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對阮臨月很不好。
甚至一遍又一遍地讓她去死。
阮臨月不會生氣。
她甚至不會反駁他。
只是全盤接受的,就好像被關在了只有她一個人的世界裡。
可是那天。
他喝得爛醉,質問為什麼死的不是她的時候。
他親眼看見她眼裡的光一下子熄滅。
絕望像是撕破囚籠的野獸,在她眼裡橫衝直撞。
她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她說——
「那我還她。」
她說:「一命抵一命。」
「夠了嗎?」
季洲想追上去的。
可他太慢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
他太害怕了。
比起他反覆強調的恨意,即將失去她的恐慌來得更為強烈。
他拚命地打她的電話,拚命地想她會去什麼地方,拖著並不平衡的身軀,奔走在找她的路上。
卻一無所獲。
3
季洲從那天的噩夢驚醒,慌亂著摸向身邊的位置。
可是月光如銀。
照亮了他身邊空無一人的床。
從前阮臨月睡眠總不安穩。
好幾次夜半醒來,他都看見她臉上掛著的淚痕。
這也導致了,每次他加班到很晚回來。
她都會被吵醒。
睡眼惺忪地抱住他,問他餓不餓,要不要給他做點宵夜。
那個時候燈開得暖洋洋的。
他看著她。
只有一個念頭。
把她娶回家。
是她。
不是阮亦星。
可她已經,和他再沒有關係了。
4
喝醉的那天,他站在酒店門口給阿月打電話。
可是打了好多好多遍。
那邊都只是忙音。
朋友勸他先回家。
他固執地搖頭。
「你……」
「打電話。」
「打給誰?」
朋友一頭霧水。
「打給……」
「打給阿月。」
他拿了手機,播出去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你說,我喝醉了,問她能不能來接我。」
朋友拿著手機,和對面的人聊了幾句。
掛電話時變了臉色,有些為難:
「阿洲,你還是先回去吧。」
「阿月說什麼了?」
「……」
「她不會來了。」
「你先回去吧。」
怎麼可能不會來呢?
明明,明明以前都是她來接他回家啊。
季洲覺得朋友撒了謊。
固執地不肯走。
在路燈下站得筆直:「阿月會來的。」
「我要在這裡等她。」
朋友勸不動他,自己被老婆叫走了。
季洲在冷風裡站了一夜。
晨光微熹時他的腦袋才終於生出一絲清明。
阿月。
早就不是他的阿月了。
是他。
是他親手斬斷了他們的緣。
5
季洲放不下她。
破碎的相片被他拼好,粘起來,還是擺在以前那個位置。
他躲在暗處偷偷窺探著她的生活。
看著她一點點變得開朗起來。
看著她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每天分享同事的投喂。
看著她越來越愛笑,每張照片的笑臉都燦爛又充滿生機。
……
看著她,牽起了另外一個人的手。
那天他快要喝死在酒桌上。
輸液輸了一天。
他醒來時望著醫院雪白的牆。
忽然意識到。
原來走不出來的,只有他。
6
季洲開始酗酒。
成了醫院裡的常客。
醫生已經對他面熟起來,經常看著他嘆氣,勸他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
可季洲還是照樣喝。
一直到醫生把診斷書放在他面前。
「胃癌。」
季洲沒什麼表情地接過了診斷書。
從樓棟里出來時,外面的陽光刺得他有些不穩。
晃眼的那瞬間,他聽見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聲音。
「祁凌!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出車禍了?」
他回頭。
看見他的阿月站在那裡,有些生氣地和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男人說話。
他從沒見過那樣生動的阿月。
「我錯了,這不是怕你擔心。」
男人沖她討好地笑,把她抱在懷裡。
「放心吧,我已經快好了。」
「等你回去,做排骨湯給我喝。」
「好不好,小月亮。」
阮臨月從他懷裡鑽出來:「為什麼突然這樣叫我?」
「因為……」
「我做了一個夢。」
「有人托我,好好照顧她的小月亮。」
「所以——」
「可不可以煲點排骨湯給你的准老公嘗嘗?」
阮臨月一下笑開。
彈了一下他腦袋:「醫院不就有賣嗎?」
「可我只想喝你做的。」
後來他們說了些什麼。
季洲沒有聽見。
他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站在人群中,感到難以言喻的痛苦。
其實阿月的手藝算不上很好。
可就是讓人忘不了。
排骨湯。
她也給他做過的。
只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
那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菜,卻成了他短暫的一生中,
再求而不得的珍饈。
難怪。
難怪人們總愛說——
當時只道是尋常。
番外:阿星的小月亮(日記節選)
XX07 年 7 月 18 日
放學回來晚了,被媽媽罵了。
晚上寫作業時,小月亮拿著繩子來找我 fan 花繩。
被媽媽發現,又挨了一頓罵。
她把繩子丟進垃圾桶里,小月亮想趁她不注意撿回來。
可是繩子被剪斷了。
XX07 年 8 月 29 日
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媽媽生了很大的氣,問我是不是沒長眼睛。
罰我一天不能吃飯。
我好餓啊。
晚上媽媽出去,小月亮偷偷拿了兩包餅乾給我。
我狼吞虎咽,差點被嗆到。
小月亮在旁邊咯咯笑。
XX07 年 8 月 30 日
餅乾的事被媽媽發現了。
我從補習班回來的時候,媽媽拿著衣架一下下往小月亮身上打,邊打邊罵她是不是豬。
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就拿零食吃。
她聽見響動時抬頭,臉上還有眼淚。
卻在媽媽看不見的地方沖我擠出一個笑臉。
我抱著她哭的時候。
她說姐姐,你千萬別告訴媽媽啦。
要不然我這頓打就白挨啦。
XX08 年 6 月 11 日
數學只考了 80 分。
我不敢把卷子給媽媽看,但一回家她就在家裡等我了。
她說老師給她打了電話。
她說她很失望。
她拿著衣架朝我走過來,說不打我是不會長記性的。
媽媽打人很疼。
可是第二下並沒有落到我身上。
因為小月亮衝過來抱住我了。
她哭著讓媽媽不要打我。
媽媽沒有理她,連著她一塊兒打。
其實她擋在我面前,所有的痛都落到她身上去了。
可我的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我說媽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會好好學習,下次一定考一百分。
你別打了。
求求你了媽媽。
可她不聽。
可她不聽。
XX08 年 6 月 12 日
小月亮坐下來就屁股疼,站了一天。
我看著她想哭。
她說沒關係。
姐姐別哭。
她還笑,說:
反正我被媽媽打了這麼多次,皮糙肉厚,也不差這一回。
XX09 年 4 月 21 日
和小月亮一起回家, 她看著街邊的小攤有點走不動道。
但我們的錢只夠買一個餅。
她看了一會兒,拉著我的手就要走。
我拿錢給她買了一個。
她分了一半給我,我說我不要。
她吃得開心,說我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我說。
那小月亮, 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妹妹。
XX11 年 9 月 5 日
生日的時候舅媽送了一條裙子。
白色的, 很漂亮。
和同學出去玩的時候穿了, 回來時被媽媽看到了。
她怒吼著讓我脫下來,然後用剪刀把它一片片剪成碎布。
「心思不放在學習上,打扮成這樣幹什麼?」
「要勾引誰!」
「該學習的年級就要安心學習,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
我看著她把已經變成破布的裙子扔進垃圾桶。
我其實想哭的。
媽媽。
那只是一條普通的白裙子啊。
XX11 年 10 月 6 日
小月亮扭扭捏捏地給了我一樣東西,是她縫好的白裙子。
紅色的線條歪歪扭扭,像蟲子一樣。
她說她和樓下奶奶學的。
第一次, 所以弄得有點丑。
我抓住她想藏起來的手。
上面貼了三個創口貼。
我抱著她哭。
我說姐姐以後不會再穿裙子了。
她也抱著我。
眼睛黑黑的,像兩顆葡萄。
她說姐姐像仙女一樣,不穿裙子也漂亮。
她說,不穿裙子的仙女,也是仙女。
其實我們長得那麼像。
可她就是覺得,我比她漂亮很多很多。
就像,
在我的眼裡,她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一樣。
XX13 年 9 月 23 日
小月亮總和媽媽吵架。
每次都會挨打。
可她不記疼。
下次還和媽媽吵。
她撒嬌枕在我腿上讓我唱歌給她聽。
我摸著她的腦袋,讓她少和媽媽對著干,少受一點傷。
她看著牆發獃。
好半天才回我。
她說姐姐,我不能一輩子聽她的話。
XX15 年 10 月 24 日
快高三, 壓力太大, 成績倒退了開一百名。
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談話。
我保證下次會繼續努力,離開時我問她,能不能不要告訴我媽媽。
她說, 看情況。
XX15 年 10 月 28 日
回家的時候媽媽的手上的蘋果直直地衝著我來。
我沒躲, 砸在我身上, 把衣服弄髒了。
她衝過來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你在學校早戀?!」
「成績倒退了一百多名還想瞞著我?」
「阮亦星!」
「你眼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媽??」
「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學, 是讓你和別人談情說愛的嗎?」
我沒有。
我沒有。
我沒有早戀。
我沒有早戀!!!
我想說的。
但我說不出來。
她不會聽。
她不會信。
我習慣於保持緘默。
以至於再無法開口。
XX16 年 3 月 9 日
我的心態不夠好。
越是臨近考試越是焦躁。
越是不安越是沒法發揮出自己本來的水平。
小月亮周末和同學出去玩回來。
神神秘秘地拉著我的手,說她今天去了一趟寺廟。
她說她去佛前求了簽。
保佑我能夠考上想去的大學。
她說那個廟很靈的。
她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我摸著她的頭髮, 也笑。
我本來不信鬼神。
可是她說得那樣真。
我信她。
XX16 年 6 月 8 日
考完最後一門終於輕鬆了。
小月亮在校門口接考。
人好多好多。
出來時我看到她小小的一個在人群里被反覆推搡。
眼睛卻一直盯著學校大門,找我的身影。
我喊了她一聲。
她立馬眼睛亮起來,奮力朝我跑過來, 撲進我懷裡。
她笑得眼睛彎彎,問我寺廟靈不靈。
我們在擁擠的人潮里擁抱。
我說,靈。
我覺得自己超常發揮。
肯定能考進自己想去的學校。
小月亮功不可沒。
XX16 年 6 月 25 日
我確實考到了自己想去的學校。
可媽媽改了我的志願。
……
我的人生被毀掉了。
XX17 年 8 月 17 日
小月亮過生日.
我買的蛋糕小小的。
媽媽說今天是她的受難日, 坐在沙發上絮絮叨叨地念自己的不容易。
我和小月亮沒有說話。
她忽然生氣了,罵我們倆白眼狼。
昏黃的燈光下, 小月亮手腕上的那個疤還在。
刺得我眼睛生疼。
晚上小月亮和我聊天。
她鑽進被窩裡, 床一下子變得很擁擠。
就像七八歲時那樣。
兩人縮在一起講悄悄話。
她讓我猜她許了什麼願望。
我說不知道, 但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哈哈笑,說她的願望不依靠神明。
她說她以後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還有。
她抱住我,說。
希望姐姐能快樂一點。
XX18 年 6 月 25 日
媽媽要改小月亮的志願。
就像上次對我那樣。
她不許我們走的太遠, 最好一輩子都在她掌心。
所以她折了我的翅膀。
可是小月亮不行。
她是註定自由的鳥兒。
要飛得更高,更遠。
最好。
不要再回來。
XX18 年 8 月 24 日
送小月亮去機場。
媽媽還是不肯理她,只有我一個人來送她。
她拖著行李箱,表情掩不住的興奮。
要進站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
「缺錢了就和我說。」
「別擔心錢的事情。」
我怕她因為錢而畏手畏腳。
更怕她為了省錢而苛待自己。
她看著電腦上的結果,手指在桌面敲了敲,面向我時態度溫和:
「(你」只能期望她在遇到困難時想到我, 就能多幾分底氣。
她抱了抱我,說好。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小月亮。
你一定要,過得比誰都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