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晚漆黑的床上,我輾轉反側。
這曾經溫暖的小房子,又只剩我一個人。
然而我來不及為謝山的離去而悲傷。
因為我不相信。
話本中的薛澤城府極深,他從不是那個玉面郎君謝山,而是野心勃勃的殺神。入朝不久,他很快便靠陰狠的手腕為自己博得了一席之地,黨政傾軋,他總能全身而退,看似纖塵不染,實則是浴血而生。
我問他要如此數目,一是心有不甘,與其咽下這口氣,不如為自己討個便宜;二便是想讓薛澤知道我只愛財,為了財會守口如瓶,這樣才能為我自己,為村人,討個平安。
心中慌亂如擂鼓,縱然早知道那話本成了無字天書,我也爬起來去翻,期盼能找到什麼線索。
不想翻開第一頁,那本變成雪白的飛頁上似乎有了影影綽綽的字跡。那模糊的字越來越清晰,我一邊迅速翻閱,一邊腦子飛轉,我必須把它們都記下來……我的眼皮跳得和心一樣快。
「上回書說到,那謝山竟忽地一變,成了達官顯貴。青黛心中納罕,他這般欺詐俺,騙俺委身於他,實在可惡,竟生念:不如索要些銀錢以平心中之忿。於是乎請劉善人公證,托秀才吳氏列清所索錢財條目,洋洋洒洒,竟有兩千兩之多。」
下一頁。
「那薛澤假意給了錢,心下卻怒,好個賤人!這般威脅於我。他日封王拜相,要怎樣良家沒得?又暗忖,若留此人處處宣揚,終成禍害,不如先穩他一穩,待來日定要奪他性命,以絕後患。想了幾遍,又思量沈家貴女情深意重,尚書原為愛女選好了人家,幸得侍女助其私出家門,果來奔我,此番這樁婚事縱然尚書不願,亦是板上釘釘……想到得意之時,竟是昏昏沉沉,到底見了周公。」
隨著我不肯做妾,改變了劇情走向,話本兒竟然也變了!
他果真要殺我。
我早已不盼著薛澤對我留情,只沒想到他會這樣心狠!這樣也好,這樣也好,我把話本塞在枕下,這樣也可見招拆招。
枕著話本,我心亂如麻。
接下來如何是好?反正有了錢,不如明日去辭別劉大善人,逃命去吧?
我的手伸到枕底,摸索著話本起了卷的毛邊,非但不能安心,反倒更加忐忑了。
即使我逃了,它也會生出新的內容來,只要有這話本在,我與薛澤的糾葛就不會終結,如何能毀了它呢?我起了意。此時,指尖的觸感突然發燙,那話本熱起來了,它好似在發怒!
我立刻改了心緒。我自是借了它的勢才能改命,怎能自毀倚仗?
話本又平靜了,仿佛沒有異變過。
我重新思索,既然話本不可毀,且毀了話本未必好事,我如何能結束這場戲?所有的故事,都是圍繞我與薛澤二人展開的,若要結束,除非……
我心下一驚,是了。如同我見過的最初版本,話本的內容在我死以後戛然而止,薛澤已然作惡多端,不再是翩翩公子形象,這話本也不再是才子佳人的俗套話,而變成了一本——世情小說!世情小說的結尾往往是惡人伏誅,彰顯天理……
「我死,或是你下獄,薛澤,這還用選嗎?」我喃喃著閉上眼睛。
6
「尚書大人?不成!」櫃檯後的吳秀才放下了手中的算盤,猛一搖頭,苦口勸我,「青黛姑娘,你已拿了那樣多的錢,就此算了吧,何必再生事端呢?再說,咱們這等草民,就算信真的到了尚書大人手裡,他哪兒會看呢?」
「你不懂,這件事不會就這樣結束!」我急得在典當行里反覆踱步。
吳秀才長嘆了一口氣,又撥了幾下算珠:「薛家人都回京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我狠狠咬著嘴唇,難發一言。
此處距京城雖然山高路遠,我也不能不抓緊時間。
一旁洒掃的小夥計突然嘿嘿一笑。
「姑娘想給尚書送信,辦法嘛,倒不是沒有。」
吳秀才翻了個白眼,隨手拿了一支筆擲他。
「你收了你的餿主意吧。」
小夥計不過十三四歲,只是笑,靈敏一閃,就躲過了吳秀才的「飛鏢」。
我已是窮途末路,顧不得許多,只好問他。
「你有什麼辦法?」
聽我問他,他突然又羞怯了起來,瞟我一眼就躲開了,張了半天嘴才說。
「上面來的巡撫都進城小半個月了,臉上身上起了怪疹子,一直不好,見不得人。到處張榜呢,咱們縣裡也有。青黛姐,見了巡撫,不就離尚書更近了嗎?」
不錯,我立刻掏出一錠銀子給他。
「等這事了了,姐姐還有得謝你!」
小夥計立刻把掃帚一扔,揣著銀子高興地跑了。
吳秀才卻皺眉。
「青黛,巡撫大人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縱然你精通藥理,可官府的人更信名醫。」
我點頭,心中有數。
「你別忘了,我還有錢。」
有錢能使磨推鬼。
巡撫大人見到我的時候,我正著一身玄色男子衣袍。
從未穿過如此名貴的衣服,我儘量遮掩自己的手足無措。
雖早有準備,但當屏風移開時,我還是駭了一跳。
巡撫裸露在外頭的臉和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紅點。
「大人可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那立在一旁的侍從冷笑。
「我們大人若是知道,何必發榜?」
我的額頭上滴下汗來。
定有名醫來看過,都知道是過敏之症,只是源頭不除,便難以醫治。
空氣中似有一股梨的清甜。
這味道好生濃郁。
我抬頭,見桌案上便擺著一盤梨,香爐里飄出來的香味更濃。
「我們大人最愛吃梨。」侍從似看破我心中所想。
我想起有個村人也曾得過這種疹子,而他也極愛吃梨。
遂壯著膽子朗聲道。
「恕民女眼拙,這澄黃的小果並不像梨。」
侍從嗤笑:「你好好兒看看,這不是梨是什麼?」說罷,沒好氣地把那盤梨拿到我面前。
看到那盤果子,我便鬆了口氣,果然。
「此果斷不是梨,只是本地的一種小果,不算尋常,也並有毒,如若過量食之,便會渾身起疹。此病多發於小兒,故此許多醫師不查,民女嘗遍百草,因此熟悉。」
我瞥了眼香爐。
「若像這樣烘出香氣來,嗅之更會喉嚨腫痛,呼吸不暢。」
侍從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便招手換人將香爐抬出,又撤了梨。
無人吩咐我,我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巡撫也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逐漸汗流浹背。
大概一炷香後,巡撫突然咳了一咳,笑。
「果然神醫,倒是本官嗜梨,貪嘴惹禍啦。」
我行了個拱手禮。
「女藥師想要何等賞賜?」
我抬頭,目光炯炯。
「民女昨日夢一黑龍,從深潭飛起,龍鱗好似烏雲,遮得暗無天日。它對我說,我乃乘龍快婿,定可隻手遮天。」
「放肆!」巡撫的笑意突然冷了。
「你究竟意在何人?」
我咽了口氣,平定心神。
「民女又夢一人,自言是戶部尚書之女,受妖孽蠱惑,嫁與奸人。」
尚書府的小姐私奔,是何等醜聞,必定被瞞死了。可尚書府亂作一團的消息一定滿朝皆知。巡撫大人一時沒有回應,我聽著他沉重地呼吸聲,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
半晌後,巡撫的聲音變得嚴厲了。
「你到底所求何事?」
我定了一刻,緩緩答。
「求大人替民女傳信給尚書大人,只說他的女兒,在永寧侯的馬車裡。」
饒是巡撫,手也打了顫。
「事關重大,此話當真?」
我點頭。
尚書之所以仍要嫁女給薛澤,無非是為了女兒的名聲。如今我就要將沈婉卿的名字重重地摔在地上,要人盡皆知,要尚書不得不與薛澤分庭抗禮。
兩朝元老尚書大人,與消失了三年的薛小侯爺,同僚們會選哪邊站,不必多說。
巡撫沒有給我任何回應,然而我知道,他一定會賣尚書這個人情。
沒半個月,大街小巷就滿是孩童拍手吟唱。
「黑龍要娶尚書女,尾巴一搖做天子。」
「李林甫,魏忠賢,不如薛侯權滔天。」
我在家中躲了幾日,留心那話本的變化。
可話本中只寫了我的動作,我最關心的下一頁,仍是靜靜的一片白。
薛澤,下一步你會怎麼辦呢?
7
此事一出,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
京城中誰人不知,戶部尚書截停了永寧侯府的馬車,狠狠在薛小侯爺的臉上落了一下。有人說,馬車中還坐著戶部尚書的愛女……
某一天,盯著話本的我,正看到字跡浮現。我抓著話本想看個清楚,門卻突然被人破開,我慌亂中將話本才掖在胸口,一群官差就將我叉起來,塞進了馬車。
馬車裡坐著個面白無須的瘦高人,他穿著一身紅色官服,拿鳳眼瞥著我。
「姑娘莫怕,無人要你性命,這是帶你進京。」
我把口中的呼救咽了下去。
「你可認識薛澤麼?」
我一怔,謊口稱不認得。
他笑了。
「這倒奇了。他派人來殺你,你卻說不認得?」
我漸漸緩過神來。
「我還好端端地活著呢。」
那人勾唇一笑,聲音溫柔卻陰森得很,「那你可要好好謝謝尚書大人,救你一命。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我點頭,「自然。」
路過一處雞棚,他似是不滿此處的氣味,翹起蘭花指掩了鼻息,他悶悶地講,「咱們的心是一樣的,就是要薛澤死。至於姑娘去哪,咱管不著,也不想管。懂了嗎?」
我拚命點頭。
死道友不死貧道。
「沈姑娘從來沒離開過京城。是薛家小爺做了陳世美還不算,又想攀高枝兒,有意玷辱她的名聲,鬧個滿城風雨,逼尚書大人就範,可見其狼心狗肺,有不臣之心。」
我又連連點頭。
「是。」
盯著我許久,他才冷哼一聲。
「若不是老夫人吃齋念佛,說你可憐——」
我就和薛澤一同下地獄了。
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了,面上還是謹小慎微,聲如細蚊。
「抱歉!」
「你不必裝乖!」他嫌惡地別開頭,「過幾天上堂,說錯了話,你還是小命不保。」
我沉默。
我怎麼可能說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