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卻面不改色,從腰間拔出劍來,利落地刺入她的心口。
那婢女緩緩倒下,康王抽出劍來,扯窗幔擦了一擦,嘆了口氣:「不錯。我兒與江湖術士走得很近,焉知不是用了什麼邪術。」
他看我的眼神有觀察,也有考量,如安靜的猛獸一般伺機而動。
我道:「世子的病狀王府瞞得很嚴,聖上只道是自己那晚搬空了太醫院,使得世子無藥可醫,如今還對王爺你很是愧疚。」
「若是皇上知道世子欲與他的寵妃私奔——」
康王立刻僵在原地,半晌後,他向我拱手而禮:「姑娘何意,還請明示。」
我態度和軟:「王爺不必擔心,醫者救人乃是本分,我尚有一顆仁心。當日我不救世子,而救貴妃,出此下策也有苦衷——起死回生這種神跡總不能發生在兩個人身上,否則,神跡就變成了疑點。」
「康王世子已死了,可您的兒子,還能活著。」
康王連連點頭:「本王所求不多,若他真能活,做個布衣也好。」
我又補充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已自請替世子守墓,待十天之後,會還您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我只希望王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和我祖父。」
康王自然滿口答應:「這樣最好。就按姑娘說的辦。」
康王對我仍有諸多疑慮,譬如——我是如何知曉貴妃發了急症?但他只是默在心裡,沒有必要發問。因為無論真相如何,他定然已決心等事情平息之後滅我的口。
現在,在他仍在擔憂陛下是否起疑、又有多少人知道假死的內情的時候,我和爺爺仍然是安全的。
7
在康王的授意之下,世子的棺材被秘密移到荒郊,上頭虛虛遮了幾層土,一眼看過去,只是個平民布衣的墳包。
白日我在陵墓守著空墳,夜裡玉官會托一個不識字的啞巴替我傳信。
信里寫道,在玉官繪聲繪色的描述下,貴妃已深信不疑——聖上早就知曉她吃下假死藥的事,這才傳召我爺爺,救醒了她。
於是貴妃一直處於驚懼之中,常常啼哭尖叫。
聖上不知所以,還覺得是死而復生、靈魂不寧的緣故,只好叫我爺爺開安神藥給她定神寧心。
貴妃長日裡渾渾噩噩,只知道我爺爺原入康王府診治,卻放任世子昱珩下葬,而救活了她——這焉知不是聖上的意思?再看康王府上下皆閉門不出,康王告病辭朝,不正是為了躲避天子之怒嗎?
可這個知曉內情的太醫如何還活著?她斷了氣,太醫院列位都在她的宮殿里戰戰兢兢地跪著,為何這位胡太醫放著她這位貴妃不診,卻先入王府探世子?這人平時不知聲不知氣,忽然間竟成了大人物,難道他就是聖上埋在太醫院的一隻眼、一隻釘?
我撫著信上的字跡——【貴妃一見令祖,乞不止。】
原來貴妃心中恐懼萬分,卻只能寄希望於我爺爺為她講清前因後果,給她一個明白。
【貴妃數詰令祖,令祖每每搖頭而笑,更使其惶惶不得安。】
不錯,我爺爺聽了我的話,不管誰問起來,都搖頭不語,這當然更加重了貴妃的心病。
皇上向來殺伐果斷,縱然心有偏愛,大是大非上都還拎得清。仿佛有一把劊子手的長刀橫在貴妃脖頸之上,讓她連喘氣都乏力。
為了替貴妃「分憂」,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是如此地八面玲瓏,又與達官貴人毫不親厚,穩坐太醫院數十載,也該他真正替主子盡一回心了。
我就著墓室內的長明燭火,在信紙上寫下一個名字——
【沈周。】
沈院判。
玉官要做的事情很簡單。貴妃不是正疑心假死的事敗露嗎?只要找個人,推個一乾二淨就好了。
殺個人,皇帝泄了怒氣,哪裡還會再埋怨貴妃呢?
我把寫好的信遞給了啞巴。
三天後,皇帝密詔我即刻入宮。
8
沈周跪在殿前,雙眼渙散,晦暗的燈下,他那四品緋袍也失了顏色。
皇帝揉著眼角,難辨情緒。貴妃坐在他身旁,大熱的天擁著裘皮,一雙眼哭得水盈盈的。
我爺爺束手立於一邊,緊皺著眉,絞盡腦汁想弄懂眼前情狀。
皇帝在我跪拜之後,笑了笑,嘲道:「巫醫來了。」
「朕的愛妃原來不是起死回生,而是假死,可有其事?」
我爺爺的眼睛驀地睜大。
皇帝猛一拍桌,震得三人皆顫了一顫。
「胡若朴!可有其事?」
我爺爺撲通跪下,連連搖頭:
「微臣不知!」
我道:「回皇上,假死乃是江湖邪術,祖父師從先皇御醫張正謹,後又入太醫院研學,讀的是國子監藏書閣的醫術,哪裡懂這些旁門左道?」
「那你呢?」皇帝逼問我,「你可知何為假死之術?」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使聲音平緩:「臣女那日卜卦,只見京城正北偏西方向有一貴人性命垂危,紫氣欲散,奇的是魂魄未離,仍有生機。如陛下所說,正是假死之象。」
皇帝撫掌大笑,陰冷瘮人:「好,好!」
「沈周,貴妃的身子一向是你看顧的,有什麼藥也是你配的。你調配這龜息丹,使得貴妃假死,究竟意在何為?」
貴妃冰涼凜肅的目光向沈周刺來。
沈周癱軟似的趴在地上,一叩首:「臣……臣弄錯了。那藥本是我圖新奇,問江湖術士買下想自己研究的,不想和貴妃的玉雪生津丹弄混了,竟害得貴妃險些喪命……千錯萬錯,都是我一人的錯,只求皇上饒恕我的家人。」
皇帝嗤了一聲:「你當然是無意,朕也不信你敢懷這個心。」
「那避子湯呢?也是你弄錯了?」
沈周一驚,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著貴妃。
看來他並不知自己還要再擔上一份罪名。
謝貴妃冷然別開眼。
她身邊的宮女則上前一步,低眉稟報:「奴婢將娘娘平日坐胎藥的藥渣拿去給太醫院的其他太醫過問,皆說這不是生養的好藥,反倒是避子的毒藥。院判大人,你好毒的心,我們娘娘承寵以來一直未見有孕,原來是這個緣故。」
我心下暗笑,我本來只想將沈周革職也就完了,可謝蘋藻已經被恐懼淹沒,她一定要坐實了沈周的罪名才安心。
謝蘋藻心裡有昱珩,不肯懷龍嗣亦屬情理之中。那避子湯,必然是謝蘋藻自己問沈周要的,皇后當然也知曉。圓滑如沈周,有了貴妃的懇求,皇后的讚許,自然不會不給。
皇帝淡淡看著汗流浹背的沈周:「沈周,此話當真吶?」
沈周抬起眼來,眼球漫布血絲:「當真。」
皇帝微微嘆了口氣:「如此,你的死罪也板上釘釘,朕也保不住你。」
外頭的人來拉沈周的時候,他已不能自己站起來了。
皇帝擁著貴妃,唇邊笑意若有若無:「有些事,也是難得糊塗。胡若朴,你說是不是?」
我爺爺還如在夢中,被皇帝一叫,恍然驚醒:「是是是。微臣也是太糊塗,只覺得貴妃娘娘氣脈受阻,怎麼就沒診出來是吃錯了藥?」
皇帝一愣,點點頭:「是啊,吃錯了藥。」
他偏過頭去笑看貴妃:「朕相信,有胡太醫幫你好好調理,年內你就能懷上龍子。」
貴妃勉強一笑,只能稱是。
我微不可察地長鬆了一口氣。
我爺爺高超的醫術與他的木訥天真竟然救了我們一命。
不過明天,昱珩就要醒了。
9
我告訴康王,昱珩要十天才會醒過來,其實只需要七天。
所以昱珩睜開眼,看見的唯一的人,是我。
他狼狽地爬出棺材,問道:「你是誰?阿才呢?」
「事情敗露了,阿才死了。」
昱珩一怔:「蘋兒何在?」
「貴妃平安無事。太醫施針,把她救醒了。」
昱珩悵然若失,跌坐在地:「怎麼會這樣……」
「王爺搜查王府,發現了你二人的來往信件,曾伺候過你的人,現在都被打死了。」
昱珩努力撐著虛弱的身子,盯著我:「你到底是誰?」
我微微一笑:「我是貴妃娘娘的人,她托我來給你帶句話。前塵種種,你儘早忘了吧。」
「不可能……」他一把扼住我的喉嚨,「你在說謊!」
我喘不上氣,只把掌心攤開,一個玉扳指便叮叮噹噹地落在地上。
這玉扳指曾屬於昱珩,是他贈給謝貴妃以表真情的,可謝貴妃害怕皇帝知曉實情,自以為處在性命攸關的當口,惶惶不安多日,哪裡還有心思管什麼情愛?曾經的定情信物現在變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於是她把這個扳指丟給玉官,叫他務必毀掉。
當然,玉官把它送給了我。
昱珩驀地放開了我,去撿那個扳指,原先細膩的白玉上多了一道裂痕。
他盯著那扳指,聲音啞了:「為什麼?」
「我們娘娘有喜了。為了肚子裡的龍子,她不能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