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弱的光影下,宋先秋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來了。」
謝遙輕聲施了訣,隱去了我們的身形。
許多人拿著一把斧頭,背著一個背簍,走到了桃花數前。
一部分男人拿起斧頭砍向桃花樹的根,剝下它的皮放進背簍。另一部分則爬向高處,砍向桃花樹的枝丫,桃花散落一地。女人撿起一地的桃花,放進籃子。
分工明確,看得我心拔涼拔涼的。
看來他們這麼干已經很久了,要不然也不會對這裡的異味視若無睹。
難怪謝遙身上傷痕累累,難怪他大早上不愛出門,難怪這裡的胭脂就只賣桃花胭脂……
對妖來說,本體受傷簡直就是酷刑。
而這樣的酷刑,謝遙起碼忍受了五年左右。
「所以,你希望我幫你把他們解決掉?」我眉頭輕皺,「你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我本體在這,我一動手,宋家不就直接砍了我嗎?」謝遙冷笑,「要不是這樣,我還需要大費周章地引你們來這,讓你們同情我嗎?」
我:……
宋先秋面色蒼白地看著我們,眉眼擰著一些疑惑。
我看著他無奈地笑了笑,「雖然謝家亡靈已渡,但我們可能還得在這裡逗留一段時間。這裡的鎮民用這種妖物製成胭脂,我們可能得把這件事先解決了。」
宋先秋疲憊地點了點頭。
14
謝遙動作很快。
我和他昨天才互相坦白,他今天就把一切準備好了,甚至摩拳擦掌著催促我快一點,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宋家遭殃的樣子了。
我:……
夜幕再次降臨,我告訴宋先秋我們可能得再出去一趟。
他愣了愣,「這麼快就找到製作胭脂的地方了嗎?」
我訕訕地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翹著個二郎腿的謝遙,「這不是有外援嗎?」
宋先秋瞭然,「那我們現在出發嗎?」
我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眼底的烏青,突然就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再怎麼說,人宋先秋也是為了渡謝家亡靈才變成這樣的。結果我到好,現在還要算計並且奴役他。
嘖嘖嘖,樹黎,你真是越活越黑心肝。
可是我也明白,人在脆弱狀態下受到對原有觀念的衝擊,那這效果絕對是最好的。
思及此,我按下了心中的內疚,淡淡道:「早點解決,受害人就少一些。」
這句話果然打在了宋先秋的軟肋上,「也對,那我們今晚就出發。」
我:……真不是人啊樹黎……好像也沒什麼關係,我本來就不是人。
15
從某種層度上來說,謝遙真的是一個很靠譜的同伴。
比如現在。
我能感受到身旁宋先秋的僵硬,畢竟在他的印象里。妖都是狡詐的,都是肆意欺壓人族的。所以,他才會心安理得地殺妖。
可如果不是這樣呢?
就跟人一樣,一個種族中,總有一部分是弱小的。
所以,如果妖是無辜的,是受迫害的,那他還能這麼心安理得嗎?還能堅持妖天生就是壞種的想法嗎?
不能……
別人或許會,但宋先秋不會。
我掩下眼中的冷光,抬頭看向眼前悽慘的景象。
骯髒的洞穴里,很多桃花妖被關在鐵籠里,甚至有些被鐵鏈穿過骨頭釘在牆上,無助地低垂著頭。
她們的年齡跨度很大,上至白髮蒼蒼的老妖,下至黃髮垂髫的幼兒。
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是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心臟微弱地跳動著,脈搏處都有很大一條口子。
而他們的旁邊,正擺放著一桶又一桶暗沉的血液。
鼻尖充盈著血腥味,宋先秋沉默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眼裡罕見的露出了迷茫。
時機到了,我袖中的手飛快地捏著訣,讓一些東西重新在他的腦海里復甦。
宋先秋捏了捏鼻樑,似乎有些頭痛,連站都有些踉蹌。
我扶住了他,暗中給了謝遙一個眼神。
成敗在此一舉。
謝遙適時地嘆了一口氣,「用桃花妖的血制胭脂,這胭脂效果能不好嗎?面若桃花,說得不就是這個理嗎?如果當年的謝家沒被所宋家滅,說不定現在的三朝鎮不至於這麼病態。」
我:「宋家滅了謝家?」
謝遙臉色有些沉,「對,當年宋家為了搶奪三朝鎮這塊香餑餑,自然是要滅了原先的家族的。
滅了謝家之後,宋家為了利用胭脂產業謀取更多的利益,就暗中允許甚至是引導三朝鎮居民以妖血制胭脂」
我沉默。
「宋家滅了謝家?」宋先秋扶著自己的腦袋,聲音嘶啞,咬牙切齒地看著我們,「這些都是真的?」
我知道,宋先秋的記憶恢復了。
其實宋先秋原是可以不用失憶的,但是不失憶的宋先秋見我就殺,壓根不會聽我說什麼,也不會耐心去看妖的處境。
所以,我只能拿走他的記憶。
而如今,師徒的戲份該落幕了。
面對宋先秋的逼問,謝遙倒是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當然,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查。」
我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謝遙點了點頭。
我這才意識到,眼前的景象不是戲,這一切都是真的。
「被當作原材料,誰說這不是真的。「
我以為被當作原材料的僅僅只是謝遙一人,原來是整個三朝鎮的桃花妖一族。
「我對你想幹什麼不感興趣,但是對付宋家,我很樂意。」
……
我閉了閉眼。
樹黎啊,你這個族長真的很失職。
16
「我會查清楚的。」宋先秋看著我,勉強地扯了扯嘴角,「師……樹族長,受教了。」
失去的記憶被找回來,也就意味著他知道自己的記憶是被人抽走的。
可他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跌跌撞撞地走了。
他沒有殺任何一隻妖,甚至連劍也沒有抽出來。
謝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鬆了一口氣,「我是真怕他突然抽劍把我砍死。」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謝遙面露遲疑,「他這樣……你不跟去看看嗎?」
我嘆了一口氣,「你的那件事……我在你的本體處設了結界和陣法,那些鎮民再也沒辦法接近你。所以,也算是解決了。等宋先秋回到宋家後,胭脂這事和謝家滅門都會有答案。至於這些……」
我看著不遠處神色惶惶的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
靈力釋放,生了銹的鐵籠被打開了,桃花的香氣漸漸掩蓋了血的腥氣。
我用靈力滋養著桃花妖,以扶桑的名義贈予她們健康,使她們長出新葉,重新煥發出該有的生機。
謝遙震驚地看著我,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妖族族長啊。」
「不……」
謝遙看著我,終還是閉了嘴,只是看著我深深一鞠,「多謝,此等大恩,桃妖一族不會忘的。」
我垂下眉眼,「談不上恩,這本來就是我的失職。」
謝遙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謝了。」我拍了拍他的肩,向洞外走,回頭笑著看著他,「謝遙……你穿女裝一定很漂亮。」
謝遙瞪大眼睛看著我,「你……你……」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猜的。桃妖一族,男孩子真的挺少的。」
謝遙啞口無言。
17
我找到了宋先秋。
他的狀態很不好,白衣染塵,看著實在有些狼狽。
他找到了之前的那位攤主,冷冷地看著他,「用妖血制胭脂這件事到底是誰教你們的?」
宋先秋的神情實在有些駭人,攤主打著哆嗦裝傻,「什麼妖血?你不要亂說,我們這都是正經……」
話還沒說完,一把未出鞘的劍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攤主大叫,「宋家!是宋家!」
宋先秋似是不信,面目猙獰,「你在撒謊。」
「沒有,真地沒有……不信你去問,你隨便問。大家都知道……」攤主已經快被嚇哭了,「真的……三朝鎮是買胭脂的,胭脂是最賺錢的。可是這個世道,胭脂越來越不好賣了。如非胭脂的效果實在優益,三朝鎮的胭脂早就賣不出去了。」
宋先秋沉默著,他握劍的手繃得很緊,帶得劍身都開始顫抖。。
攤主害怕得越發厲害,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我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濃郁的桃花香,明明是甜蜜醉人的味道,可如今卻像是在迫使不遠處的道長手染鮮血。
少年人身姿單薄,崩塌的信仰與虛假的仁道讓他無聲喘息。
他閉了閉眼,手中的劍高高揚起。只要順時劈下,「造謠之人」就可以血濺當場。
「嘭——」
木桌碎裂,驚得周圍的人更加防備的望著他。
「抱歉。」
宋先秋唇色蒼白,神色有些彷徨。他手足無措地放下幾塊碎銀,御劍像鎮外飛去。
我低低地嘆了一聲。
我知道,他信了。
宋先秋,德高望重的家族已經覆滅。那麼,請你按照我希望的那樣走下去吧。
18
連綿細雨,宋先秋一連幾日都渾渾噩噩的。
我看著他像個遊魂似地四處飄蕩,唯獨不回宋家,心情複雜。
可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回去。
所以……對不起宋先秋,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你了。
我暗中引著他往難民堆里走,然後冷眼看著餓得發慌的難民饑渴地看著他,看著他被搶奪和撕扯,看著宋家的劍被數不清的腳踩在地上。
宋先秋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他靠在冰冷的牆角,眼神飄忽不定地看著眼前瘦骨嶙峋的難民,然後對著那口沸騰的大鍋露出錯愕的神情。
「哥哥……我們是不是要死了啊……」一旁的小姑娘聲音細弱,她沒有哭,只是顫抖著詢問,顫抖地表達著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慾望,「我不想死……我……我想阿娘……」
宋先秋眼珠微動,他似乎才發現身旁還有一個小女孩,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安慰她。
手僵在了半空。
小姑娘是只幼妖,連掩蓋自己頭上不尋常的樹枝都辦不到。
怕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被肆無忌憚地抓來。
「不……不會的……」宋先秋聲音乾澀而無力,那隻手終究還是放在她的頭上,「不會的……不會死的……」
小姑娘臉埋在胳膊里不說話。
宋先秋出神地看著那口鍋。
不知何時,他的面前出現了一隻細弱的手,手中拿著一個長命鎖。
宋先秋望向手的主人,「你……」
「哥哥……如果我死了……你可不可以把這個給我的阿娘……」小姑娘悶聲悶氣的,」我娘……她肯定在找我……我比你先來……他們肯定會先吃我的……如果你有機會逃跑,請把這個給我阿娘……讓她不要再找我了……太危險了……」
宋先秋說不出話來。
19
動亂的發生往往在不經意之間,稀缺的食物也總是引得人類自相殘殺。
兩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是為長大的小姑娘。
難民人口眾多,這壓根不夠分。
不知多少雙饑渴的眼睛黏在他們的身上,宋先秋將小姑娘抱在懷裡也止不住她的瑟瑟發抖。
「娘……娘……」
他低頭看了一眼,抿了抿唇。
直到現在,他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殺了這群人。
饑荒。
不是他們的錯。
如果有足夠的食物,沒人會願意違背倫理地吃掉自己的同類。可是,那個小姑娘又有什麼錯呢?就因為她是妖嗎?可她什麼都沒做啊。
如果天下太平,人妖沒有紛爭。那麼,這是不是也算另一種桃花源?
所以……安定的前提不一定是要將妖除盡的,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將妖除盡才算做救世呢?
「你是宋家之主,我們宋家,生來就是為了救人的,生來就要殺妖的。」
年幼時宋家長老的話又重新在他腦中響起。
老者面容板正,亦是一襲白衣出塵,就像話本中救人救世的神仙一樣。
「那你……為什麼要用妖制胭脂啊?為什麼宋家殺了這麼多妖,這世道還沒有好啊?」
宋先秋喃喃道。
可如今這個場景,無人答他。
得之不易的食物想要逃跑這件事刺激著難民的神經,他們前仆後繼地撲向他,刀尖雜亂無章地刺向他。
哀嚎聲、哭喊聲、叫罵聲絡繹不絕地傳入宋先秋的耳中,亦是刺激著他的神經。
他打開撲向他的難民,親眼看著他被後來之人踐踏致死。
最後,連小姑娘也死了,她頭上的枝條毫無生機地垂了下來。胸口還插著那致命的一刀,為他擋下的一刀。
原來,我的行為,即救不了人,也救不了妖啊……
原來,我誰也救不了。
20
我垂下眼,看見宋先秋悽慘地笑了。
雨打在他的身上,似有千鈞之勢,沉甸甸地壓著他直不起身來。
他沒有撿起地上的修明劍,只是一言未發地抱起那具屍體離開了。
我跟了上去。
我看見他用雙手刨了個土坑,將她放了進去。
他無聲地矗立在那個小小的墳前。
不知過了多久,宋先秋離開了。
我從樹後走出,看著那道落魄的身影,抿了抿唇。
墳頭長出新葉,我收回了我的斷枝,垂眸看向那塊木牌。
牌上未有亡者姓名,唯余「宋氏先秋敬之」六個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