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辛樂詩在工位上呆坐了很久。
她拿起手機,找到最近通話,按下了第一個電話號碼。
機械的女聲告訴她電話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她當然沒辦法打通,畢竟,我的手機在水裡還沒撈得上來呢。
看來,她還不知道我已經死了。
她給我打過很多電話,不止那一次。
我不堪其擾,將她拉入黑名單,她又換其他號碼接二連三地打給我。
我憤怒、無助,有一段時間,聽到手機鈴聲都會渾身戰慄,慢慢地我好像也就習慣了,平靜地接起電話,甚至有時還能和她聊上兩句。
她跟我說:「你知道嗎?嶼明選了我當助理,他肯定是原諒我了,我就知道,他一直等著我回來呢。」
她說:「嶼明以前總對我笑,可他現在卻總是面無表情,肯定是我讓他太傷心了。」
她說:「我和嶼明明天要一起去出差,我好期待......」
數不清的話語將我推落谷底,我仰望著,山尖上的王子和公主正在出演一出破鏡重圓的好戲,我這個填補劇情空白的配角應該識相一點自己退場了。
現在,如她所願。
我真好奇,如果她知道我死了,會是怎樣的表情,又會對我說什麼呢?
我現了身,出現在她身後,「不要打電話了,我們當面聊聊吧。」
她悚然一驚:「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回道:「我一直都在呢。」
她不解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她咄咄逼人地問道:「是不是你讓他開除我的?你以為這樣就能逼走我嗎?」
我輕笑一聲,「我可記得,當初是你自己不要他的,你拋下他去了國外,他不想見到你不是很正常嗎?」
她被戳中了痛處,憤怒地漲紅了臉,「我也不想這樣的!我愛他,可是他家破產了!他什麼都沒有了!我憑什麼要跟他一起陷進泥潭裡?就憑一文不值的愛嗎?」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喃喃道,似在說服別人又似在勸慰自己,「只有小孩,才天真到相信愛能打敗一切。」
我對她的話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後我開口:「所以現在他有錢了,你又回來了。」
「是,我後悔了!我一直愛他,即使我遇到再合適的人我都忘不了他。」
「為什麼要一直糾纏我呢?你們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是我造成的,你真正該找的人是廖嶼明。」
「我.......」她捂住臉,「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他......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只看著我的廖嶼明了,他恨我,怨我,我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呵。所以?你就撿我這隻軟柿子捏?」我抓住她的頭髮使她仰頭,「你太貪心了,你什麼都想要,既要愛又要錢,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這個好運氣的。」
她幾近瘋狂地怒吼:「可是我本來可以有的!他還愛我,他現在只是還不能原諒我,只要他原諒我了,我們還可以像從前那樣。」
她朝我跪下來:「求求你,你把他還給我吧。」
我看著這個丟下尊嚴跪下求我的女人,只覺得悲哀。原來,我們都是輸家。
「我從來不是阻礙你們在一起的關鍵。」
我將她拉起來,「我走了,你好自為之。別打我電話了,你再怎麼打也不會有人接的。」
我俯身在她耳朵旁輕語,「因為,我已經不在了。祝你好運。」
她驚詫地抬頭,面前已空無一人。
14
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湖邊。
在我生命中留下刻痕的人我都已經見過了,我還沒能消失。
我垂頭喪氣:「還有兩天,難熬啊。」
我從白天熬到黑夜,熬到月亮懸掛在了天上,撒下冰涼的光輝。
我死的那天,月亮可太美了。
明明不是中秋,卻圓得不真實。
湖面的漣漪將它分割成了無數塊,像被切開的月餅一樣。
我想去撈一塊上來。
我的手伸得老長,眼看就要夠到了,它卻被泛起的漣漪推得更遠。
我心急地再往前一抓......
腳下一滑,我不慎掉入了水中。
真可笑啊,我的一生,連死亡也是如此的滑稽。
漫長的瀕死感里,我看見了廖嶼明。
我早就認識廖嶼明,在更早更早以前。
初二的時候,家裡的人忘記了我的生日。
我一個人來到湖邊,哭了好久也沒人來找我。
我不再浪費自己的淚水,坐在那裡發獃,我當時想,或許我就此不回去了他們也不會在意。
他騎著單車經過,風將他的白襯衣吹得鼓起。
他為我停了下來。
「同學,你怎麼了?」他略帶著笑意調侃,「迷路了嗎?」
我搖頭不語。
他走過來在我身邊隔了一段距離坐了下來,「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
他掏出學生證,「你看,我叫廖嶼明,就在這附近的七中讀書。」
純凈的眼神讓我放下戒心,我不自覺地開口傾訴:「他們忘記了我的生日,他們早就不管我了。」
「嗯~這樣啊。」他沉思片刻後起身,「那我送你一個生日禮物吧。」
他手捧起水,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走動著,然後他站定在一處,叫我過去。
他笑著說:「你看——」
我看向他手心裡澄澈的水,一個小小的月亮盛在其中。
「你站過來,我把它送給你。」
我伸出手,他將水傾倒下來。
「月亮是平等的,只要你走出來,它就會照到你。瞧,你現在擁有了月亮。」
月亮在水裡像蛋黃一樣散去,世界一下子變得暗淡。
高中時的廖嶼明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
他不記得我了。
他總是忘記我。
15
雨傾盆而下,辛樂詩挽著他的手漸行漸遠。
我被留在了無盡的雨水裡,痛苦的記憶撲面而來——
六月十日,我無意中在家裡發現了一個古樸雅致的盒子,看上去像戒指盒,我心下狂跳。我匆匆打開,當真有一枚戒指!我沒有細看,滿懷羞澀地將盒子放回原處,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屬於我的驚喜。
六月十二日,辛樂詩打來第一通電話,告訴我她回來了,我將這個秘密憋在心中,自此,我每日都提心弔膽。
日子像是偷來的,我細細琢磨著廖嶼明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天夜裡睡下我才能短暫地安下心來。
六月二十一日,辛樂詩打來第二通電話,她告訴我:「嶼明還沒有告訴你吧,我面試通過了,以後就是他的助理了......」
耳畔一陣轟鳴,原來,他比我更早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是他偽裝得太好還是根本不在意,我竟沒有半分勇氣去質問他。
我害怕,有些事一旦說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辛樂詩開始頻繁地打來電話,述說她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
廖嶼明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如常地與我牽手,擁抱,親吻。
我好像被裝進了一個罐子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我強迫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看,仿佛只要好好地躲起來,什麼都不會發生。
14
七月十九日,爸媽問我借錢,我和他們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廖嶼明會娶我嗎?那個戒指我真的能等到嗎?
我狼狽地逃回我和他的家,翻出了戒指盒,再次打開了它。
這一次,我才真正看清了裡面裝的什麼——
那枚戒指,廖嶼明曾舉著它向辛樂詩求婚,她揮手將它掃落在地,又被我撿起來隨手放在了桌子上。
當時他明明已經不要了,卻還是把它找了回來。
我被徹徹底底地擊潰了。
我等了這麼久,等來的是一枚屬於別人的戒指。
廖嶼明處理完公司的事情後回到了家。
我窩在沙發上,眼睛紅腫,烏烏在一旁蹭著我的手安慰我。
「怎麼了?」他匆忙走過來,將我的額發別到耳後,溫聲說,「怎麼哭了?」
我偏頭躲開他的手,眼裡帶著警惕,我好像也有些不認識他了。
為什麼從始至終他都能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明明他知道她回來了,明明他們靠得那麼近了,明明他還留著送給她的戒指。
「我真恨你。」我啞聲開口,「你一直在騙我。」
他一步步允許我靠近他,給我家的鑰匙,做飯給我吃,明明不喜歡貓卻跟我說我喜歡就養,你看,他多會騙人,即使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愛,可我卻相信了他在愛著我。
我在他編織的謊言里越陷越深,以為他已經屬於我。
他目光一沉,「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辛樂詩回來了,我是不是該給她騰位置了?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啊,我馬上就走,我不要不屬於我的東西!」
他緊攥住我的手腕,聲音急促地解釋:「我沒有過這種想法,你不要誤會。」
我甩開他,「你讓她當你的助理,你們每天見面,你還瞞著我從來沒告訴我,你讓我能怎麼想呢?」
我指著桌上的戒指盒,「還有這個,你又要怎麼解釋呢?」
順著我的手看去,他瞳孔微縮,怔楞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不是這樣的......是不是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了。」
「那你想說什麼呢?你總是這樣,什麼都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事先不知道,辛樂詩不是我招進來的,我不能毫無理由地把她辭掉,之所以沒說是我以為沒有必要跟你說這些......」
「可是我會在意!我在意得要命!在你看來什麼是有必要的?把這個戒指留下彰顯你的深情是有必要的嗎?」
「我當時留下這個戒指......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警示,後來時間一久,我忘記丟了,」他把戒指隨手丟進垃圾桶,「現在辛樂詩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我很抱歉讓你誤會,我把它丟掉,把她辭了好不好?」
戒指從垃圾的縫隙里鑽了進去,消失了蹤影。
可是我並沒有很開心,「一點也不好,已經晚了。」
我問他:「廖嶼明,你愛我嗎?」
他三番兩次張口,卻又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般回歸沉默。
我徹底失望了:「你看,連你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我又怎麼看得明白呢。」
說罷我往門口走去,他拉住我。
他的音色很啞,「......愛,我愛你。別走。」
他說得沒錯,這個回復來得太遲,我已經不願意相信了。
我背對他,掙脫他的手,沒有回頭。
「我們分手吧。」
六月十九日黃昏時刻,我提著行李離開了。
一時間我無處可去,便去湖邊坐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死了。
15
一覺醒來,第七天了。
我的葬禮就在今天。
爸爸媽媽一如既往地發揮了絕佳演技,弟弟也有了十足的進步,或許這其中也夾雜著幾分被嚇出來的「真心」。
他們面色蒼白,虔誠祭拜,口中念念有詞,希望我在下面好生安息,會多多燒紙錢給我。
在隊伍的末尾我還看見了遮遮掩掩的辛樂詩,她慌張地來,又慌張地離去。
可我沒看見廖嶼明。
我嘆息一聲。
我決定去找他,見上這最後一面。
我剛走到小區樓棟門口,就看到他抱著烏烏疾步走了出來。
幾天不見,烏烏瘦了好多,緊閉著眼睛,奄奄一息般癱在廖嶼明懷裡。
我頓時什麼都忘了,心急地跟上去,「這是怎麼了啊?烏烏,烏烏......」
這附近有一個大型的寵物醫院,廖嶼明抱著它就這麼一路跑過去,顯然他也慌了,連額角的汗水都顧不上擦。
到了醫院,廖嶼明奔向急診,快速的挂號衝進醫生辦公室,「醫生,你快幫我看看,它好幾天不吃東西了。」
「具體幾天了?」
「三四天、或者五六天,我......最近比較忙沒有太注意。」
醫生不贊同地看他一眼,把烏烏抱到病床上,邊做基本檢查邊問道:「除了不吃東西還有沒有其他症狀?有沒有嘔吐、拉肚子?」
他搖頭,「都沒有。」
「那這之前有沒有發生什麼特殊情況?」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醫生回頭看他,他才沙啞著聲音回道:「幾天前,它的主人出門了......那之後它就有些不開心,可能是想她了。」
「那還是做幾項檢查,我開個單子,你先去繳費。」醫生叫來一個護士抱走烏烏,「你試試看能不能先給它喂點葡萄糖。」
廖嶼明跑去繳費,我跟著護士去到治療室。
烏烏幾乎一動不動,嘴閉得嚴嚴實實,葡萄糖怎麼也喂不進去,我在一旁心急如焚。
「烏烏,你怎麼這麼傻啊!」
我跑去廁所,用了最後一次現身機會。
「我來喂吧。」
護士疑惑地看我,「你是?」
「我是它的主人。」我摸著它的毛毛,「烏烏,烏烏,我回來啦,你看看我。」
本來一動不動的它睜開眼,衝著我輕輕叫了一聲,還蹭著我的手心,護士這才把它交給我。
「傻烏烏,你知道你這樣會讓我多擔心嗎?」
我把葡萄糖放在它嘴邊,它乖乖地張嘴,緩緩喝入。
我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它的脊背,叫著它的名字。
我想起它走向我、選擇我的那一天,我是多麼欣喜,我對它說,我會一直一直保護它,給它一個家。
可是,我還是食言了。
我眷念地將臉埋進它的毛毛里,淚水將那一小塊弄得濕乎乎的,我哽咽開口:「烏烏,對不起,我不能繼續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走啦。」
我抬頭,視線由模糊變得清晰,我看見烏烏睜著濕潤的眼悲傷地看著我。
淚水從它的眼角緩緩溢出。
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了我的執念——
我想得到愛。
我裝作不在意,可我想找到有人愛我的證據。
我抹去它的眼淚,輕聲說:「原來,我得到過最純粹的愛。」
我將它交給護士,它執著地凝視著我。
我倒退著一步步往後,「烏烏,謝謝你來到我身邊,可是我現在必須要走啦,我走了之後,你一定要好好的哦。」
烏烏聽懂了這是最後的告別,掙扎著想要撲向我,我沖它搖了搖頭。
「烏烏,你乖乖的,答應我,一定要好起來,好嗎?」
「喵~」
它輕而長地嗚咽了一聲,在我希冀的眼神下,終於低頭舔舐了一下護士手中的葡萄糖。
我安心地笑了。
走出房間時,我感覺自己的身形正在漸漸消散,朦朧的光中,我看見差役正向我走來。
我緩緩閉上眼睛,已經沒有遺憾。
「池晗——」
突然有人在叫我。
走廊盡頭,廖嶼明滿眼驚惶,踉蹌著向這頭跑過來。
愛了這麼久的人,在這一刻見到時,我的心裡居然已滿是平靜。
我沖他揮了揮手,「照顧好烏烏,再見啦。」
再見,廖嶼明。再也不見。
我徹底消散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