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五年,未婚夫顧夢寒還沒談戀愛的跡象。
我開始急了。
「顧夢寒,我知道你忘不了我,但是你也老大不小了,再過兩年真沒人要了。」
他半躺在沙發上吞雲吐霧,嗤笑道,「老子什麼時候忘不了你了,凈胡說。」
我伸手想要去奪他的煙,手指卻堪堪穿透。
「行了,別管我了,趕緊投胎去。」
他盯著天花板,輕聲道。
我微愣,沒說話了。
1
我叫蘇夏,死於五年前一個悶熱的夏夜。
死因,不明。
我想,或許這就是我至今能以阿飄的形態存在的緣由。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顧夢寒抽完一根煙,才啞著嗓子道,「夏夏,過來。」
聲音帶著慾望。
過去每次洗完澡時,他在床上都是用這種嗓音叫我。
我聽話的飄到他懷裡,仍然喋喋不休,「你聽話好不好?前幾天你媽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嗎?」
他皺眉,煩了,「別說這些。」
末了,又目光沉沉的盯著我,低聲誘哄,「乖,叫給我聽,快點。」
我的臉不自覺地發熱起來。
顧夢寒守了我五年,再過兩月就是三十歲。
我理解他也有常人的慾望,但是這也太羞恥了,只好道,「別,別在這裡,回房間。」
2
顧夢寒現在的秘書叫宋清。
是我們的學妹。
她很能幹,專業性強,人也很利落。
關鍵是,她對顧夢寒有好感。
辦公室很安靜,只有宋清彙報工作和顧夢寒翻動合同的聲音。
十分鐘後。
宋清彙報完畢後,推推眼鏡,「顧總,我爸讓我問你今天有沒有時間來我家吃飯。」
她的父親是顧夢寒的老師,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聯繫。
顧夢寒張口就想拒絕。
我趕緊道,「顧夢寒,你好久沒去看看老師了,去吧。」
自從我去世後,他便越來越不愛社交。
整日就是公司和家兩點一線。
公司是越做越大,但是他也日漸消沉下去。
我想撮合他和宋清。
3
變成阿飄時候,我的時間變得很充裕。
除了跟著顧夢寒,也會經常回家看看。
妹妹是在我去世後的第二年出生的。
是個試管嬰兒。
今年剛好三歲。
她扎著兩個麻花辮,正被我媽牽著手在小區里散步。
我媽臉上的皺紋肉眼可見的多了。
但是開心也是真的。
顧夢寒知道我媽懷孕的那一天,直接一腳踹開我家大門。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顧夢寒哭,他哭著質問我的父母,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我們的父母在客廳裡面面相覷。
時隔兩年,他再次提起我的名字,就像是一個禁忌。
最後我媽抹著眼淚道,「夢寒,我們已經失去了夏夏,但也要繼續生活的啊……」
我的父母已經失去了我這個精神支柱,但他們也要繼續生活,繼續去找下一個精神支柱。
不然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呢?
我不嫉妒我的弟弟或妹妹,真的。
但是那天,我的眼淚還是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傾瀉而下。
我哭著喊著,「顧夢寒,別說了,我們回家。」
我的死亡奪走了父母的精神支柱,不能再繼續剝奪他們向前生活的勇氣。
4
妹妹很乖,她叫蘇冬。
她似乎能看見我,每次和我對上眼睛,咿咿呀呀個不停。
這次她含含糊糊的對著我的方向喊,「姐,姐姐。」
我媽朝著我的方向看過來,卻是一片空地,不禁目露疑惑。
小孩子生來即是善,她們是世間最純凈的一切,所以她們能看到許多成年人看不見之物。
我走進蘇冬面前,蹲下,「冬冬,我是你姐姐,我是夏夏。」
「別忘記姐姐好不好?」
暖陽下,她似懂非懂地歪著腦袋在思考我的話。
剛好,鄰居家的孩子也下了樓來,還沒走近就喚她。
小丫頭就一扭頭,掙脫我媽的手,和小夥伴玩成一團。
我媽坐在石凳上,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我坐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
就像小時候一樣,玩累了就坐回她身邊。
她便笑著給我遞上水杯,「寶貝累了吧,坐下歇歇。」
媽媽,我只是想歇歇了而已。
半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眨眨眼睛,喉間發出小獸般的嗚咽,低下頭時,淚珠濺起地上的塵灰。
灰塵混雜著液體濺起。
於是,我知道,她想我了。
5
我回家時,顧夢寒正躺在沙發上,右手隨意蓋住眼睛。
陽打在他身上,光亮鋪陳他的面容,卻無法抵達眼睛的深處。
「怎麼又回來了?」
似是在問我,也似在問空氣。
可我,不回來,又能去哪裡呢?
五年前,我死於一場兇殺案。
屍首都沒找到。
兇手至今還在逍遙法外,我怎麼走?
那天在我的記憶中是深紅的血色。
每次想起,我都頭痛發作。
我無法提供有效信息。
顧夢寒多次找警方,卻也無能為力。
他通過網絡徵求線索,紛雜信息之中,他一條條和我對,大多數都是無用信息。
也曾實名向相關部門舉報,次次都是一樣的回覆。
到最後,我勸道,「顧夢寒,算了,起碼這樣我還能陪著你們,也挺好的不是嗎?」
顧夢寒頹喪地搖頭,一拳打在身旁的大樹上,拳頭立刻就見了血,「不好!」
「這世界沒有完美犯罪。」
他形容這種感受,像缺氧。
缺氧,他每天都在缺氧。
他遲早會因為缺氧而死。
我很擔心他。
6
高中時,顧夢寒坐在我後桌。
和青春期的躁動小子不同,他勤奮,好學、真誠。
他的抽屜里總有各種各樣的零食。
很巧,都是我喜歡的種類。
放學時,我們順路,常常在月色下並肩而行。
黯淡路燈下,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
他說他想要學醫,救死扶傷。
我呢,只是望著他的側臉,對未來充滿了茫然。
後來,他爸發生車禍,老師幫忙籌款。
我偷偷把我一個月的零花錢全捐了進去。
那一個月我早晨都是餓著肚子的。
顧夢寒似乎發現了,開始給我帶早餐。
後來,他爸爸恢復了,只是一條腿殘疾了,找公司索賠不成,又找相關部門,都無果。
再後來,顧夢寒的志願選擇了管理學。
在現實面前,他選擇了生存。
他理應如此。
什麼守身如玉,多可笑啊。
沒必要。
7
春去秋來,在我的軟磨硬泡中,顧夢寒總算願意和宋清增加接觸。
「顧夢寒,七夕馬上到了,你約宋清吃個飯呀。」
他很不耐煩,「多管閒事。」
但還是乖乖聽我的話,給宋清發消息,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擔心他會不自在,我沒有跟去,自己一個人回了家。
我在時,家裡養了一隻貓,被我養得肥嘟嘟的。
我走後,顧夢寒嫌麻煩,把小貓送去我父母家了。
他懷裡抱著小貓,語氣硬邦邦,「這貓是她的,我不要了。」
小貓很粘他,不安地小聲喚著,我眼尖的發現他渾身都在顫抖。
他在怨我父母,恨他們不管不顧高齡試管嬰兒,非要生下我妹妹。
所以要讓我養的貓陪在他們身邊,藉此懲罰他們。
顧夢寒睚眥必報。
但是逢年過節,他又總是記著提上禮品來我家,該有的禮儀他是一點沒落下。
他步伐沉穩地把禮品往樓上搬時,我揶揄他,「顧夢寒,你都不是我未婚夫了,還這麼殷勤做點誰看?」
顧夢寒反唇相譏,「不是未婚夫是什麼?喊聲老公聽聽。」
「怎麼不說話了?以前不是總在床上喊我老公嗎?渣女!」
不知不覺中,三樓就到了。
他按響門鈴,等到屋內傳來動靜後,馬上放下東西就下樓。
他就這麼懲罰著我的父母,也懲罰著自己。
8
時間飛快,聖誕節將至,外面的世界已滿是熱鬧氛圍。
顧夢寒一邊對著鏡子比著領帶,一邊道,「夏夏,我今晚不回來了。」
我微愣,前一秒,他還在問我,系斜紋的好看還是格紋的好看。
我勉強笑笑,「是和宋清約會嗎?」
「嗯。」
這段時間,他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是我還是通過觀察,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
他開始在乎起自己的外在,每次都是精心打理一番後才出門。
他會問我該給宋清挑選什麼禮物,既不唐突又能表達心意。
他和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開始頻繁捧著手機,面帶若有若無的微笑。
顧夢寒陷入愛河中。
大門響動,空氣安靜下來,他出門了。
我抱住膝蓋,怔怔地望著無盡的黑夜。
突然有些迷茫。
我再次想起高中時,他在我面前大聊自己的夢想和目標的時候。
此時此刻,那種茫然感再次侵襲了我。
9
時間一天天過去。
顧夢寒夜不歸宿的時候開始變多。
也是,他現在大抵是沉浸在久違的戀愛快樂中。
曾經我們約定,會陪著對方過每一個生日,即便我們都變成沒牙老人的時候。
但,他前幾天的三十歲生日,卻不是和我在一起。
他失約了。
我去世那一年顧夢寒二十五歲,正值青壯年時期。
他為我守身如玉五年,我恐怕下到地獄都會惹其他女鬼羨慕。
但我根本笑不出來。
我希望他能過上正常的人生。
為了不妨礙到顧夢寒,我白天不再同他一起去公司,整日不是去看看我爸媽,就是坐在小區樓下的石椅上,看家長帶著小朋友打羽毛球,玩滑滑梯。
陽光穿透雲層灑落下來,整個世界都明媚而溫暖。
我坐在世界的角落,像個異類。
我想消失。
我累了。
10
時隔半月,顧夢寒回家了。
見到我躺在地上,不自覺地皺皺眉,「別躺地上,容易著涼。」
他說完,便不自覺地住了嘴。
「抱歉,最近太忙,有些疏忽你了,下周我們去三亞度假好不好?」
我搖搖頭,「不了。」
他身邊有了其他人,我哪裡好意思再占用他的時間?
我的酸澀,我的不甘,我的愛意,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早已化為烏有。
我不能耽誤他。
「對了,我打算把這個房子賣了,可以嗎?」
這是我們一起買的房子,全部按照我的喜好來裝修。
朋友們過來慶祝時,都揶揄他妻管嚴,把房子裝得這麼粉嫩。
他只是挑起嘴角,得意非凡,「嫉妒啊?受著。」
思緒回籠,我點點頭,「可以。」
「這裡離公司太遠,想找個附近的房子。」
「還有,你的東西——」
有一間次臥裝著我所有的東西,小到一個髮夾,他都留著在。
我搶答,「都燒了吧,燒給我吧。」
我怔怔地望著他,眼眶酸脹,卻流不出淚來。
心臟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給揪住,絞痛到幾乎難以呼吸。
我忘了,我不需要呼吸,不需要氧氣。
但為什麼還是會這麼難受?
11
顧夢寒只是微微側著腦袋欣賞我的神態。
半晌,他薄唇掀起,兀自一笑,「呵呵,還是這麼嘴硬。」
「還以為你真不在乎老子了。」
見我呆愣,他挑挑眉,「怎麼?很意外?」
「不是很能嗎?嘴上說著讓我去談戀愛,現在呢?」
「我真找別人了,你怎麼這麼難受?」
「過來,抱抱。」
他垂著眼,展開雙臂,示意我過去。
我揉揉眼睛,乖乖站起來靠近他,小聲問,「你和宋清沒在一起?」
「在什麼在?我又不是沒老婆。」
我反駁,「我不是。」
顧夢寒冷笑,「不就缺個證嗎?改天辦個冥婚。」
「那你最近在忙什麼?」
「忙工作,最近有個大項目,哪裡有空休息?」
他似乎真的累了,單手解著領帶,往浴室走,邊招呼我,「過來,一起洗。」
「我,我——」
「別廢話了,我和她沒事,就請她和她男朋友吃了兩頓飯。這些天我都是睡在公司。」
「碰上像我這麼守身如玉的男人,你怎麼捨得往外送的?」
顧夢寒一邊搖頭,一邊打開淋浴頭。
熱水灑下,他的臉在水蒸氣下若隱若現,水珠爬滿他深邃的五官。
顧夢寒眸色漸深,嗓音帶著幾分令人心顫的蠱惑味道,「過來,我忍好多天了。」
12
事故發生前,我正要赴顧夢寒的約。
那天,是我的生日。
也是他打算正式求婚的日子。
出門的前一秒,我還在和閨蜜討論他會不會給我驚喜。
他訂的法式餐廳距離我們的家並不遠,隔著幾條街的距離。
步行大概一刻鐘。
但是那一刻鐘,我用了一生都沒走完。
後面的事情,每次用力想,卻怎麼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我開始每天下樓在同一時間去走當初走過的那條路。
想要探尋當年的事件。
我相信,只要老天沒有瞎眼,我一定能很快找到兇手,找到自己的屍體。
時間飛快,眨眼間就到了春節。
顧夢寒回了家,自然也免不了被各路親戚問及人生大事。
他的一個小姨邊剝橘子邊道,「夢寒,你這總單著也不是個事,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
「小姨,我的事就不用您多操心了,我有愛人。」
他冷著臉還想要發火,卻硬生生抑制住了。
見她們一群親戚七嘴八舌地還想要討論,索性站起來去了門外。
「顧夢寒,其實他們說得也沒錯——」
他倏然扭頭望向我,冷風吹亂他的烏髮,臉上帶著失望,「夏夏,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連你都不相信我會一直愛你嗎?我們當初明明說好的,永遠在一起。」
不知道是煙味嗆人還是北風刺骨,他的眼圈驀然就紅了。
我強忍想要落淚的衝動,「顧夢寒,我不想拖累你。」
他曾興致勃勃的說要把公司做到上市,為此沒日沒夜的工作,現在他成功了。
成為了媒體爭相報道的成功企業家。
親朋好友、公司同事都想要往他懷裡塞女孩,只需要他一個點頭。
可他對著他們大發雷霆,從此之後身邊再無鶯鶯燕燕。
他事業有成,卻孤家寡人。
他的人生,本可更加輝煌而燦爛。
我只是心疼,他沒有選擇一種更加輕鬆快樂的活法。
13
冬去春來,秋去冬又來。
歲月輪轉,時間飛快。
顧夢寒的業務擴展到了海外,他整日忙得像個陀螺。
大多數時候,他都埋頭在電腦桌前。
小夜燈下,他形單影隻的辦公,開著跨國會議。
長期的熬夜、晝夜顛倒之下,他生了嚴重的胃病。
在第三次他吞下幾顆胃藥後,我忍不住勸道,「顧夢寒,請個做飯阿姨來照顧你吧。」
他硬邦邦道,「不要你管。」
過去,他生氣時可以把我按到牆上、床上盡情懲罰,現在卻只能面對一縷遊魂。
他只好懲罰自己。
我也氣了,「我不管你誰管你!」
他冷哼,氣鼓鼓的給助理髮了消息,隔天阿姨就上崗了。
14
蘇冬越長大和我越像。
於是,顧夢寒開始頻繁往我家跑。
時隔多年,他第一次進屋時,我爸媽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
「夢寒,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我媽擦擦沁出來的眼淚,臉上擠出一抹笑來。
蘇冬好奇地仰頭望著他,「哥哥,你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