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大哥來了,隨行的還有兩個本家親戚。
原來他們的父親已於前些天病故,大哥下葬了父親,才來通知他。
他說自己是長子,一直兢兢業業經營家裡生意,如今又床前盡孝、料理喪事,理當繼承家裡的田產鋪子和銀兩。
至於這間大車店,就留給男人了,也算給他個營生。
男人低著頭聽完,嘆口氣,認命地點點頭。
這一夜,他親自煮酒燙飯,殷勤周到。
大哥吃得高興,還說了些兄弟情深的話。
可他哪知道,飯里下了毒。
那天半夜,男人將大哥等三人的屍體,暫時安置在偏房。
誰知到了三更,阿纖突然詐屍……
小道姑講到此處,抬起眼,目光緩緩地落在奚三郎身上。
眾人心中齊齊一震,也都看向他。
只見奚三郎臉色發白,埋頭就往門外衝去。
就在這時——
嗡——
那柄釘在門框上的重劍,發出低鳴。
緊接著,一陣陰風捲地而入。
風雪聲中,竟夾雜著陣陣悽厲的屍吼。
清瘦書生失聲道:「是阿纖屍體……追來了?」
小道姑臉一黑:「先生您可別亂說啊!」
話音未落,大門就被撞開。
風雪刺骨,灌入堂內。
一具女屍,披霜戴雪,直挺挺站在門口。
她垂著頭,凝固著膿血的頭髮,被凍得硬邦邦的,遮住了半邊骸骨。
清瘦書生急道:
「小仙姑!你……你一定會結印念咒畫符什麼的吧?快想想辦法啊!」
小道姑無奈嘆口氣,嘀咕了句:「原本不用這麼複雜的……」
她邊說邊草草地結了個印,在掌心空畫了個符,敷衍地念道:
「心神丹元,令我通真!以吾之靈,鎖鬼鎮邪……封!」
符光飛出,客棧門窗同時「砰」地一聲關死。
一道無形的結界轟然張開。
眾人嚇得擠成一團:
「雖說擋住了厲鬼,可我們也被困住了呀!」
小道姑拍拍手,看向奚三郎:
「解鈴還須繫鈴人,你不是說,無論是她是妖是鬼、只要不是人,你都願與她生生世世嗎?她沒法子變成鼠妖,但做鬼還是做得成的。你說你只要她,那你出去找她啊!」
大家紛紛附和:「對啊對啊,你出去啊,別害我們啊!」
奚三郎抱著頭蹲在地上:「不不不,我不是你說的那個男人,我是奚三郎,我隨大哥一行四人出來做生意,他們都被女屍害死了,不關我的事!啊!對了對了!我有證據!」
他從懷裡摸出一張官文:「當時寺廟的和尚報了官,官老爺怕我回鄉後沒法跟族人交代,特意給我出了個文書。」
他打開信箋。
信中確實說了,奚三郎遭遇屍變,同行三人皆是被女屍所害。
這下大家不知該信誰了。
小道姑抬眼細細看了一眼落款,確實有官印,隱約還有個「卞」字。
她並不戳穿,板著臉不說話。
清瘦書生打圓場道:「諸位,咱們本就是聽故事解悶,真假並不打緊。小道姑道法高深,等風雪停了,她肯定有法子護我們周全離開。」
整個客棧就書生這麼一個讀書人,他的話自然是可信的。
眾人似乎鬆了口氣,跟著巴結了小道姑幾句。
有人問:「仙姑既然會畫符,能不能賜我張保平安的?」
有人跟著問:「看相算命改運也會的吧?」
小道姑脆聲道:「我是武修,只斬妖除魔,不救世濟人。」
店小二殷勤地給小道姑添茶:「斬妖除魔,不也是救世濟人嗎?」
小道姑:「道心不同,因果不同。」
店小二撓撓頭,似懂非懂。
清瘦書生倒頗有興味,頻頻點頭:「小小年紀,卻如此明澈。聽口音,仙姑山東人?」
小道姑:「我自幼隨師父在嶗山修行。」
清瘦書生高興道:「那咱們老鄉了算是!小仙姑這次下山,是為了歷練還是?」
小道姑掃了眼牆壁上的重劍,道:
「是為了找一個叫『吃蛇老呂』的人。」
5.
小道姑說,吃蛇老呂是個奇人。
他在山東一個姓王的大戶人家做園丁。
因嗜愛吃蛇,於是府里人都叫他「吃蛇老呂」。
他善於擺弄花草,手藝極好,府里花鳥魚蟲、亭台樓閣,都是他在打理。
但是,若有客來,夸問:「是誰把園子修得這樣漂亮?」
王老爺腦中必然會停頓幾秒,然後答道:
「就是那個誰呀,還能有誰呢你說……」
若來客追問:「那個誰是誰呀到底?」
那王老爺就被問住了。
張著嘴,腦袋裡有一個名字一直往外拱,可就是擠不出來。
如果反過來問:「吃蛇老呂是誰?」
無論是王老爺還是別的相熟的人,都會脫口而出:
「就是那個手藝頂好的老園丁!他修的園子一等一的好!」
「吃蛇老呂」這四個字,就和「葡萄」一樣。
單是一個「葡」字,或單是一個「萄」字,都沒有意義。
只有組合在一起,才是個東西。
吃蛇老呂吃蛇很有講究。
不僅要生吃,還要吃得極其駭人、極其暢快、極其津津有味。
小蛇,他就像吃嫩蔥一樣,卷巴卷巴直接吞下。
大蛇,他要麼一寸一寸切段,要麼一口一口咬著吃。
事情傳到王老爺耳朵里,他非但沒有責怪,還嘖嘖稱奇,誇他天賦異稟。
大約一年前,王老爺聽聞附近有個極有才學的先生,便讓吃蛇老呂去打聽,看看人家肯不肯到家裡坐館教學。
吃蛇老呂什麼也沒打聽到,回來後魂不守舍,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兒又重複大叫著「原來如此」之類的瘋話。
沒過多久,王家被奸人誣陷,從家裡搜出了反書。
家中老幼包括丫鬟僕役全部被人殺害。
只有吃蛇老呂和他女兒倖存了下來。
是的,吃蛇老呂還有個女兒。
他女兒也沒有名字。
她就叫「吃蛇老呂的女兒」,也在王家做活,但沒什麼具體差使。
因為人們常常忘記府里還有這麼個人。
想必諸位也發現了吧,這對父女真正的「異稟」是,他們不會被注意,也不會被記住。
就算他們站在你的眼前,你也不會在意他們的存在。
因此,他們在王家的慘案中,活了下來。
這時,奚三郎打斷了小道姑,挑刺道:「看不見摸不著那不就是鬼嗎!?」
小道姑:「不,能看得見,也能摸得著。只是毫不起眼,不會引人注目,也不會被記住。就算她打你一記耳光,你也不會記仇,因為你,記、不、住!」
話音剛落——
啪!
奚三郎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眾人這才驚覺,小道姑身旁那個一直被忽略的人,原來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
那少女不知何時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奚三郎身旁,甩手就是一巴掌。
奚三郎被打得直冒火,抬手正要還擊,可手才舉到半空,卻突然頓住,茫然地收回手,捂住火辣辣的臉。
他接上小道姑剛才的話茬:「我才不信!誰要敢打我耳光,我肯定要打回去,還要記一輩子的!」
小道姑笑而不語。
而其他的人,也只是在少女打他那一瞬,微微驚了幾秒,過後也便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了。
清瘦書生:「吃蛇老呂父女有如此異能,那替王家報仇,豈不是易如反掌?」
小道姑:「確實簡單,但極有風險。他們不能干預這裡的因果,稍有不慎,就會灰飛煙滅。」
說著,小道姑摸了摸腳邊的包袱。
那包袱里的東西,似乎動了動。
小道姑輕輕按住,繼續講道:「吃蛇老呂父女,來自三百五十年後的未來。」
萬事皆有結果,時空也有守恆之道。
他們不存在於我們這個世間,不能被看到、被記住,更不能做出任何改動「既定之事」的事,否則就會被時空抹殺。
但是,時空也有一定的自我修復能力。
就像水面被石子擊出漣漪,很快就能歸於平靜。
於是,他們一點點摸索,小心翼翼試探,在「可修復範圍」內,尋找活下去的辦法。
比如,當眾生吃蛇,能被短暫地記住,且不會影響時空平衡。
老呂就靠著修園子的手藝和吃蛇,在王家謀了個生計。
可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
他們穿越時空時,女兒的書也被帶來了。
後來,王家被栽贓抄家時,搜出了這本書。
書里的文字有些奇怪,有些能懂,有些似懂非懂。
但是抵不過有心的人「琢磨」。
這一琢磨,就琢磨出問題了。
那書里,隱約竟有「人民萬歲」四個字。
這世間,除了皇上,誰還敢稱萬歲啊!
清瘦書生臉色微變,急忙打斷:「小仙姑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小道姑倒不怎麼在意,繼續說道:
「就因為這四個字,王家慘遭滅門。吃蛇老呂自知是自己害了王家,於是將女兒託付到嶗山,獨自一人去報仇了。」
講到這裡,終於有人反過味來:「這個仇人,該不會就是卞縣令吧?」
小道姑點頭:「正是。吃蛇老呂殺了卞縣令,把他的頭掛在城門口最高的樹上。自那之後,他便消失了。」
清瘦書生:「是被抹殺了?」
小道姑不答。
清瘦書生沉吟片刻:「嶗山與吃蛇老呂有什麼淵源?他為何會把來自異世的女兒,託付給嶗山?」
小道姑:「這個……就要問吃蛇老呂的女兒了。」
說著,她解開包袱。
裡面蜷著一條三尺來長的蛇。
這蛇原本凍得僵直,如今被屋裡的暖意喚醒,正「嘶嘶嘶」吐著信子。
店小二瞪大眼睛:「啊啊啊!這、這蛇……就是吃蛇老呂的女兒?」
小道姑噗嗤一笑,看向旁邊。
眾人這才又又又又注意到,她的身旁還有一位少女。
那少女抓起蛇,一口咬住蛇頭,邊嚼邊吮吸。
很快,頭就吃沒了。
尾巴還在外面蜿蜒扭動。
少女「咯嘣咯嘣」全團進嘴裡,胡亂嚼了幾口,梗著脖子咽下去。
她用手背抹去嘴邊的血:「好了,現在你們可以叫我,吃蛇小玉。」
與小道姑的颯爽清俊不同,吃蛇小玉天生五官明艷,眼睛又亮又乾淨,美得晃眼。
「其實,吃蛇老呂不是我爹。」
「他是我閨蜜的爸爸。」
「我閨被她同桌殺了。」
「閨爸想招魂,結果給我們招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