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看!」
我還說:「我絕不會和一個滿口叫著雜毛鳳凰的人在一起,這是對我鳥格的羞辱。」
晏宵這下說不出話了。
但又過了兩日,便聽說他到處讓下人喚他雜毛麒麟,被他老爹知道,氣得追了三百里,也非要揍上他一頓。
是夜。
我坐在葳蕤殿房頂的琉璃瓦上,不情不願地給晏宵上藥:
「你們麒麟又沒有毛,不都是鱗,你當哪門子的雜毛麒麟?」
「誰說沒有?小爺給你看看!」
話音一落,眼前的男人便變作了一隻七尺余高的黑金麒麟,巨大的陰影將我整個人完全罩住了。
一身暗黑鱗片隱隱有金光流動,頭背和尾巴上確實有不少金色的長長絨毛。
麒麟少主前爪一蹬,姿態舒展,威風凜凜,貴不可言。
我由衷讚美:「你還挺好看的。」
麒麟好像有點害羞,低下頭,親昵地拱了拱我的腦袋。
……
在雲境澤待久了,我便挺想念師尊、映雪和青堯,但也不敢貿然回到師門去。
在師門,我已經是個死人。
在丹穴山,我因為丟臉而出走,已經百餘年。
某些故人我則不敢再想,被我有意逃避掉了。
日子就這麼虛度下去,好像也不錯。
若不是這一日,我又聽到了不該聽之事的話。
站在殿外的角落裡,我恰好聽見了晏宵的父親——麒麟尊主晏離,沉下聲音在訓他。
「近日你的行徑太過無方,堂堂麒麟族的少主,一天天像什麼樣子?!」
晏宵沒有應聲。
我在角落的陰影里無聲竊笑,深以為然。
他音調稍緩:「你要裝瘋賣傻,逗那蠢鳳凰開心,可以。但你不能忘了我們的大業。」
大業?
我的心驀地揪起。
「那傻鳳凰還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便是萬年前鬧得天翻地覆的兩個災星,這次禍星異動,多半也與她的血脈有點關係。」
晏離嗤笑一聲,復又語重心長:
「利用好她的禍星之力,我們才能有和天帝對抗的資本。
「這麼好的機會,你可別給我搞砸了!」
我眼中的世界一瞬崩塌。
我多希望這是晏離一個人的獨角戲,專門胡言亂語,演給我聽。
其實殿中並無第二個人。
但不過片刻,又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
那道熟悉的、低沉悅耳的聲音終於響起:
「我自有分寸。」
我再也承受不住,化出真身,驚弓之鳥般,飛離雲境澤。
一切都是騙局。
我的父母,是傳說中的災星。
而我自己,很可能是下一個。
他們都想利用我。
他們會殺了我。
他們在騙我。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里瘋狂叫囂,匯聚成一場笑話。
我的人生,好像個笑話。
雙翼漸漸脫力,我從空中墜跌而下。
15
我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在夢中,我的父母是鳳凰族尊貴的鳳帝與鳳後。
他們恩愛有加,仁民愛物,將鳳凰一族治理得井井有條。
那時,鳳凰還不像如今般窩囊,甚至在四海八荒都是受人愛戴的、尊貴的族群。
直到天有異象,顯示災星熒惑即將降世。
天機道人推演出,這兩大災星之一,便是鳳後姜宜。
也就是我的母后。
天帝鐵面無私,帶著百萬天兵天將,與一眾神君,御駕親征,要在天下大亂前,斬了這隻災星鳳凰。
鳳帝檀軒祭出法器,死命護在姜宜身前。
「孤的夫人,絕不可能是災星!」
他不退不避,語氣堅決。
「檀軒,天命難違,莫再負隅頑抗,除了天機道人,幾大玄機星君推演結果也皆是如此!
「既是如此,朕,便不能不為蒼生作主!」
「陛下,帝後,……,還有孤和姜宜,我們五人皆是鴻鈞老祖的徒弟,一同長大。」
檀軒面如死灰,只有一雙眼還灼灼明亮,直視天帝的眼睛。
「孤以為,以此等情誼,陛下深知姜宜秉性……
「你明知,姜宜如果真是熒惑,她就算選擇當場自戕,也絕不可能為禍蒼生!」
天帝面色狠狠沉下去。
「師弟慎言。若兩個災星合二為一,禍亂世間,朕與你,皆承擔不起!
「鳳後秉性,自是純良,但你又如何能保證,她不被另一位所惑?」
滿口荒唐言。
檀軒聽罷,只覺太過荒謬不經,大笑出聲。
他這一笑,讓天帝眉間緊緊揪起,瞬間釋放出強大的威壓來!
下面跪伏的鳳凰們,瑟瑟發抖,幾乎不能承受這威壓之力。
天帝低頭環視一圈,心念一轉,仁愛地笑起來:
「好,朕相信師弟。
「只是若有那天,鳳後為禍蒼生,按天規……
「第一個,便要誅連你與你的子民,治上一條包庇之罪!」
瑟瑟發抖的鳳凰群中,當場就有人高喊出聲。
「天帝饒命!」
「是呀,我們都是本分的老實鳳凰,天帝饒了我們!」
見天帝並不言語,惶恐之間,有人便把矛頭轉向了檀軒。
「求求陛下,便將那災星交出去吧!」
一旦有人起了這個頭,聲音便空前地團結起來,一浪高過一浪。
「對對,請陛下交出災星!」
「交出災星!」
一直躲在檀軒身後的姜宜,看著自己愛護的子民們振臂高呼。
終於崩潰得後退一步,眼裡染上猩紅。
「是災星,災星要現世了!」
天帝立刻抬手,百萬神兵舉起手中法器,蓄勢欲戰!
抬眼望,漫天兵戎相向的,是滿嘴仁義道德的神佛。
低頭看,滿地眼帶仇恨的,是自己愛護有加的子民。
眼前,是過去堪比手足,尊之重之的師兄。
背後,是已經因為崩潰而顫抖的心愛之人。
檀軒輕笑一聲。
「天地不仁,以我為芻狗……我還有什麼好留戀?」
他手中長劍轟然作響,捲起一地塵沙。
司命星君似有所察,拈指作訣,眉頭緊皺,剎那間睜眼大叫道:
「不好,鳳帝命格,似有異變!」
來不及了。
鳳帝與鳳後在這天,一起墮了魔。
這另一個災星,正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鳳帝檀軒。
如預言中的那般,熒惑災星,合二為一。
風雲變色,狂風四起。
六界各地,異象陡生。
預言中的災禍,還是來了。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天帝見狀,心下大駭,連連後退幾步。
但他快速壓住慌亂表情,下令道:
「災星現世,眾神聽令,誅滅災星熒惑!」
滿天兵將應令而動,一齊向二人攻去!
夢的最後,我那墮了魔、殺紅了眼的父母,終於還是抵抗不住這麼多神仙的圍攻。
天帝的長槍穿過我父君檀軒的胸口,他當場魂飛魄散。
母后姜宜,眼中露出最後一絲清明。
咬緊牙關,用餘力撞向了角落裡一位神君的劍尖,自刎而亡。
鮮紅的鳳凰血從劍上淋漓滾落。
那位神君止住輕輕顫抖的手,閉上了雙眼。
畫面陡然倒轉,回溯到更早前。
姜宜眸中有淚,搖了搖頭,決然地向對面的人開口:
「師弟,這次,你救不了我們。
「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檀夕帶走,如果可能,讓她像個普通小鳳凰那樣長大,永遠不要知道這些。
「如果有天她自己知道了,要報仇,也請你讓她自己去。
即使是這個時候了,姜宜還在淚光中漾出個笑來,調侃一句,
「你可別越俎代庖哦,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事。
「我的孩子,該是世間最最勇敢又強大的小鳳凰。」
微不可察的一聲嘆息後。
那位容色殊絕的年輕神君,輕輕點了頭。
16
大夢方覺醒,世事一場空。
我從這駭人的夢中醒來,竟失去了所有記憶。
接著便有位漆黑點眸,墨綠衣衫的男子迎上來扶住我。
他自稱是我的夫君。
這美人夫君,著實有點話多。
我醒來後不長的日子裡。
他一會沉下臉對我說:
「你看,我就說除了你,那些個鳳凰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會又自言自語:
「不如,就這麼一直下去罷……」
「什麼一直下去?」我好奇地問。
沉玉抬手摸我頭頂,並不言語。
可惜並不能一直下去。
忘憂崖內的平靜,終是被兩個陌生男人給打破。
白衣仙君神清骨秀,矜貴無雙,對上我眼睛的瞬間,一雙淡色眼瞳中風涌雲動,似是隔世與我相望。
竟讓我也莫名有些前世今生之感。
玄衫男子墨發高束,盛氣凌人,卻在闖進門看到我時,一下斂了所有戾氣,眼中滿是悔恨與眷戀。
簡直堪比變臉,嚇得我往沉玉身後一縮。
「夫君,他倆好可怕。」
我玉手輕顫,輕輕牽住沉玉衣袖。
兩個陌生男子的眼神,立刻似劍芒般,射向沉玉的衣袖上。
「……夫君?」白衣勝雪的仙君輕聲重複。
「狗東西你要臉不要?」玄衣男子火冒三丈。
然後,他們不出所料的,打起來了。
我沒什麼表情,坐在竹樓門口的台階上。
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他們天雷地火,飛冰掣電。
等到打了個三敗俱傷,一地狼藉,我的瓜子也嗑完了。
那兩個陌生男人竟目光灼灼,也自稱是我的夫君。
「嘶……我失憶了,什麼也不記得。」我倒吸一口冷氣,「但我分明記得,我只有一個夫君。」
沉玉立刻道:「檀夕,你看你醒來時,身邊是我貼身照料。」
「他把你擄走的!」
那個自稱叫晏宵還是夜宵的男子大叫。
白衣仙君亓華不理他們,只定定看我,眼中是深不見底的複雜情愫。
他說:「檀夕,我是你的阿序啊。」
我微微愣神。
他低下頭去,輕聲道,「我都想起來了,也都知道了。
「你是如何愛我護我,為我失去記憶,受九道天罰,以及被我……」
他像是說不下去,自己制住了話頭。
晏宵見縫插針:
「你看,這麼狗,怎麼可能是你的夫君?信我,我是你的雜毛麒麟啊!
「他是你隨便找的,我的替身。」
亓華立刻拆台。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還是個滿腹陰謀詭計的騙子。」
「你又知道了?!」
「如何,」沉玉靠近我,溫聲道,「一看這兩人便是江湖慣騙罷?滿嘴胡言。」
我嗤笑出聲,在三人微愣的眼神中,抬起頭來,對青鸞眨眨眼。
「青鸞,說到騙,你不也差不多。」
「……你沒有失憶。」
他的聲音也沉下去。
「是呀,哪那麼容易失憶呢。讓你失望了,我耳聰目明,記得清清楚楚。」我笑得更大聲,「可還是要多謝你,貢獻一場精彩表演,『讓我繼續這樣下去』?你小時候便天賦異稟,不僅在出生前便有清明神識,甚至還有窺夢之能……既是如此,你怎麼會沒看見我夢裡的事呢?」
「我只是想保護你……既然你已失憶,便該無憂無慮過完這一生。」
「……你小時候那麼聰明,現在竟如此蠢鈍。青鸞,你所謂保護,便是用欺騙來助我逃避?你明明是世界上最驕傲的青鸞神君,卻偏要我在血海深仇前低頭?!」
說到最後,我幾乎字字泣血。
沉玉面色迅速灰敗下去,不再言語。
「還有你,」我轉頭,看向一旁面沉如水的晏宵,「你和你那虛偽的爹,說什麼你爹逼著你來娶我,是逼著你來利用我吧?從一開始你們就沒安好心,想要利用我這顆禍星,我的命賤如草芥,在你們父子倆眼中是再不值一提的工具,是你們麒麟族提升地位的登天梯!」
「不是這樣的,檀夕。」
向來不可一世的晏宵,終於露出一副心痛表情。
「我若是有心利用你,就斷不會在初次見面惡言相向,斷不會在減春山百年歲月間幾乎不接近你,正是因為我不齒這些!我只是……應付我爹而已啊……」
「無所謂了……我說了一百遍,你這顆蛋不過是阿序的替身,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聽得懂。」
他竟立刻回話。
「但我也無所謂。」
晏宵笑得甚至有些慘烈。
「哦,還有你,尊貴的太子殿下。」
我不再管晏宵,終於看向一直深深凝視著我的亓華。
想了想,我卻將頭一歪:「我對你,已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亓華身形微顫,淺淡瞳仁中波光滔天。
「我真的……都想起來了……」
我沒理他,只抬頭望天。
17
天邊的小黑點,正在飛速靠近、變大,直至更近一些了,才發現那竟是烏泱泱一大群人頭。
好熟悉的陣仗。
這麼快便聞著味兒來了。
滿天神兵神將排列開,天帝立於正中的祥雲之上。
正如夢中的場景一般。
萬年前對我的父母,現在是對我。
「又見面了。」
我對天帝笑。
若說上次見面他沒認出我是誰的孩子,那現在,他一定已經知道了。
萬年前的夢中,百年前的天界,以及現在。
他都是那樣的霸氣從容,威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歲月痕跡。
可我父君和母后的歲月卻永遠停在了萬年前。
天帝不理會我,先看向亓華。
「亓華!速速給朕回來!」
亓華不語,只執拗地盯著我。
「我就是阿序,阿序就是我。為何偏偏與我,無話可說。」
「不,你不是。」我輕聲說。
「我從前一直沒有想清楚,在無盡淵時,阿序為何要在夢中與我告別。
「如今我想通了。因為回了天界的你,背負護佑蒼生重任的天界太子,即使是擁有他的全部記憶,也不會可能是我的阿序了……
「若我是為害蒼生的禍星,阿序也只會縱容我,但天界太子亓華,永遠不會的。」
「你怎知我不會?」亓華立刻反駁。
「哦,那你待如何?」
「……若你真的墮入魔道,成了禍星,我會將你鎮壓在碎雲淵下,永世守著你,寸步不離。」
他聲音晦澀。
天大的笑話。
我是不是該誇他一句情深似海?
「這就是我說,跟你無話可說的理由。亓華,你所作的選擇都沒有錯,你將來會是明君的。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不可能了。
「我心中的阿序有和我好好告別,我也放下了。
「回不去了,亓華。」
我輕聲說。
天帝狠狠皺眉,出聲打斷:「禍星檀夕!速速伏法,可免一死!」
「伏法,伏的是什麼法?你是指,這縹緲的天道,還是你這個仙界之主?」
我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若天道有情,怎會將純良之人的命格定為絕世災星?
「若君主仁德,怎會逼得本來的鳳族帝星,生生被扭轉命格,墮入魔道?
「正是你這個天帝苦苦相逼……才會釀成熒惑之亂。」
有神仙出聲打斷:「不可妄言!天命如此,與天帝何干!」
「你敢說,你沒有一點私慾。」
「胡言亂語!」
聞言,我猝然從須臾袋中喚出一支「三千煩惱」,乾淨利落地剜下了後頸一塊皮肉。
動作之迅速決絕,我身後的三位神君皆是一驚!
胡亂擦了擦那塊皮上的血,我高高將它舉起:
「帝後獨一無二的徽印在此,可做得假?!」
眾神仙面露猶疑之色。
下一秒,我催動心訣,那徽印圖案便像活了一樣,浮空而起,金光大盛,在天幕間化作一幅幅會動的圖卷。
幕幕是天帝與帝後私下交談的畫面。
從對師弟師妹的愛護。
到對鳳族治理有方的嫉妒。
再到對檀軒醜陋的忌憚。
樁樁件件,眾仙一看便知。
這言行舉止,這眉眼神態。
就是他們心懷蒼生、至真至善的天帝陛下。
亓華俊美的面容微露裂痕,不敢置信。
「瞎編亂造!」
天帝不再跟我鬥嘴,示意天兵天將立刻發動攻勢!
18
三個神君聽得此言,皆祭出武器,不約而同地擋在我身前。
我默然無語。
隨即便有三支純白羽箭射入他們的肩胛,那箭法力之強,竟生生插在肩胛之中,將他們拖行後退,直至將人釘死在百餘丈後的崖壁之上!
他們甚至立刻發現,自己竟然掙不脫,拔不掉,那曾經看起來很弱很弱的羽箭。
「別白費力氣了。師尊說,這箭會跟著我的法力一點點變強,我還不信。現在看來,好像是真的。」
我朝他們眨眨眼:「畢竟,我現在可是覺醒了血脈的鳳凰。」
是的,自那場大夢,我身體里繼承自父母的血脈已經覺醒,修為自然大漲。
若非如此,我應該還察覺不到帝後徽印的玄機。
那一頭,剛剛親眼看完天帝低劣惡毒的嘴臉,眾仙都略有猶疑。
天帝威壓四溢,大喝一聲:「別被魔物迷了心智!快上!」
眾人不再猶豫,應聲而動。
與萬年前不同,我此刻甚至還沒有墮魔,淪為禍星呢。
一堆滿口仁義道德,天命難違的仙。
父君,我好像,有點體會到你當時的心情了。
我抬手將須臾袋撕碎,數不清的羽箭從袋中瞬間升起,在空中迅速鋪開。
那箭身隱有流光,不再是單一的白色。
飛速朝我攻來的大部隊,肉眼可見地頓住了。
漫天密密麻麻的箭像有靈性一樣,掉轉箭尖,對著各自的目標射去!
大多數羽箭一擊即中,如剛才一樣,將他們狠狠從空中釘到地上!
剩下實力強悍些沒有被射中的,也被迫與那擾人的箭纏鬥起來。
場面一時大亂。
我感動地想,師尊,這便是你將其命名為「三千煩惱」的緣由嗎?
一次性可以讓所有天兵天將都煩惱,實在太好用了。
天帝的臉肉眼可見地黑下去。
天幕上,帝後留下的畫面還在變換。
「三千煩惱」強得可怕,一時竟無人近我身,讓我也得以悠閒看一眼那畫面。
上面正演到帝後驚聞檀軒和姜宜被天帝逼到墮魔一段。
她痛心且後悔,卻又深知自己殺不掉天帝。
直到那日,她見到我,那張與檀軒姜宜皆肖似的臉。
她一下便認出來了。
於是留下印記,逼我帶走那顆蛋,在殿內自戕而亡。
她用自己的性命反抗無情無義之輩,更要讓自己的兒子成為我復仇的手中劍。
錚錚風骨,凜凜氣節。
可惜,我並不需要他兒子這柄劍。
仇,是要自己親手報的。
只一件事我沒想到,那道天罰咒,竟是雙向的。
雖然只有我立了誓,但不管我拋棄亓華,或是亓華拋棄我。
都要遭受九重天雷之苦。
那當初在無盡淵上……
我驟然回身,眼神在血雨腥風中撞向亓華的眼裡。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麼,沉默地移開了眼。
亓華的娘親……
做事真絕啊。
還好那個咒語似乎只能生效一次。
他母后一定想不到,我倆都這麼快挨了雷劈。
我欠欠地開口:「亓華師兄,雖然你也算是正道的光……但你還真沒有你娘有種。」
晏宵肩窩鮮血長流,卻大笑出聲。
一陣熟悉的琴聲在此時逼近,我被那琴聲擾得心口一痛,果斷抽出最後一支箭,毫不猶豫地射進那人胸口!
「好久不見,映雪師姐。」
她還是那麼漂亮,被釘在地上也漂亮,只是嘴角流下一絲鮮血,顯得不甚美觀。
「師姐明知道當年的真相,卻從來閉口不言。
「讓我猜猜,你並不是忌憚我,只是從來都沒把我當回事過吧?因為沒當回事,所以可以無動於衷看著我苦苦追逐亓華,只因我對你們構不成威脅,對不對?
「百年的時光啊,映雪師姐,你真的沒有一絲真情嗎?看著我與爹娘越來越相似的臉,沒有哪怕一瞬間……想要告訴我這個可憐的小鳳凰實情嗎?」
她笑一笑,抹掉嘴邊鮮血:「如你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檀夕,我也有自己奉行的『道』。不必再問了。」
我忽略掉心上鈍痛,回頭朝著亓華:「你也沒你姑姑有種!」
亓華:「……」
19
天帝忍無可忍:「區區剛覺醒血脈的小鳳凰,別太猖狂了!」
「是,畢竟還沒親手殺掉你,我是不該高興得太早。」
舉目四望,所有的羽箭都完成了使命,將那些天兵神將狠狠釘在地上。
死不掉,動不了。
只我一人,竟有這般弒仙之力!
但是,我再沒有武器與天帝對抗了。
不是自己稱手的武器,只能是事倍功半。
就在這時,仿佛上天聽到了我的心聲一般。
忘憂崖東邊堆疊的層雲遽然破開,萬丈日輝傾瀉而下!
一聲清越的鶴鳴自雲中傳來,接著便見一隻仙鶴,悠然振翅,破雲而來。
那仙鶴的背上,赫然載著個俊美出塵的男子。
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月色與雪色,也難以與之相匹的眉眼。
即使只著一襲素衣,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滿頭銀髮。
在場也沒有人能與之爭輝。
不少年輕的小仙,甚至看呆了。
可我在夢裡已見過他一次。
萬年前讓我免於災禍,千年前庇護我平安誕生。
親手為我打造無數支利箭,助我行走世間。
看似不常出現在我生命中,但其實一直都在守護我。
我已經猜到他是誰。
雲境澤醒來那次,我察覺體內有不知名的暖流。
正和初入師門時,他從我額頭注入的那些,如出一轍。
令人心旌搖盪,如人間四月,春風乍起。
「師尊!!!」
我歡快地對著天空大喊出聲。
在我未見的地方,我的師兄師姐們,俱流露出震撼神色。
仙鶴從我頭頂飛掠而過,他順勢丟下了自己的佩劍。
太上忘情。
劍鋒有皎白光華流動,鏗然作響,如金聲玉振,似仙鶴清鳴。
正是夢裡,我母后不願被其他神仙折辱,撞死在劍鋒上的那把太上忘情。
我穩穩接住。
「扶光!你在搞什麼!」
天帝惱怒地大喊出聲。
一眾神仙也流露詫異神色。
那個鴻鈞老祖最小也最為得意的徒弟。
實力強悍,容色無雙,卻超然物外,一心問道的扶光上神。
他竟歷劫歸來了麼?!
「在給我的愛徒送武器。」
他抬起清亮的眸子,眸光比月華更耀眼。
「好讓她手刃她的仇人。」
「你……!」
天帝一時無言:「好,你竟將他倆的遺孽收為徒弟,你,很好!」
映雪明明知道我是……
她沒有說過嗎?!
沒有時間再細想,我握緊師尊的劍,直直向天帝所在的半空飛去!
天帝哈哈大笑,舉劍迎擊。
「不自量力!小小鳳凰,還想滅掉本尊?」
我並不言語,只抓緊手中太上忘情,劍劍狠辣凌厲。
每一式刺出的劍招。
是百餘年來師尊師姐所教。
是行走人間歷練時的錘鍊。
是恨,是不甘,更是血與淚。
我再不是當初那個懦弱的小鳳凰。
天帝似乎沒料到我劍招如此狠戾,嗤笑一聲。
一邊與我對打,一邊故技重施。
「檀夕,朕聽說鳳凰是不死神鳥,浴火便可涅槃重生。」
刀光劍影間,他呼吸微亂,徐徐引誘。
我並不理會他,只穩穩與他過招,一時竟難分上下。
「你知道,為何只有你的爹娘再也不能涅槃嗎?」
我握劍的手輕輕一抖。
他殘忍地笑起來,面上凈是快意。
「鳳凰泣血,便失去了浴火涅槃的機會,死後更永世入不了輪迴。」
「檀軒和姜宜,他們眼裡的血淚都流乾了呀。
「你真該親眼看看那鳳凰泣血的模樣,悽慘,又美麗……」
我再也承受不住,雙目陡然變得猩紅,身上隱有絲絲煞氣浮現!
我的爹娘,被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畜生……
眼淚奔涌而出,我呼吸凌亂,手也越來越抖。
「——檀夕!」
一道帶著強大威壓的聲音,仿佛自天外而來。
那聲音雖然聽來冷肅無情,卻奇異地安撫了我的心。
是師尊!
天帝仍在一邊出劍一邊念經。
「檀軒和姜宜那麼愛護他們的子民,子民卻背叛了他倆。
「最妙的是,朕消除了這些蠢鳳凰的記憶,他們將再也不記得給自己帶來安寧熙和的人,也永遠不會為自己的罪責懺悔。
「你說,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任是他再怎麼催命似的想要刺激我,我身上的煞氣和眼裡的猩紅,都在漸漸褪去。
「這招沒有用了,狗東西!」
對峙的間隙,我腳踏浩然長風,堅決地對他大喊。
「既然我的父君都能扭轉命格,我為何不可以。想把我逼成禍星?
「……我便偏不會如了你的意!」
天帝微怔,露出片刻怔愣。
就是現在!
太上忘情嗡鳴漸囂,仿佛萬年前我娘的血在吶喊、燃燒。
我足尖一點,乘風而起。
而那劍尖比風還要快,狠狠刺入三界之主的胸膛!
「就算是禍星,我也只會成為你一個人的禍。
「畢竟我可是,最最勇敢又強大的小鳳凰!」
我對著他粲然一笑。
天帝的眼神寫滿不可置信,仿佛不相信自己會敗,踉蹌後退兩步。
金色光芒自他身體里慢慢溢出,下一瞬便如琉璃乍碎,化成漫天星芒,散向四面八方!
那是真龍之主的魂靈,徹底散盡了。
20
大仇得報,我心情大好。
跟上演川劇變臉似的,對著不久前才被我狂風暴雨怒吼過的三位,諄諄教導,語重心長:
「亓華,我知你性情正直。既已知道真相,定不會偏袒你那畜生爹,更不會縱容勞什子神仙繼續搞什麼剿滅,定能肅清天庭,好好治理,也不會再執著於過去了對不對?」
「只有一條不能答應。」
仍被釘在石壁上的太子亓華,口吻淡淡,波瀾不驚。
「……我管你答不答應。又不是在跟你打商量。」
我一腳踢翻腳下碎石,皺起眉頭。
「你,別的不說了,讓你那黑心的爹別謀劃這和那的了,以前便罷,以後他哪裡卷得過亓華啊?」
說完這句,我便轉頭看青鸞。
「不是,跟我統共就講兩句,一句半是我爹,還有半句是亓華?!」
晏宵怒吼。
「趁我心情還好的時候,閉上你的嘴。」我笑眯眯。
他乖乖啞火。
「沉玉,我以前憐惜你,是覺得你跟我很像,都是孤單的可憐鳥。但你還是不一樣,你是個反對封建禮教的憤青。」
「憤青?」他面露迷茫。
「憤怒的青鸞啊!」
我補充:「比如今天憤怒鳳凰族隨便丟棄鳥蛋的不良風氣啦,明天又嫌孵蛋當夫君是陳規陋習啦。你要是真這麼生氣,就去改變它嘛。不要只是罵,寫信退婚也罵,離家出走前也罵,到底有什麼用啊?」
沉玉苦笑:「我不是厭惡這所謂陳規陋習……我厭惡的是,你可能只是因為族裡這個責任才養大我,甚至嫁給我。」
「偷偷冒著大雨去把你撿回來是算哪門子責任,」我覺得好笑。「如果我要嫁你,也一定是因為喜歡你。」
見他眼裡又燃起希冀,我擺擺手,冷下了神情。
「不要再來找我,你們都不要再來了,懂了嗎?你倆,不要回師門,你,不要去我的小院。
「好不容易我要前塵盡忘,恩怨兩相抵,去當我的快活神仙,你們就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都不要來觸我的霉頭了哈!
「至於師姐,我雖不懂你的『道』究竟是什麼,但如果你還願意來減春山一起曬太陽嗑瓜子,我會很歡迎你的。」
映雪不答,垂下眼睫。
終於說完所有廢話,長長吐出一口氣。
我終於含笑回身,看向那站在天光明亮處,世界上最最好看,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上神。
檀夕將不再是孤單的可憐小鳳凰。
不,她其實從來都不是。
她也將不再迷茫,彷徨,更不會將大好時光,浪費在過去那些愛恨糾纏。
我自然而然地牽起扶光的手。
「師尊,我們回家吧。」
「好。」
白鶴揮動翅膀,載著我們乘風而去。
「告訴你個壞消息。」
「什麼?」
「師尊親手做的那麼多根『三千煩惱』啊!被我一次性用完了……」
「……那就代表你以後一點煩惱都不會有了。」
「哇,師尊還會講這種笑話!」
待到白鶴飛到了雲海之上,日頭照得我懶洋洋,幾乎要昏睡在扶光懷裡,我突然坐起來。
「完了完了,那麼多仙……還全被釘在地上呢!」
「他們自己會找到辦法的。
「睡吧。」
師尊低聲哄我,抬手間微光瑩瑩,我後頸那塊血肉模糊之處,便悄無聲息地癒合了。
我毫無察覺,慢慢縮回他懷中。
明明是第一次,這懷抱卻好像已熟悉了千年。
明明滿襟縈繞著清幽冷冽氣息,卻是世上最溫暖的所在。
我沉沉入睡。
在夢裡,過了很多很多年,大概有好多個一萬年那麼久吧。
他們好像終於放下了。
亓華成了天界有史以來,最最賢明有為的帝君,只是操勞得緊,總被映雪教訓。
晏宵拋下了族中俗務,再也不當什麼少主,自在行走妖魔兩界,繼續斬妖除魔去了。
青鸞成了鳳凰一族最會發瘋的長老,天天反對這,批判那,可說來也奇怪,鳳凰一族反而日漸強大了。
而我呢?
直到我已不再是小鳳凰,變成老鳳凰的時候。
也還是像現在這樣,安心又愜意地依偎在師尊身邊。
(正文完)
番外一:上神他還在孵蛋
除了扶光,沒有人知道,檀夕其實本不該來到這世上。
姜宜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扶光身上。
但她忘了,那顆蛋與父母血脈相連,性格更是肖似父母剛烈。
感知到父母被逼到魂飛魄散那一天,這顆蛋也毅然決然地,自毀而亡了。
扶光趕回來時,便看到的是一顆早已失去生機的死蛋。
還未誕生的小鳳凰,連涅槃的機會都沒有。
年輕俊美的上神,劍尖淌著故友的血,凝望著故友早已死去的孩子。
一個人在寂靜的春夜裡佇立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便逆天改命,生生從地獄裡拉回了檀夕的半條命。
代價是他的大半神力。
以及,失掉神力的他一夜白頭,變作了孩童模樣。
故友青堯上神不無心疼地問,值得嗎?
而且這半死不活的鳳凰蛋,怕是要溫養萬年,才能破殼了。
扶光沒說話。
神力沒了,從頭修煉便是。
外貌他更是不在意。
畢竟世上沒有值不值得,從來只有他願不願。
番外二:三千煩惱
第一個煩惱, 小檀夕很怕他。
即使那只是孩童模樣的他。
特別是扶光施法,將檀夕艷麗的硃紅色羽毛,全便成灰撲撲的紅之後。
本來的怕,變成了又怕又討厭。
檀夕見他一次, 便哭上一次。
永無止境地哭。
無所不能、聰穎絕倫的扶光上神竟別無他法, 只得洗去她關於自己的記憶, 交給青堯,帶她回丹穴山,也許能讓她自在些。
「你說你惹她幹嘛?把人家羽毛搞得灰不溜秋的。」青堯責怪。
「……她那樣漂亮的羽毛,但凡被外人看到,就知道不是普通鳳凰。」
「哎呀算了算了,你就不會先哄哄她再施法?」
「……」
第二十一個煩惱, 小檀夕看起來有點孤單。
她在丹穴山也總是一個人玩,漫山遍野亂跑,去追虛無縹緲的風,去河裡釣波光蕩漾的月。
他在,但不敢現身,怕嚇著她。
於是扶光便將桐花林里的落葉鋪得更厚,在她看月亮時搖落天星,下一場星幕雨。
還把山頭上的風變成她愛的燒雞味。
「今天山上的風是燒雞味的!」
檀夕跑回去向其他的小鳳凰宣布。
「你腦袋壞掉啦?真蠢,世界上哪有燒雞味的風。」其他小鳳凰咯咯笑她。
見著小檀夕沮喪低頭,扶光忽然覺得更煩惱了。
為了宣洩心中鬱結,他用燒雞味的風, 追著吹了那些小鳳凰三天三夜。
第三百個煩惱, 檀夕失蹤了。
本來扶光完全可以追蹤到她的所在,但自從檀夕溜去天庭一趟,她的氣息便消失了。
應是有外力介入, 掩匿了她的氣息。
「我在!」
「(能」遍尋不得, 他日日手作一支新的羽箭。
自從有了檀夕, 扶光便多了很多煩惱。
有的讓他困惑,有的讓他無措, 有的讓他欣喜。
作為一個內斂的神君,扶光決定,每當他被檀夕牽動心緒一次, 就親手造一支羽箭。
拿來做什麼呢?他沒想過,只是武器庫的羽箭越來越多。
這一失蹤,便是百年。
於是這名為「第三百個煩惱」的羽箭, 其實有無數支。
……
再後來的某一天,她突然安然無恙地回到丹穴山, 只是模樣有些渾渾噩噩。
他一眼看出檀夕記憶有損, 欲助她恢復。
但看到那百年間的記憶, 都是和一條小白龍在一起的畫面後,扶光的手頓住了。
檀夕笑著說,阿序會是她唯一的夫君。
扶光心神一晃, 幾乎是逃也似的回了減春山。
這一天,他窺見了自己漫漫長生路上,最大的煩惱。
令他想要更加勤勉修煉,快點恢複本來模樣的那種。
如果能有那一天, 他一定要問上一句:
其實檀夕這顆鳳凰蛋,就是被他孵化出來的。
能不能,也按鳳凰族的規矩來辦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