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敲書房的門之前,我心裡有些忐忑。
從小,父親把我和媽媽拋下,明明我媽媽才是原配,林瑤卻比我大上幾個月。
而我還是一個聾啞人。
他對我肯定有些厭惡,不然不會在我十八歲這一年才想起我這個女兒。
我敲門進去後。
林誠抬頭看了我一眼,皺眉:「這些天你都去哪裡了?」
「醫院。」
他眼裡的厭惡更深:「你比手語我能看懂嗎?說了多少次,不要讓我看見你用手語,不要提醒我你是聾啞人,更不要發出那些噁心的聲音。」
我的心臟抽痛著,果然,我的父親厭惡我。
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前霸凌我的人一樣。
不,甚至更加嫌棄。
「你跟江談彌怎麼回事?他怎麼病了?你知不知道林氏跟他們家的項目正到了關鍵階段……」
他說的什麼,我幾乎聽不見了。
我轉身,將門帶上,不再管身後的咒罵。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如果是我以前,大概會悉數忍下。
10
出門的時候,下了大雨。
雨點落在我的手臂上,有些冷。
我將手捂在臉上,蹲下身,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好冷,空氣也是冷的。
一輛車從遠處駛來,開到我的面前停下。
江談彌下車,他拿了一把透明的雨傘,穿著灰色的運動褲和白色薄衫,快步朝我走來。
他的頭髮也被雨淋濕了,臉色很蒼白,比我前些日子見到他時瘦了很多。
他撐開傘,護住我,自己的肩膀卻被雨點淋濕了大半。
「怎麼出院了也不跟護工說?」
他很溫柔,沒有一絲責怪,反而有些心疼。
眼前的人似乎跟記憶里有了一些重合。
好像我還是這麼狼狽,好像也是在這樣的雨天。
江談彌握著我的手腕,將我帶進了林家。
這一次,他擁抱著我,將我攬在懷裡,帶離了林家。
回憶被蒙上一層白布,可我記得那天熱烈的心跳。
我抽泣著,鼻尖有些紅。
「江談彌,我們是在這裡遇見的嗎?」
他的身影僵住,還是回答了我。
「對,你記起來了嗎?」
「一點點。」
他的眉頭皺起又舒展。
「小魚,我帶你回家。」
11
江談彌帶我回到一間公寓。
在最頂層,甚至可以俯瞰江景。
我站在窗前,看著底下的景色,十分熟悉,仿佛看了千千萬萬遍。
包括這個房間的家具、裝飾,我都非常熟悉。
他拿了一件睡裙出來,溫聲道:「快去洗澡,熱水已經放好了,祛一下寒,不然該感冒了。」
我單獨進了浴室,眼睛有些腫。
浴缸里放滿了熱水,還點燃了薰香,這似乎是長久以來的習慣。
我脫下衣服,將自己蜷縮在浴缸里。
剛剛去的家庭似乎早就已經失去了,那裡幾乎沒有我居住的痕跡。
那成年兩年的我,現在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水溫太舒適,我本就混沌的腦袋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後來,浴室的門被打開。
我的助聽器被放在了一旁。
寂靜無聲的世界裡,只有江談彌闖了進來。
這樣的情景有些熟悉。
好像有一次我在浴室摔倒,被回來的他救了起來。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水已經涼了。
江談彌看到我沒事才松下一口氣。
他俯身將濕漉漉的我抱了起來,我沒有一絲抗拒,這很理所當然。
他擦凈我的身體,把我抱回了臥室。
他走之前,我拉住他的手。
江談彌手指冰涼,修長有力。
「我們是戀人嗎?」
儘管我不知道這兩年發生了什麼。
但是江談彌讓我感到幸福。
我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女生,如果這麼親密的話,大概就是戀人吧。
江談彌坐在床邊,看向我。
他沒再說話,熟練地用手語跟我交流。
「是的,我們是戀人。」
得到肯定的答覆。
我親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我很喜歡你。」
即使記憶改變了,但心跳不會說謊。
其實我還想問一句。
「你說的那個很愛我卻傷害了我的人,是你嗎?」
但我沒有。
如果不記得。
就可以不算數。
12
九月份,大三開學。
江談彌在暑假陪了我很久,我還是不太能記得起來以前跟他發生的事。
只能記得零散的一些片段。
我著急地問他:「能不能多跟我講講我們怎麼相愛的?」
江談彌總是吻我,總是不說。
但我認為,遲早有一天,我能夠記得很清楚。
學校的事我卻熟悉了不少。
同學罕見地都很友善。
「林漁,今天有個大帥哥來學校開講座,是我們學長,你要去看嗎?」
一個圓臉的女生看向我,她的眉眼彎彎,笑起來很喜慶。
大概不是在整我。
我對待同學,一向很謹慎。
高中的時候,有女生剛開始對我也很友善,跟孤身一人的我一起吃飯,一起學習。
她並不嫌棄跟我交流很麻煩。
我以為我交到了朋友,開心地去跟生病的媽媽分享。
可有一次她說帶我去她家玩。
沒想到那是一場噩夢。
因為一個外校的混混喜歡我,她說她要撮合我和那個混混。
我不答應。
但是混混要來強吻我,撕扯我的衣服。
他說:「我還沒搞過這麼乖的,啞巴叫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用盡我全身力氣掙扎,其他的人就像是看見一個誤入陷阱的小白兔,戲謔地看她怎麼掙扎。
我絕望至極,看見身邊的剪刀,將它捅向了那人的腹部。
我得以脫身。
我遇見了一些好人,他們制裁了那個混混,那個女生也轉學了。
可我人生中黑暗的色彩揮之不去。
13
那個圓臉女生給了我一張卡片。
是講座的宣傳海報。
卡片上的男人儒雅溫柔,竟是我熟悉的模樣。
「這是宋楚學長,帥吧?不只是帥,現在他畫的每一幅畫都能拍幾百幾千萬,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嗎?」
我點頭。
是故人,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行,那到時候我去占座。」
我微笑地點點頭。
在紙上謝了三個字:「謝謝你。」
她摸摸我的頭。
「終於搭上話了,我之前還以為你不好相處呢。」
我搖頭,「沒有不好相處,只是你們不懂手語,不好意思跟你們交流。」
「那我們是朋友了?」
「是的。」
14
宋楚只是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明明是將近三十歲的人,身上的少年感卻揮之不去。
就像我十七歲那年看到的樣子。
他的語言幽默,收穫了一大批迷妹。
講座結束的時候,很多人找他簽名。
我本來只是打算遠遠地看一眼,準備走時,一個男生叫住了我。
「林漁同學是嗎?」
我點頭。
他客氣道:「宋楚老師讓我來找你,說想跟你喝杯茶,敘敘舊。」
我驚愕地看向講台的方向,宋楚看著我,挑了一下眉。
他還記得我。
這個男生應該是他助理。
我朝他微笑一下,跟著他走了。
宋楚沒有多久就來到車上,他邊說邊用手語告訴我:「好久不見。」
我指了指耳邊的助聽器。
「我能聽見了。」
宋楚瞭然地點頭:「你重新把助聽器戴上了,看來你最近生活得很好。」
我靦腆地笑了笑。
有些不好意思。
遭遇重大痛苦時,我會將助聽器拿下來,重新回到安靜的世界,因為吵鬧的世界對於我而言才是最陌生的。
宋楚帶我去了一個茶館。
「林漁同學,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你,我看見過你的作品,很有靈氣。」
「謝謝。我也沒想到能在這裡看見宋老師。」
「你不知道我是在京美畢業的嗎?」
我搖頭。
這一點我不太知道。
宋楚手撐著下巴,懶懶地看著我:「真嫉妒你,沒想到你只是學了兩年的畫就能考上京美,我怎麼跟你這種天才比啊。」
我比划著手勢,誠懇道:「如果不是您,我大概已經輟學了,不會畫畫。」
宋楚笑意盈盈:「那學妹得多請我吃飯。」
我從布包里拿出平時畫畫的手稿。
準備在上面記下宋楚的聯繫方式。
宋楚接過畫冊,仔細地寫下他的聯繫方式。
並問我:「這是你的手稿嗎?」
我點頭。
「介意我看一下嗎?」
我笑著搖頭:「不介意。」
這個畫冊似乎是舊畫冊,是一年前的,只有幾頁沒有被畫,其他的都畫滿了。
但我只找到這本,所以就帶過來了。
都是一些速寫。
我也曾翻過幾頁。
有街景,有花朵,有樹林,有石頭。
宋楚安靜地看著,直到有一頁,他的指尖頓住,挑了一下眉。
「這是你男朋友嗎?」
我看向他手中的畫稿。
那是一張江談彌的人像,不同於其他只用素描的方式,這張用了水彩,我很少用大膽的顏色,但這張充滿了生機。
我愣住,好像有記憶碎片襲來。
這張畫稿的視角是離人物很遠的,像是偷看一般。
他正懶懶地拿著小黃鴨雪球夾將雪攏在一起,周邊是排著隊的鴨子。
冰天雪地里,只有他有顏色。
那天,我似乎偷偷拿了一隻回宿舍。
但它還是融化了。
我好像,很久以前就喜歡他了。
宋楚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發現自己在走神。
宋楚戲謔道:「林漁同學肯定很喜歡他,你畫了很多他,他一定讓你感到很幸福。」
幸福嗎?
我好像還記錄了很多很多,但不知道它們去哪裡了。
就跟我的記憶一樣,找不到。
我對江談彌的愛意似乎在一點一點甦醒,因為這張舊舊的相冊里他出現了很多次。
不太像戀人的視角,反而像是暗戀者偷偷地品嘗幸福。
因為我記錄的,都是讓我感到幸福的事物。
15
宋楚與我遇見的時候,已經距離那個混混猥褻我過去一個月。
班裡依舊有人竊竊私語。
「林漁好可憐,不過應該沒有真的被那啥吧。」
「誰能知道啊,我聽說是老師為了不讓事情鬧大才說什麼都沒發生的。」
「她長得那麼漂亮,可惜了。」
我面無表情地將助聽器拿下來。
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終於安靜了。
聽不見那些刺耳的語言。
那堂美術課,宋楚代替原本的老師,來給我們上課。
他來的時候,因為長相帥氣,似乎很多女孩子都特別開心,我看見她們抱在了一起,很花痴的樣子。
宋楚笑得很開朗:「同學們好啊,我是你們的代課老師,接下來一個月,我給你們上美術課。」
我趴在桌子上,不理任何人。
宋楚可能注意到了我。
他敲了敲桌子,我被振動驚醒,慢吞吞地抬頭。
他說了什麼,周圍的同學似乎又跟他解釋了我是聾啞人。
他瞭然,隨即用手語熟練地同我交流。
「這位同學,你哪裡不舒服嗎?」
我搖頭。
他敲了敲我的額頭,微笑道:「那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畫一幅畫吧?」
我提起畫筆,望著窗外盛開的洋槐樹。
終究畫了一幅。
宋楚說我畫得很好。
星期六的早自習下課後,宋楚帶著我去了一趟畫室。
「林漁同學,你很有天賦。」他真誠地用手語比劃。
「你的成績不算特別好,要不要用最後兩年時間,學一下繪畫,參加藝考?」
我的眼睛慢慢瞪大。
「可以嗎?」
宋楚溫柔道:「林漁同學,你雖然被剝奪了說話和傾聽的能力,但擁有繪畫的天賦。」
他告訴了我很多,從學校選擇的可能性到畫畫於他的意義。
最後他告訴我:「我知道了林漁同學的遭遇,你沒有錯,相信別人這件事更沒有錯。」
「但是如果讓自己反覆咀嚼不好的回憶,那麼人生太痛苦了。」
「不如用繪畫記下美好的瞬間,那林漁同學一定會非常幸福。」
一個月的委屈終於在那天讓我痛哭出聲。
宋楚撫摸著我的腦袋,像一個長者,輕輕地一點一點地驅散掉我痛苦的記憶。
在那一個月里,他無償教給我基本功。
我也日復一日地學著繪畫。
那時候起。
繪畫才成為我語言的宣洩。
以及靈魂的出口。
16
到家的時候。
江談彌還沒有回來。
我發信息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在加班,很快回來了,餓不餓?】
【有點,你回來時可以給我買小蛋糕嗎?】
【當然,等我回家。】
我今天很高興,因為又記起來一點點,江談彌是那個讓我覺得很幸福的人。
讓我幸福的人跟我是戀人這件事讓我更加幸福。
我用唱片機放著音樂,就著舒緩的樂曲泡完了澡。
江談彌才到家。
手裡拿著一個很精緻的蛋糕。
我開心地抱住了他。
江談彌勾著唇角,眼中卻有幾絲紅色。
我沒注意到,反而興奮地比划著手語。
「我今天又記起來一點點!」
江談彌笑著問我:「記起來什麼了?」
「你可能不知道,以前我們應該沒談戀愛那會兒,我看見你在雪地里夾小黃鴨,我把你畫下了,你看。」
我將手裡的畫稿給他看。
江談彌看見那張畫稿時,眼底的情緒翻湧,最後舔舔嘴唇,笑道:「原來你那時候就喜歡我了。」
「我不太記得那時候的感覺,但我應該是很喜歡你的,這上面沒有日期,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你來京市過的第一次新年。」
不過我有些失望,「但當時你應該不喜歡我。」
江談彌笑容卻有些苦澀。
喃喃道:「如果當時的我知道現在的我會那麼愛你,大概會很後悔自己是那樣的混蛋。」
我安慰他:「只是不喜歡我而已,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江談彌將我攬進他的懷裡。
「快要記起來了嗎?」
我的手被禁錮住,回答不了他。
他埋在我的脖子裡,似乎很疲憊。
我似乎聽見他說:「能不能慢一點?」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吻了一下我的頭髮,「沒什麼。」
江談彌似乎注意到我放的是華爾茲樂曲。
他問我:「你想跳華爾茲嗎?」
我使勁點頭。
我總是覺得,我和他應該經常跳華爾茲,我的舞步很熟練,沒有踩到他的腳。
他說:「小魚進步了很多。」
我抬頭望向他,江談彌的目光明亮,眼神溫柔。
窗外的月光帶我到了一次夏天,鹹鹹的海風吹在我的臉上。
那時候已經是凌晨。
同行的朋友已經在別墅睡下了。
我喝了一點酒,頭有些疼,便一個人在沙灘上漫無目的地晃蕩。
江談彌找到我的時候有些慌亂,甚至忘了穿鞋。
看到我時才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穿著一條寬鬆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無肩 T 恤,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他的肌肉線條。
江談彌五官立體,頭髮有些捲曲。
很像電影里希臘的少年。
他在海邊燃起篝火,眼裡倒映的火焰明亮熾熱。
「睡不著就看看星星。」
海鷗的聲音,樹皮開裂的聲音、海浪聲。
還有江談彌的笑容。
他也有些微醺,硬要拉著我跳舞。
我常踩到他的腳。
可他不責怪我分毫,反而直接摟著我的腰,讓我的腳尖踩在他的腳背上。
「這樣會不會好些?」
最後我們一起躺倒在沙灘上,我枕在他的臂彎里。
那一定是個炙熱的夏天。
17
立冬那天,我發了一場高燒。
江談彌熟練地照顧我,家裡有很多常見藥物。
每次換季的時候,我總是因為受不了突變的氣溫,先感冒再發燒。
他坐在床邊,眼裡儘是心疼。
撫摸著我汗濕的額頭。
他的手很暖和,甚至有些燙。
他知道我生病的所有難受。
「江談彌,你是不是也很喜歡我?」
上一個對我這麼好的還是我媽媽。
他的聲音哽咽:「我很愛你。」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帶給我脆弱。
「那麼你說的傷害我的人,是你嗎?」
他掉下一滴眼淚。
「是的。」
「你後悔嗎?」
「我很後悔。」
「那你可以告訴我嗎?」
我想,大概不會是出軌之類的事,我的第六感告訴我。
江談彌不會這麼做。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掙扎,終於還是鬆了口。
「你現在生病了,過幾天我的生日快到了,可不可以等到那天,我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他的語調里甚至有一絲哀求。
我心疼地皺眉:「好。」
江談彌在我閉上眼睛後輕聲走了出去。
我不安分地睜開眼睛。
我要給他什麼生日禮物?
我好像早就準備好了,是什麼呢?
發燒讓我的腦子有些混沌,我迫切地想見到江談彌。
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我聽見他在接電話。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我說過今年的生日我只會跟她一起,你不要再鼓動那些朋友。」
對面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江談彌很生氣。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視頻的事是你指使的。」
「那又怎麼樣,我從未喜歡過你,夏七,你是真覺得我不會動你嗎?」
夏七。
我喃喃著這個名字。
心臟像是被刺痛了一下,然後痛感很快消失。
我重新關上門。
如果會痛苦的話。
就不要去想。
18
可是夏七找上了我,在江談彌生日那天。
在畫室里,她進來後,就讓所有人都出去。
這些天我大概都知道她是誰了,儘管我不主動去問。
可是京美有個高冷女神,表白牆上都是她的名字,還是個白富美,連在畫畫上的天賦也很好,想不知道都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