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嘆了一口氣。
宋先秋,如果我們一開始立場相同就好了。如果立場相同,我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你也不用經歷這些。
回宋家吧,回去真正地救世。
21
宋先秋回了宋家。
不知用了何種手段,處理了之前一直想拉他下馬的十多口人,改了宋家一直以來所修煉的無情劍道,縮減了宋家用度。更重要的是,宋家不再見妖殺之。
其他的修道之人見風向變了,自然也就跟著變了。
暑去秋來,人妖倆族的關係漸漸緩和了下來。
我原以為事情的發展會像我所期待的那樣進行下去。
可天有不測風雲,饑荒再度來襲,人妖之間的矛盾再次被激發了。
這一次,事態急轉直下。
在生存面前,首先要排除的就是異己,倆族的關係已經不是我想挽回就能挽回的。
饑荒、戰爭,雙管齊下,屍橫遍野,怨氣衝天。
時隔兩年,我又見到了宋先秋。
兩族對壘,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手中的劍直直地指著我。
「樹黎,人族自古以來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主人。而你們妖族,才是外來者。如今,你們卻想要鳩占鵲巢,何其可笑。」
他聲音清冷,語氣無波無瀾。
但話音剛落,就引起了人族修士的劇烈反響。
我笑了笑,「宋先秋,什麼叫做外來者?你這話說得也是搞笑。人自幼生活在這,妖難道不是嗎?怎麼,難不成宋家主能確保你腳邊的那棵草不會化出靈形?」
我正要再說些什麼,凌厲的劍氣撲面而來。
刀光劍影見,宋先秋靠近了我,輕聲道:「師父……我好累啊……」
我睜大眼睛,一股不祥的預感侵襲了我的大腦,不由自主地收回劍,想要遠離宋先秋。
可他沒讓。
刀刺開皮肉,他笑著看著我,眉眼舒展。
「樹黎……唯有勝者能夠提出要求。這一次,換你去提吧。」
鮮血浸透白衣,兩相對比,紅得刺目。
毫無意外,妖族贏了。
人族沒了宋先秋,就是一盤散沙,內鬥不休。
而人族有宋先秋,外戰不休。
唯有一方處於弱勢,另一方才有資格提出要求。
這個道理,他明白,我也明白。
而在饑荒之下,宋先秋的死亡無疑是兩族和平的最快捷徑。
所以,他死了。
可是宋先秋啊,你就這麼相信我會如你所願提出人妖共存嗎?如果我沒有,你又該怎麼辦呢?
22
我去了宋家,暗中送了宋先秋最後一程。
人族如今人心惶惶,我順時提出了和平協約。
這份協約對於如今的人族而言,完全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沒有意外,他們答應了。
在我將要離開之際,新任的宋家家主宋先微攔住了我。
「妖有弱小的,人亦有。妖若殺人,人常無法卻之。所以……宋家現在不會任意斬殺妖怪,但如果妖欺人,宋家的劍一定會出鞘。」
我看著眼前年歲不大,強撐著脊背的少年,他的眉眼和宋先秋有幾分相似。
我笑了,「既然如常,那就這樣吧。」
後來,我聽人說,宋家設立了治妖會,專門管妖的事。
也正因如此,各大世家紛紛避之。
我嘆了一口氣,在簽訂合約的時候,我加上了一條——
妖不可欺人,若妖欺人,治妖會可管。
人妖兩族譁然,我在妖族瞬間威望全失,成為了過街老鼠。
我毫不在意。
我只知道,我堅守了我最初的目的。
唯有這樣,宋先秋才能在地下安眠。
而我,也可以放心去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
23
我站在弱水河畔,眺望不遠處的大漠黃沙。而身後,是怨氣籠罩之下的蒼涼。
饑荒一年,相爭數年,屍橫遍野,怨氣橫生。
我為扶桑,可凈天地濁氣。
這就是我的使命。
半邊妖心被我掏出,血流一地,埋藏在黃沙之下的藤曼吸收著鮮血,肆意蔓延。
怨氣如有實質地包裹著我,將我緊緊地纏住。
我感到疼痛。
天空傳來轟鳴聲,常不見雨的大漠變得濕潤。遠古渾厚的聲音在我耳旁響起——
「扶桑。」
我勉強掀開眼皮,望向那片曠野。
「扶桑,人妖共存這件事,你完成得很好,你沒有讓我失望。回來吧,你本該是神明,神界需要你。」
我搖了搖頭,吃力地分出心神回答天道,「既然我已經完成了您囑咐的事情,那就請您按照約定完成我的願望吧。陸壓被困於天穹上萬年之久,請您放他自由吧。」
天道聲調慢悠悠的,「扶桑,你可知陸壓若不乖乖呆在天上去了其他地方,他會惹出多大的麻煩?人間的焦土,百姓的哀戚,你都忘了嗎?」
我聲音有些顫抖,「所以,你要毀約?」
雨下的越發大。
我聽見了天道的嘆息,「扶桑,我是為了三界。」
「不,你不是!」我想要大吼,但最終只能扯了扯嘴角,「天道,如果你真是為了三界。不會不管不顧地降下饑荒,也不會看著百姓受苦,更不會看著妖族苦苦掙扎數年。你只是……只是把三界當作……」
「放肆!」
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黃沙蒙在我的臉上,幾欲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瞪著那片虛無,「你可真是個虛偽的騙子。」
天道沉默了許久,「扶桑,你幼時便棄了神籍,自甘……成為妖族。我雖希望你實現人妖共存,但是戰爭、怨氣都不是因我而生。
是你為了人妖共存才會引出這麼大的事。我確實騙了你,可你捫心自問,如果我不讓你這麼做,你難道不會這麼做嗎?」
我好像更喘不過氣了。
「你會的,扶桑。陸壓只是你做這件事的附加條件,而不是你做這件事的根本原因。即使沒有陸壓,你也會這麼做。妖族被驅逐太久了,這對他們來說不公平。」
天道似乎看著我,語氣憐憫,「我不放陸壓,是為了三界,是為了更大的大義。而大義,難免會有犧牲的。而你……」
他嘆了一口氣,「扶桑,你知不知道宋先秋他沒有來生?」
我緊緊地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砸天道臉上,「什麼?」
天道苦笑,「扶桑,你真是個讓人不省心的孩子。宋先秋是歷劫的閻羅,歷劫成功塑造魂魄飛升上界,歷劫失敗那自是回到下界,管著他的忘川。」
我感覺自己被捅了個窟窿。
閻羅,無需靈魂,只需要有肉身,坐在高台之上,麻木地看著來來往往的死人。
這樣,他們就不會被世間的任何事物所影響。哪怕台下死者高聲大哭,血肉模糊,閻羅因無魂魄自是無動於衷,遂絲毫不會影響其裁決。
我不知道宋先秋做了多久的閻羅才會有這麼一次機會,可全被我毀了。
意識開始渙散,怨氣甚至鑽進了我的身體。
原來有些時候,連呼吸都可以是疼的。
「扶桑……如果你撐不住……我是不會為你收拾爛攤子的……」
天道的聲音有些模糊,我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這麼幾句。
天道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扶桑……保重。」
話音剛落,最後的一絲怨氣也被我吸收。
我疲憊地跪在地上,雙手撐地,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
這不該是我的長眠之地,我有屬於自己的地方的。
有人為我立過碑的。
落日餘暉,空中傳來大雁被箭射中的哀鳴,我更加努力地向那小小的墳頭靠近。
今天的黃昏格外的漫長,我看見了那片蔥鬱,也看見了那鼓起的小包。
我將自己掩埋,泥土遮住眼睛,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