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才是我跟顧承的結婚照。
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老太眼尾已有了皺紋,笑容有些僵硬,年近60的老頭,依舊精神抖擻,帥氣十足。
不愧是我舔了一輩子的人,確實長得人模狗樣!
視線移到最後的大合照上。
我認出了裡面的顧淮,顧宴沉。
呵!
渣男好大的福氣,居然還子孫滿堂!
看來他們確實沒有說謊。
也合該叫我奶奶和媽。
旁邊的兩位女士跟在我旁邊,不發一言。
視線在她們身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你們……是顧淮僱傭過來監視我的?」
她們趕緊搖頭否認。
「不,林奶奶,我們是社區志願者,自願過來照顧您的,等晚點您的家人回來,我們就離開。」
心裡依舊狐疑:「真的?」
「對的,您看,這是我們的工作證。」
14
顧淮進門後,兩位女士如約離開。
我拿起雞毛撣子,警惕望向他們。
但凡他們有個歹念,我就一人給一撣子。
讓他們知道欺騙老太婆的下場!
「媽,您累了吧,我帶您去裡面歇歇。」
顧淮上前拉住我的手,往屋內走去。
我記起了他在醫院跟我說過的話。
顧承在家裡等我……
所以,他在裡面?
雖然渣男討厭歸討厭。
但是心裡隱隱有一絲絲期待。
也不知80歲的他長啥樣!
突然,我腦袋一激靈,想起剛才見過的自己的那副鬼樣子。
手不自覺抬起,想要擋住自己的面容。
恰好看到一閃而過的,被紅布罩著的供桌。
我停下腳步。
「顧淮……那裡是什麼?怎麼用紅布罩著?」
顧淮一臉的不在意。
「噢,那是我爺爺的照片,上次小寶回來看到嚇了一跳,後來我和清清才用紅布罩住。」
「這樣啊!那確實得罩著,可不能嚇壞了孩子。」
「對,我帶你去屋裡歇歇,等下就可以吃晚飯啦!」
「嗯,你爸呢?」
顧淮笑著繼續道:
「媽,您不是知道了嗎?他丟下您,跑去跟他前妻復合了。您放心,養恩比生恩大,我和清清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爸那個糟老頭子,以後被拋棄了,有的他哭了,到時我帶您去笑話他!」
喲!這話我愛聽!
看來這兒子沒白養。
「那死沒良心的確實過分!昨天還空著手跑來跟我求婚,讓我給罵回去了!」
「不過,算你還有良心!顧承那渣男,就讓他去禍害林言吧!」
顧淮回答:「對,他們這一對冤家,就得在一起!」
我將藏了很久的雞毛撣子塞他手裡。
「行了!相親成功!我同意當你媽了!」
老小子一點也不矯情,感動得上前抱住我。
「媽……」
我老臉一紅。
伸手拍拍他肩膀:「好啦!都幾十歲的人了,煽情什麼?不嫌丟人!」
15
半夜,我頭痛欲裂,忍不住睜開眼。
發現自己正趴在書桌上。
右手居然還抓著一支筆。
桌上,放著一張熟悉的信紙。
信上,是熟悉的字跡:
「言言太苦了,與她離婚。」
「找到林清,娶她。」
有人自外打開書房的門。
是顧淮的妻子。
「媽,您又起來寫字啦?」
我有點茫然:「啊……是呀……」
摸了摸紙上的字:「這……不是顧承的字跡嗎?他寫的?」
「媽,您又忘了,您是國家著名的文物修復專家,爸的字跡就您模仿得最像了!這是您自己寫的。」
她說著拿起信紙,繼續道:
「這些信紙,是您的收藏。您說過,從前車馬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爸又是學者,每次出遠門,你們就靠著書信往來,這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喏,那邊書柜上,全是您和爸的書信!」
「您最近失眠嚴重,睡不著時,就會來書房寫信,一封又一封的,每次寫完,就自己塞到柜子上的書里夾著。」
她沒繼續說——
家公還在的時候。
婆婆半夜寫完信,隔天公公就會過來尋寶,將她寫過的信夾到他的那堆物理書里。
而現在,公公沒了。
婆婆就更糊塗了,總認為信是公公寫的。
對她愛護有加的他,也變成了她嘴裡拋棄妻兒的渣男。
16
我摸了摸紙上還未乾涸的字跡。
陷入久遠的回憶里。
新舊記憶交織錯雜,直至某一瞬間,豁然開朗。
我記起來了!
我就是林言。
陪伴顧承一輩子的原配林言。
顧承是物理學家。
而我則是文物修復專家。
在那個年代,我們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常年在外地,奔赴一個又一個秘密任務。
而我,會隨著團隊,走遍大江南北,去墓地挖掘文物,修復文物,記錄和完善資料……
1962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那是個大好的日子。
那天,他拿著自己做的原子彈模型跟我求婚。
那年的12月14日,我們正式成為夫妻。
第二年,我生下了顧淮。
第三年又有了顧落……
我回歸家庭,專心養育孩子們,成為他堅強的後盾。
而顧承,他是做大事的人。
他太忙了。
他幾乎整個人都撲在研究里。
為了讓他安心,我一向跟他報喜不報憂。
慢慢地,我腰不行了,腿也不行了,偏頭痛更厲害了。
再後來……
再後來怎麼了呢?
時間很快來到千禧年。
那年宴沉三歲,我抱著他去小區樓下玩,不小心跌倒磕到了頭。
顧承緊急回了家。
他一直都撲在科研前線,自從我病了後,他終於決心回歸家庭,全心照顧我。
他帶著我奔走各大醫院求醫。
一生奉獻給事業的他,甚至連挂號都不懂得怎麼掛。
可他是顧淮,無所不能的顧淮。
他很快學會了網絡挂號,為我做各種食療菜……還在首都找到最權威的腦科專家為我檢查。
我的病太複雜了。
經年累月的偏頭痛,長期的忍耐,發展到後面一發不可收拾。
開始還只是腦萎縮,後來腦出血去走了一趟鬼門關,再後來又得了腦梗,記性也開始不好了……
「清清……媽又糊塗了,你爸呢?他早上不是說要去給我買香蕉嗎?怎麼還沒回來?」
「我這病我知道,好不了,他還老咋咋呼呼,天天研究醫書,真的受不了他……」
「他被我拖累了,如果不是因為我,他現在肯定是家喻戶曉的物理學家。」
「清清,是媽對不起他……」
林清靜了一小會。
「媽,爸去小姑那邊幫忙帶娃了,明天才回來,您跟我先回房睡下。」
「哦……那他有說什麼時候回嗎?」
「嗯,他說明早還要回來給您做瘦肉粥呢,您睡一覺,醒來就能見到他了。」
17
林清將我帶回房間。
扶我躺下後,她才回到自己的陪護床上。
「清清,媽老糊塗了,一直都辛苦你了。」
「媽,照顧您是我應該做的,而且之前一直都是爸……」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她閉上嘴。
「太晚了,我們還是先睡了吧!」
「嗯……」
半個小時後,我再次起身。
悄悄打開門,來到被紅布遮蓋的供桌前。
打開供桌里的內置燈。
伸出手,緩緩揭開紅布。
黑白色的照片上,是我熟悉的人。
80歲的顧承,滿頭銀髮。
微笑時露出的魚尾紋,也好看得很。
我茫然伸手,拿起照片。
淚水一滴又一滴,落在照片上。
「老頭子,明明昨天我才看到你跟別的女人跑了,怎麼這麼快就沒了呢?」
「我寧願你真的跟別人跑了……」
「你……怎麼就走了呢……」
18
客廳的燈亮了。
嘆氣聲自我身後響起。
顧淮上前,拿下我手上的照片。
「媽,您……想起來了?」
我當然想起來了。
再不想起來,顧承的名聲都不知得臭成什麼樣了!
越想越來氣。
我一把操起雞毛撣子,給了顧淮大腿一棍。
「臭小子!你爸一世清名,沒想到晚節不保!」
「你真不愧是我們的好大兒啊!」
顧淮也委屈:「您要打就打吧!」
「媽,那您還記得您叫啥名字不?」
「你還敢提!我這陣子天天白蓮花賤女人輪番罵個不停,結果居然罵的是我自己!」
「您別激動,鬆鬆氣,我扶您去房間休息。咱們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我翻了個白眼。
「你又想糊弄我了是不!明天又明天,指不定明天我又給忘了!你現在就得告訴我,你爸到底是怎麼沒的?他身體比我好多了,怎麼可能比我早走!」
顧淮扶著我,安慰道:
「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爸他都80歲了!那天晚上只是簡單睡一覺,就沒能醒過來,他走得很安詳。」
「真的?」
「嗯!真的!」
19
顧承不是出意外死的,那就好。
這一晚我睡得很安心。
醒來感覺腦子又疼得厲害,腿腳更是沒了反應。
更尷尬的是,我身上是濕的。
尿失禁了。
顧淮和林清很快發現我的不對,幫忙給我清理後,再次將我送去醫院。
進院後,我昏昏沉沉。
醒了睡,睡了醒。
旁邊來來回回,總有人哭泣。
吵得我腦殼子更疼了。
顧淮那麼大一個人了,居然抱著林清坐在我旁哭,一句媽給叫成了波浪線。
叫魂呢!
人還沒死呢!
我張嘴想讓他閉嘴。
他見我終於睜開眼,趕緊眼巴巴湊了過來:「媽,您能看見我嗎?」
我:不僅能看見,還能聽見!
可我說不出話!
顧洛也來了,帶著她的兒媳婦剛生的娃娃,讓孩子叫我外祖母。
我望了眼白白嫩嫩的娃。
確實挺可愛的,跟他奶奶小時候一樣可愛。
就是他這奶奶傻了點。
才一個月的娃,叫聲媽都難,居然還讓叫外祖母?!
真叫得出就得貢獻給國家了!
顧宴沉也來了,帶了個小女友。
一天的時間,顧淮把所有的我和顧承的直系後輩都給叫過來了。
我挨個仔仔細細都看了。
看煩了,就眨眼,讓下去。
人生的最後一刻,我終於想起了被我遺忘的,最重要的事。
顧承的死。
20
那天,天氣很好。
午睡醒來的我突然想燉椰子雞湯,便去廚房煮了湯。
可剛下完佐料,我轉身就給忘了。
剛好顧承出去買香蕉回來,就拉著我去樓下花園溜達。
走到半路,我累了,就坐在石椅上,老實地吃他給我剝的香蕉。
我記得他的囑咐。
一天得吃四個以上,上廁所才能快活些。
吃到第二個時,顧承的手機響了。
他接了後,讓我乖乖坐在那裡等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然後我等啊等的。
天黑了。
遠處的居民樓,火光四起,像煙花一樣,好看得緊。
我看了一會兒,又開始吃香蕉。
消防車、救護車來了又走。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吃完第三個香蕉,剝開第四個繼續吃。
天更黑了。
可我怎麼也等不到,那個說要回來的人。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在叫我。
「老婆,我回來了。」
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