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著嘴巴嗚咽。
苦痛爬滿身軀,遲來的悲慟一點點壓彎我的脊背。
在一望無際的夜色里。
我的靈魂被反覆傾軋。?
活著的人死守著逝者的承諾不鬆口。
可是姐姐。
人間太苦啦。
你的小月亮,真的撐不住了。
我去找你,好不好。?
姐姐。
14
車子停在墓園門口。
我拿著刀,頭也不回地踏上了上山的石板路。
石碑上的照片是黑白的。
從前我來的匆匆。
不敢多看她一眼。
可這次不一樣了。
手裡的水果刀反射著天上冷清的月光。
我幾乎沒有猶豫。
手腕處的皮膚嬌弱,一滑血液便爭先恐後地湧出。
順著手臂,慢慢滑落。
我平靜地看著艷紅的液體滴落。
平靜地等待死亡。?
身後傳來細微的響動。
我下意識地回頭。
卻不期和一個拿著捧花的男人對上眼神。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神情有片刻怔忡,下移到我手腕時,立刻變了臉色。
幾乎是片刻將花丟下,掏出一張手帕捂住我的傷口。
血色從潔白的手帕上沁出。
他拽著我另一隻手就走。
我被他拽動了。
可是目光卻一直放在他另一隻手上。
剛剛用手帕按住傷口的那隻手上戴的戒指,我見過這一對中的另外一枚。
它曾經被穿進項鍊。
戴在我姐姐的脖子上。?
這個男人。
是姐姐曾經的戀人。
15
他開車的速度很快,像是不要命一樣,迅速抵達醫院。
醫生處理好傷口。
夜晚的醫院人也不少,來來往往。
我坐在醫院的椅子上,手放在腿上,乖乖等莊辭繳完費過來。
放在椅子上的手機還在響。
聯繫人的介面一直顯示著「阿洲」的字樣,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像不知疲倦一般,沒有任何間隔。
「不接嗎?」莊辭問我。
我搖了搖頭。
只是盯著他手上那個戒指看。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上,像被刺到一般,又收了回去。
然後手抬起,又僵在空中。
好像是想要摸我的頭安慰我,可又覺得不太好。
好半天,他才嘆了口氣。
「臨月。」
「你姐姐有點東西放在我那裡。」
「我希望你能看看。」?
我答應了。
16
莊辭從樓上把那個鐵盒子拿下來的時候,我媽也給我打來了電話。
但我沒有接。
他把盒子遞給我,還貼心地幫我打開了一點。
「這是阿星的寶貝。」
男人回憶起姐姐,唇角笑意柔軟。
「以前我讓她給我看看裡面是什麼,她不讓。」
「說裡面都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我之前一直沒敢打開她住的那間房,前不久才進去,看到她把這個盒子留在這裡了。」
「我看了。」
他看向我,眼眶微微有些紅。
「不過,我覺得你才是最該看看的人。」
車頂昏黃的燈光下,我慢慢打開盒子。
裡面的東西很多,也很雜。
還有些很舊了。?
我六歲時給她做的畫片。
畫著她穿著華麗的裙子,戴著公主一樣的皇冠。
我八歲時在小賣部買的珠花。
艷俗又廉價。
我說一人一個,別在她像緞子似的發上。
我十歲學校流行織手鍊,幾毛一把的艷色線,我給她編了一條,還特意買了塑料的小星星和油漆的小鈴鐺。
掛在上面。搖起來還會響。
我十二歲時學校郊遊去寺廟,被小攤擺了一道,買了一顆開光的「瑪瑙石」。
用紅繩穿著,說是能保佑人平安。
我像獻寶一樣拿回來送了她。
十三歲,十四歲,十五歲……
一直到我成年。?
零零散散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被她當成寶貝,珍而重之地收藏。?
「什麼寶物啊……」
我用袖子死死擋住自己的眼睛。
這分明是些白送別人都不會要的廢物啊。?
姐姐。
17
莊辭把我送到了酒店,走時把號碼留給了我。
姐姐的盒子裡還有一本很厚的日記。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要走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我點點頭。?
手機還在響。
我隨手把它扔在一邊。
開始翻那本日記。?
很厚很厚。
厚到我在酒店看了四天才看完。
又很薄很薄。
薄到這一本,就是我姐姐短暫的一生。?
我和姐姐是單親家庭。
媽媽的控制欲太強。
我們的童年,從來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而是無休止的責罵,懲罰和人格侮辱。
那段痛苦又無法擺脫的時光里,我和姐姐是彼此唯一的救贖。
所以她寫了好多好多關於她的小月亮的事情。
甚至我上了大學。
她也在日記里想我——
想她的小月亮,開不開心,天冷有沒有好好加衣,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照顧好自己。?
寫到後來她遇到了莊辭。
兩人在一起。
可媽媽不同意。
讓他們分手,讓姐姐去和她中意的男人相親。
姐姐不願意,只能表面上瞞著媽媽。?
日記停在姐姐跳樓的前七天。
媽媽發現了姐姐和莊辭同居。
她上門來鬧。
在所有人的面前撒潑,罵姐姐是蕩婦,偷偷和男人同居。
罵姐姐是不孝子。
逼著姐姐和莊辭斷了關係。
把姐姐帶回了家。?
那張紙的最後兩行字被淚水暈開了。
姐姐說——
我撐不住了。
抱歉啊。?
18
我其實很久沒有想起她了。
因為不敢。
回憶帶來的一系列連鎖效應,是我無法承擔的後果。
唯有一年前我高燒不退的那天。
迷迷糊糊地,就好像回到了她還在的時候。
枕著她的腿,聽她唱歌。
可是醒來後。
又要逼自己忘掉。?
可我其實。
很想很想她。?
我做了四天的夢。
夢見我和她的小時候。
第四天醒來。
滿臉的淚痕。
我靠在床頭,看著窗外刺眼的陽光。
只記得她在夢裡,眯著眼睛笑,摸著我的頭說:
「要開心啊。」
「小月亮笑起來,最好看了。」
我把自己又埋進枕頭裡。?
幸好啊——
幸好思念無聲。
19
手機上有很多未接來電。
我只接了蘇語的電話。
和她報了個平安。
她說季洲找我快找瘋了。
我再不出現他就要報警了。?
我應了一聲,說知道了。
掛了電話後就給莊辭打過去,我說我要回家了。
他來得很快。
「……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
窗外的風景不斷飄過,車內播放著一首舒緩的純音樂。
我們誰也沒說話。
快到時,莊辭開口打破寧靜:「她那天,是不是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有接到?」
「……是。」
車子停在樓下。
他從後視鏡里對上我的眼睛。
「那天阿星也給我打了電話。」
「……我也沒能留住她。」
「臨月。」
他喊我的名字,目光鄭重。
「她打給你,只是想和你告別。」
「所以不必自責。」
「你的姐姐——」
「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幸福。」?
是啊。
我早該知道的。
我捂住自己的臉。
她那樣愛我。
怎麼會怪我呢。
是我自己走不出來——
是我自己,不肯原諒自己。
20
開門時季洲坐在沙發上。
見我的一瞬間眼睛亮起,頹廢的神情一掃而空,像是見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阿月。」
「太好了。」
他像瘋了一樣朝著我衝過來,用力抱住我,像是要把我嵌進他懷裡。
「太好了。」
「你還活著。」
「我錯了。」
「我錯了。」
他喃喃著道歉,脊背佝僂著,姿態放得很低,頭埋在我的頸窩。
我掙扎著想推開他,卻被抱得更緊。
我開口想要罵他,卻陡然僵硬。
溫熱的液體落進領口,順著脖頸滑下。
「阿月。」
他顫抖著,聲音越來越低:「我還以為……」
「我還以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還沒開口,就被趕來的人拉開,莊辭一拳打在季洲胸口。
我被他護在身後。
他身上的是和姐姐相似的花香,清淡得讓人心安。
季洲紅著眼看著莊辭,好像下一秒就要對他動手。
「姐夫。」
我喊了他一聲,「你先下去吧。」
季洲的神情有片刻僵硬,卻隱隱得像是鬆了口氣。
莊辭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如果阿星看到她的小月亮過得這樣苦。」
「會後悔自己就這樣走了吧。」?
我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眶。?
屋內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沉默四散。
我定定地看著季洲,面無表情地開口:
「我們解除婚約吧。」
21
季洲拒絕了。
可我不需要他的回答。
婚約的解除,並不需要另一方的同意。?
我帶著日記回了那個兩年沒回的家。
開門的瞬間,我媽像是一下老了好幾歲。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眶紅了半邊。
可也只是須臾,她的愧意和悲傷就被收回。
換成常見的恨意。
「沒死啊,不是說自殺了嗎?」
我抬起裹著紗布的手,平靜地回覆:「差一點。」
在她發作之前,我把包里的日記拿出來。
她不接。
「姐姐的日記。」
我把它放下,走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媽媽。」
「我和姐姐,都是活生生的人。」?
姐姐天生靦腆。
溫柔,卻也最容易被傷害。
就像一個沒有出口的容器。
所有的負面情緒無法排解,只能隨著媽媽的行為不斷地加碼。
等積壓到承受不住的時候。
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22
我讓蘇語陪我去季洲的家裡收拾東西,她來的時候,帶了一根專門定做的鐵棍子,她說不敲他幾棍子難解她心頭之恨。
季洲在樓下,我在樓上收拾,她就拿著棍子站在樓梯口,惡狠狠地盯著季洲。
我的東西不多。
之前被媽媽砸的砸,摔的摔,就更少了。
兩個行李箱裝滿了。
蘇語沒能如願,我不想讓她背個民事責任,她幫我拖了一個行李箱下樓了。?
季洲坐在沙發上,頹然地望著我,眼睛紅了。
我走過去把茶几上的那個相框拿起來。
上面的季洲和我在笑。
我又從抽屜里拿出剪刀,對著照片想要剪下去的時候,季洲動了。
他的手擋在剪刀和照片之間。
我用了狠勁。
剪刀戳進肉里,皮膚被刮破,沁出血珠。
季洲看我,眼裡光芒破碎。
「有必要嗎?」
我問他,「反正你不就是因為這張臉才和我在一起的嗎?」
「現在裝深情,只會讓人覺得噁心。」
他張嘴想反駁我,可是神情變幻,到最後只是喃喃:
「不是的。」
「不是的……」?
我沒理他,把照片搶過來,一下一下,把它剪得粉碎。
紛紛揚揚的紙片落下來。
落在我們腳下。
破碎的,不止是照片。?
季洲躬下身子去撿那些碎片,一如那天,我跪坐在地上,麻木地去撿那些藥片。
我看著他狼狽的樣子。
莫名覺得可笑。?
我離開了這裡,沒有回頭。
踏出房門的那一剎那,我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我又一次沒有家了。?
但我不怕了。
無數次跌落深淵。
最後救我的,還是姐姐。
她希望她的小月亮,比任何人都幸福。
那我就好好活著。
活得比誰都幸福。
23
收到媽媽的消息是在兩周後。
我帶著那塊「瑪瑙石」,去了一趟丹麥。
回來時才知道,媽媽瘋了。?
我去精神病院看了她。
她的頭髮被自己扯得亂糟糟的,又哭又笑。
逢人就說自己有兩個女兒。
笑著笑著,又崩潰大哭。
說自己的兩個女兒都被自己害了。
說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女兒。
扯著自己的頭髮,拚命地打自己。
護士要過去給她注射鎮靜劑。?
我只是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24
我又開始總往醫院跑,吃藥治療,做心理諮詢。
每次都是一個人去。
醫生看著電腦笑,說我的氣色最近也好了很多,狀態也不錯。
我笑了笑。
「臨月。」
「人活著總要向前看的。」
「我們總要學著釋懷。」?
我站在醫院門口發了很久的呆。
恰逢附近學校放學,街道上熱鬧起來。
小販的叫賣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還有大人喊名字的聲音。
手機響了一聲,陌生的號碼發來一張照片。
是那天被我剪碎的,重新拼好的照片。
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了刪除,再熟稔地拉黑號碼。
有兩個小女孩牽著手,一邊說笑一邊從我面前走過,一人手裡拿了一串糖葫蘆。
一個說:「今天的作業好多啊,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另一個說:「好,你快點寫完我們就能一塊兒看電視了。」?
我看著她們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25
我開車去了姐姐的墓地。
深秋了。
落葉堆疊在墓前。
我站著,和她聊我的近況。
說我去了哪裡,遇到了什麼人。
說我最近食慾很好,比之前多吃了好多。
說我已經在朝前看了,醫生也說,我可能快好了。?
可是。
可是說到最後。
笑著笑著,就哭了。?
我沒法釋懷的。
姐姐。?
那年我剛畢業參加工作。
手頭的項目忙完之後,能拿一筆不菲的獎金。
我計劃了好久。
等到忙完,加上我大學時攢下來的獎學金和兼職的工資。
就可以帶著姐姐,去她最喜歡的北歐小鎮去玩。?
那天是項目的最後一天。
我忙到頭昏眼花。
可是還滿心歡喜。
想著。
馬上結束了,就可以帶姐姐出去玩了。
她會開心的吧。?
也是那天。
姐姐從高樓一躍而下。
從此我再沒有了家。?
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我們就能幸福了。
為什麼,不再等等你的小月亮啊。
姐姐。?
風聲獵獵。
無人應答。?
後記
1
季洲把照片拼好了。
他一遍遍拼,又一遍遍打散。
仿佛不知疲倦。
照片上的阮臨月嘴角銜著笑。
從他認識她開始,她就不怎麼愛笑。
眉間總有散不開的郁色。
那個時候他一心想幫她撫平。
因為她笑起來,真的很漂亮。
和阮亦星不一樣的漂亮。
2
其實知道真相的時候。
他覺得自己該恨阮臨月的。
可是卻又有片刻的迷茫,也就是這片刻的迷茫,讓他感到莫名的羞恥。
就像是,背叛了阮亦星一樣。
所以他一遍一遍說服自己。
自己是該恨阮臨月的。
說到最後,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