對不起,阿兄要出一趟遠門。」
他說他很快回來。
騙子。
我等了半個多月,根本沒等到他。
只等到他自縊在山林里的屍體。
雖然知道現在他不會尋死。
但我還是怕。
正想上前捉他的袖子。
又聽他沉聲道:「但你想也不想便衝上去咬人,太莽撞了。」
「他們人多,萬一動手,你我豈是對手?」
「以後再有這種事,定要謹言慎行,知道嗎?」
我:……
剛剛才升起的那丁點心慌,忽然就散了。
就連因為要離開而低落的情緒,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真兄妹,從來不嘴下留情。
「所以,你躲在蘆葦叢里哭,很謹言慎行嗎?」
阿兄表情一僵。
兄妹情徹底散盡。
「又想挨揍是嗎?」
「來啊,來揍我啊!」
「站住,別跑!看我今天不揍得你痛哭!」
……
7
家裡窮,要帶走的東西不多。
不過幾吊銅板,幾件衣裳,一隻喂了三年的老母雞。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和阿兄便出發了。
本來以為因為忌諱,沒人來送。
但村口的歪脖子樹下。
劉婆婆和平日關係還不錯的林家嬸嬸,已經早早等在那裡了。
狗娃子也在。
他們往我和阿兄懷裡塞自己烙的饃饃、自家種的玉米。
甚至還塞了一吊銅板。
熱情到根本不容我和阿兄拒絕。
狗娃子更是拉著我的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雲,你安頓好以後捎人來個口信,我會來找你、一定會來找你的……」
「好。」
嘴上這麼說。
但我知道,以後大機率不會見了。
道別沒有太久。
和阿兄走了兩日,終於到目的地——白月城。
白月城不大。
但比起山凹凹里的村子,還是熱鬧太多。
大街上有酒樓,有茶肆,有推著各式各樣東西賣的小販。
甚至街邊還有人說書。
故事的主角,似乎是京城中某位草莽出身的大人物。
「那位當初入京不過月余便得郡主青睞,權貴們都瞧他不起,為了對付他,還辦了一場針對他的鴻門詩會。」
「可他不僅以一己之力舌戰群儒,還戳穿其中一反臣的不臣之心,得到聖人青睞,短短六年便成為手握大權的丞相。」
「要我說,往上數一百年,咱們大啟都不曾有這般厲害的人物……」
說書人聲音響亮。
不用刻意聽,便和觀眾的拍手叫好聲一起傳進耳中。
我心中「咯噔」一聲。
若不是上一世看過阿兄的冊子。
若不是前兩日親耳聽阿兄提起過往。
我大概根本意識不到,故事中一句帶過的「反臣」,是我阿兄。
果然。
抬頭看去。
只見阿兄嘴唇緊抿,臉色驟然白了。
8
這天,阿兄用一大半積蓄,找牙子在城西一個阿婆家租了一間後院。
他找了份抄書的活,開始沒日沒夜抄書。
雖然他以前他窩囊,不愛說話。
但至少他會坐在門檻上,望著月亮嘆氣。
會抱著我喃喃道:「小雲,日子一定會好的。」
可自那天聽說書人講完故事後,他就像瘋魔了似的。
抄書抄到臉色青黑,雙眼冒紅光都不停下。
怪瘮人的。
我有些怕。
睡不踏實。
一夜驚醒好幾次。
確認他還在,沒有懸樑自盡,才又閉上眼睛。
可我也不敢繼續睡。
因為好幾次,我都聽見他嘆氣。
問他,他卻什麼都不說。
為了逗他開心。
我收斂脾性,學別人家的妹妹,蹭進他懷裡撒過嬌。
「阿兄,睡了吧,你不陪我,我睡不著。」
他不睡,看我的眼神像看妖怪。
一臉嫌棄地將我從他懷裡扒出來,探探我的額頭。
「薄暮雲,你沒事兒吧?」
「我又不可能一輩子陪著你,你都這麼大了,得學會獨立自主,知道嗎?」
聽聽,這像話嗎?
我現在六歲!
才多大點兒?
我不服。
懷疑他是想像上一世那樣,等我學會獨立自主以後,就找個地方上弔死了。
腦袋一轉。
決定這一次讓他先嘗嘗失去我的滋味。
於是自己站在院子裡沖了大半缸涼水,想病一個試試,讓他也緊張緊張我。
奈何我壯得像頭牛。
他不僅不緊張,還冷著臉連夜灌我三大碗苦藥。
兇狠道:「還鬧嗎?再鬧還有更苦的。」
好委屈。
但還鬧!
是時候讓他知道,這個家裡誰才是一家之主了!
趁他下廚做飯,我將關在籠子裡的雞抱出來,放在他的書案上。
這一次,端著飯菜回來的他,在看見滿桌狼藉和那一泡雞屎後。
臉終於黑了。
「薄、暮、雲!找抽嗎!」
他額頭青筋一跳一跳。
放下碗,攆了我半條街。
折了根樹枝摁住我,就往我屁股上抽。
我疼得哇哇大哭。
心裡卻有些高興。
——
真好。
還是熟悉的巴掌。
今日的阿兄,是鮮活的。
9
不好。
活過來的阿兄似乎為了清凈些。
抄書賺到錢的第一時間,就將我送去了書院。
我同他鬧。
今天故意在他臉上畫畫。
明天在他背上貼王八。
不出所料,換來每日一打。
挨揍多了。
巷子裡的嬸嬸們都勸我。
「雲丫頭,你阿兄一個人帶你也不容易,就不能讓他省省心嗎?」
無語。
是她們不懂。
我把阿兄養得多好啊。
身強體壯的。
他揍完我,飯都能比以前多吃兩碗呢。
我承認,我是故意的。
畢竟,我不太愛看阿兄心事重重、死氣沉沉的樣子。
如今的阿兄雖然偶爾會盯著書案發獃。
偶爾會看著我走神。
但他沒有被不喜歡的人折磨。
沒有困在做不完的農活里。
有人誇讚他的字,也有人真心喜歡他的文章。
他一日比一日鮮活,應該不會再尋死了。
我是這樣想的。
日子吵吵鬧鬧。
時間過得倒也很快。
我十三歲那年,阿兄已經從拿著掃帚跑兩步就能追上我,變成要追五條街才能追上我了。
然而就在我看著身材逐漸壯碩的他,將要放下心來的時候。
鎮上傳來三皇子造反失敗,朝臣擁護丞相成為新帝的消息。
「也不知道三殿下好端端的,造反做什麼?」
「就是,聖人就剩他一個兒子了,他不爭不搶,這天下都是他的,何必呀。」
「關心那麼多做什麼?有空研究三皇子為什麼造反,不如關心關心新皇登基,聽說要大赦天下,免了咱們兩成稅賦呢。」
……
書院裡,大家興致勃勃討論。
按理說,這些消息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可乍聽之下,我的心中還是「咯噔」一聲。
因為上一世,阿兄就是這一年,這個時間後不久自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