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後宮修文物完整全文

2024-12-1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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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修復專業的我一朝穿成了後宮最低賤的宮女。

一日,帝後起了爭執。

皇帝震怒之下,抄起手邊的東青釉荷葉紋杯就往地上摔。

在一旁擦桌子的我瞬間職業病發作,下意識一個飛身撲救。

我一把抱住荷葉紋杯,就地翻滾幾圈卸掉衝力,可算保住了文物。

我剛鬆了一口氣,再一抬頭,正對上皇帝陰鷙的目光。

1

「皇后這宮女調教得倒好。」

皇帝俯視著滾到他腳邊的我,語氣森然:「看來在皇后宮裡,朕想摔個杯子都不行了?」

我默默往反方向滾了幾圈,然後爬起來認慫謝罪:

「陛下恕罪,奴婢只是看這副茶具是陛下賜給娘娘的,娘娘平日裡愛惜無比……」

皇后輕輕扯住皇帝的袖口:「陛下沖她發什麼火?她也是好意。

「選秀之事,既然陛下不喜,那臣妾不提便是。」

見皇后服了軟,皇帝臉色稍霽。

他一轉頭,又見我還蔫頭巴腦地在原地跪著,甚至懷裡還緊緊抱著荷葉紋杯,頓時被氣笑了:

「朕看是你自己喜歡這個杯子吧?」

皇帝指著門口:「出去,頭頂杯子罰站兩個時辰。

「要是摔碎了,朕唯你是問。」

我連忙磕了個頭,抱著杯子同手同腳地往殿外跑。

我老老實實在坤寧宮外找了塊平坦的地面,頭頂杯子,貼牆站好。

我是一年前穿越過來的。

起初,我只是個十四歲的下等宮女,負責浣洗衣物。

我穿越前是文物修復專業研一的學生。

這專業看似高大上,其實就業前景一片灰暗,乾的還儘是體力活。

我讀了五年,早已練就了超絕佛繫心態。

如今穿成了最低等的浣衣宮女,我照舊該吃吃該睡睡。

有姑姑盯著,我就揮舞浣衣棒槌哐哐一頓洗;等沒人監工了,我就放下棒槌狠狠摸魚。

生活試圖將我嚼爛,結果發現我入口即化。

本來日子也就這麼過。

結果,不知是誰洗壞了晏貴妃的一件袍子,竟然把罪名扣在了我頭上。

此事傳到晏貴妃耳朵里時,她正在染指甲。

聞言,她欣賞著自己的芊芊十指,輕飄飄地說:「不過是一件衣裳,那就杖殺了吧。」

我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直接被押去用了刑。

我本人其實挺淡然的。

我明白,在這吃人的古代,我這種人就是爛命一條。

活著固然挺好,死了其實也正常。

我本想光榮就義,但打板子實在太疼了。

打到後面,我直接慘叫出了花腔女高音。

大概這動靜實在離譜,竟然驚動了三條長街外的皇后娘娘。

皇后問清原委,救下了我。

自此,我成了坤寧宮的洒掃宮女。

2

當時受刑,我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時恰逢皇后娘娘來探望。

我朦朧間睜開眼,看著皇后來了一句:「哇哦,美女。」

皇后娘娘噗嗤一笑:「本宮記得你。

「之前本宮的古董扇面不僅破損,還沾了茶漬。是你修復了那把摺扇。」

我艱難地轉動著大病初癒的腦子,好久才想起這件事。

浣衣局常年堆積著許多難以洗滌的舊物。

我無意間翻到一把螺鈿細雕象牙貼面的紙本摺扇。

這東西要是放到現代,高低也算個極品文物。

我職業病發作,問了姑姑後,便將扇子拿回了下人房,然後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修復了這把扇子。

修復好的摺扇本來被我放在房裡,後來卻莫名其妙不見了。

聽完我的話,皇后點頭:「是有人偷偷拿走了摺扇,冒領了你的功勞。

「和這次陷害你的人,是同一個。

「本宮已經按律法處置了。」

我恍惚地點點頭,卻完全想不到會是誰害我。

皇后說:「那把扇子對本宮意義非凡。

「你替本宮修復了扇子,可想要什麼獎賞?」

獎賞?

我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來。

其實我最想回現代,回到宿舍吹著空調吃西瓜,但向皇后娘娘提這個好像有點不太禮貌……

見我還是一臉恍惚,皇后笑著搖了搖頭。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可願來本宮的坤寧宮當差?」

我反應過來,趕緊說:「願意的。」

皇后又掩面笑起來:「還沒說名字呢。」

我連忙比划起來,一時激動得連稱呼都忘了:「我叫林復。」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就是這個林復。」

3

在坤寧宮外罰站了小半個時辰。

我的腿都站麻了。

突然,一旁傳來腳步聲。

我不敢動,只能拿眼角餘光往旁邊瞟。

這一看,我就見皇帝帶著李公公邁過朱紅的門檻,從坤寧宮中走出來。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繼續罰站,還是跪下請安。

皇帝也看到了我。

他背著手,大步走到我面前,眯著眼睛打量我片刻。

突然,他抬手一把拿走了我頭頂的荷葉紋杯。

他留下一句「既然你們都這麼寶貝這東西,那朕拿走了」,然後揚長而去。

神金……

我心裡暗罵「狗皇帝」,表面上還是不得不屈膝行禮:「恭送陛下。」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我才重新站直。

這時,宮門探出一個腦袋。

皇后的陪嫁宮女 荔枝朝我使了個眼色:「別傻站著了,皇后娘娘讓你進去。」

坤寧宮內有一塊價值連城的沉香木,熏得整座宮殿都是沉水香的味道,好聞極了。

皇后娘娘正在沏茶。

看到我時,她溫柔地說:「阿復方才受驚了,今日就不必伺候了,回去休息吧。」

我歡喜之餘又有些愧疚——畢竟,我最終還是沒從狗皇帝手中保住那盞東青釉荷葉紋杯。

即使這樣,皇后娘娘還是給我放了一天假。

她人真好。

謝過恩,我回了宮女房。

我拿出一卷古畫,小心翼翼地在桌案上展開。

當今帝後是青梅竹馬、少年夫妻。

成婚之後,兩人一直琴瑟和鳴。

直到大皇子病逝後,皇后大病一場,整整半年閉門不出、不理庶務。

自此,皇帝偏寵晏貴妃、帝後離心的傳聞開始不脛而走。

但我看真相卻並非如此。

狗皇帝要是真不喜皇后,何必每天雷打不動來坤寧宮打卡?

他定是愛極了皇后,所以今日聽到皇后要為他充盈後宮,才被氣得炸了毛。

堂堂皇帝,為國做鴨,真不容易。

感慨完,我的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古畫。

皇后素來喜愛字畫。

數月前,她得知我會修復古物,便將這幅《蘆雁圖》真跡給了我,讓我盡力一試。

這幅名畫破損並不嚴重,但受潮發霉卻很嚴重。

我打起精神,用濕潤的毛筆細細洗去上面的霉點……

4

皇后將修復好的《蘆雁圖》攤開在桌案上。

畫上的大雁在蘆葦叢中,姿態各異,動靜百態,惟妙惟肖。

狗皇帝越看越滿意,拿起桌上的玉石印章就要往畫上蓋。

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修復字畫時,有一種特殊情況。

許多收藏者喜歡往藏品上蓋章,以彰顯自己的所有權。

上一任藏家蓋了章,下一任就蓋一個更大的。

更有甚者會將整幅作品蓋滿章,弄得和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子一樣——實在是暴殄天物。

狗皇帝微微挑眉,要蓋章的手頓住。

我鬆了一口氣。

狗皇帝拿印章的手往下一寸。

我又倒抽一口涼氣。

他上下移動著印章。

每次一要蓋下去,我就忍不住狠狠提心弔膽一番。

最後,狗皇帝扔下印章。

他眼睛看向皇后,手卻一指我:「皇后,她是不是在瞪朕?」

我趕緊移開視線,開始假裝認真觀察盆景里的鵝卵石。

皇后掩面輕笑:「阿復也是珍惜這幅《蘆雁圖》。」

皇后將頭依偎在狗皇帝的肩上:「陛下得到古畫之初,就已經在上面蓋下 8 個章了。

「如今,阿復熬了數月才終於修復了古畫。

「若是陛下每次賞畫都蓋一個章,恐怕很快這《蘆雁圖》上,就看不到大雁了吧……」

我非常認同,頓時點頭如倒蒜。

狗皇帝被氣笑了。

他走上前,伸手戳了戳我的額頭:「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嫌棄朕的印章?

「你倒是說說,你為何不想讓朕在《蘆雁圖》上蓋章?」

我縮著下巴,努力後仰,好險才沒被他的手指戳進眼睛裡。

我搜腸刮肚,最後憋出一句:「大雁是忠貞之鳥……」

「大膽!」狗皇帝瞪大眼睛,「你是在罵朕不忠貞?」

皇后噗嗤一聲:「陛下是天下之主。無論陛下做什麼,自然都無人敢置喙。」

皇后抱著皇帝的胳膊輕輕搖晃,少見地褪去了莊重氣度,流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憨。

狗皇帝看呆了一瞬,很快將皇后擁入懷中。

見狀,荔枝立刻很有眼色地拉著我一起默默退下。

5

我和荔枝守在門口。

荔枝閒時很喜歡說些往事。

談及晏貴妃時,她神色不忿:「過去,娘娘和貴妃也算手帕交。

「沒想到她竟趁陛下酒醉……

「故此,陛下不得不先一步娶她進了東宮。」

當時,晏蓉被先皇賜給太子秦執做側妃,很快便懷有身孕。

但這孩子還未出生,冊封沈家嫡長女——沈沉香為太子妃的聖旨便下來了。

太子大婚後一月後,晏蓉的孩子便意外小產了。

後來,狗皇帝登基,皇后誕下了皇長子。

可惜,這孩子三歲時意外落水感染了風寒,傷了根本,不到半年便過世了。

這後宮裡的孩子,似乎大多命運多舛。

荔枝說:「那事之後,娘娘大病一場,近來才開始重新打理六宮事物。

「那捲《蘆雁圖》,正是在當初東宮大婚時,陛下贈與娘娘的。

「所以娘娘才格外愛惜珍重。」

我瞭然地點頭。

狗皇帝走後,荔枝從藥房端來了一碗藥。

皇后接過藥,眉心微蹙:「這苦藥,還要喝多久呢。」

荔枝聞言,立即苦口婆心地說:「娘娘,這是給您調理身子的坐胎藥……」

皇后輕輕擺了擺手。

她垂著眼睫,一口口將藥喝完了。

我想了想,掏出一包梅子姜。

我穿越前很喜歡酸酸甜甜的小零食。

穿來之後,我也習慣隨身帶著一包梅子姜,嘴饞時就拿出來吃一顆。

看著我將蜜餞遞到她面前,皇后的笑容有些無奈:

「本宮又不是小孩子……」

見她拒絕,我有些尷尬地縮回了手。

其實,皇后娘娘此時也才二十七八歲。

在現代,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才畢業沒多久,應該還是家裡的寶貝女兒。

而在這個時代,她卻已經成婚生子,成了端莊持重的中宮皇后。

見我失落,皇后眨了眨眼睛。

她突然伸手,從我掌中拾起一顆梅子。

她笑得溫柔:「不過,偶爾吃一顆也無妨。」

6

皇后讓我將《蘆雁圖》放回庫房,好生保存。

坤寧宮的庫房中有許多名貴古物。

有的是皇帝賞的,有的是皇后從娘家帶來的。

因為我的修復技藝,皇后經常讓我去庫房拿取書畫古物,所以最後索性給了我進出庫房的特權。

我將《蘆雁圖》仔細放好,突然看到角落裡一個落了灰的精緻木匣。

好奇心作祟,我打開了木匣——然後瞪大了雙眼。

木匣里是一尊被紅布包裹的白釉玉壺春瓶。

細薄潔白的胎體,瑩潤透亮的釉面。

敞口細頸,垂腹圓足。

素若凝脂,沉靜典雅。

可惜,這玉壺春瓶似乎經過磕碰,不僅瓶口缺了一角,瓶口的裂紋還有隱隱向瓶身蔓延的趨勢。

我上大學時,導師曾帶我去參加一個博物館的展前修復。

那次大展的重頭戲,便是一個隱隱布滿蛛網裂隙的白釉瓷瓶。

當時導師說:「別看這瓶子現在好好的。

「如果不儘快修復,裂痕就會越裂越深。

「不出幾年,這瓶子就會徹底碎成一堆瓷片。」

我想了想,最後小心翼翼將裝著玉壺春瓶的木匣抱進懷裡。

……

「你想修復它?」皇后有些驚訝。

她放下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子,看向這白釉玉壺春瓶,眼神懷念。

荔枝告訴我,這玉壺春瓶的來歷可大了。

當年,皇后還是沈家嫡長女,沈沉香。

她年方十四,尚未嫁人,便已因容貌才情而名動京城。

及笄禮上,她獻舞一曲——翹袖折腰舞。

寬袖束腰,長裙曳地。

羅衣從風,長袖交橫。

那時的沈沉香眉間一點殷紅花鈿,懷抱白釉玉壺春瓶,瓶中高低兩朵將綻未綻的夏荷。

整個人宛若玉質觀音,令人不敢直視。

皇后垂下眼睫:「一轉眼,竟都已過去十數年了。」

7

瓷器修復的條件比書畫更苛刻。

皇后專門在坤寧宮辟出了一間閒置的偏殿,讓我在裡面進行修復作業。

我也躍躍欲試。

其實之前大學時,並沒有那麼多古董文物讓我修復。

本科生頂多修幾幅近代的字畫,哪裡碰得到真正的文物?

如今一朝穿越,竟然碰到了修復古法瓷器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

我開始研究如何修復白釉玉壺春瓶。

有時,皇后會來偏殿看我。

她很安靜,總是帶一本書靜靜地看,只偶爾才抬頭看我一眼。

有她在身邊,我會感到很安寧,也更容易沉浸進入瓷器修復的工作中去。

有時,我也會講講修復瓷器的方法:

「鋦瓷,是用扁平菱形的鋦釘,將碎裂處訂起來。

「而金繕則是用金漆將瓷器缺少的部分補上……」

我在碎碎念,她在靜靜聽。

如果此刻恰好開一陣微風,軒窗外的竹林就會窸窣作響。

一派歲月靜好。

可惜,這樣的美好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狗皇帝也來了。

他就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物,每每都要和皇后一起來偏殿觀看我修復瓷器。

有皇帝在場時,我總是如坐針氈。

他發現了這點之後,更是饒有興趣,時不時就要手賤來動我的工具——今天玩玩金剛鑽,明天摸摸瓷土胚。

玩膩之後,他索性就用手支著下巴,眼睛盯著我一直瞧。

我毛骨悚然,簡直覺得自己成了狗皇帝解悶的玩意兒。

8

自從上次被皇后邀來共賞《蘆雁圖》之後,狗皇帝已經連著數月都留宿坤寧宮了。

闔宮都在傳,說皇后終於復寵了。

只有坤寧宮的人知道——哪有什麼復寵,不過是更寵了罷了。

我試驗了幾次,初步確定了修復白釉玉壺春瓶的方案。

一晚,偏殿中。

我點著油燈,全神貫注地繪製著圖紙,全然沒注意身後有人推開了殿門。

直到有人從背後攬住我的腰,我才驚覺——這房子裡竟然多了一個男人。

我瞬間被嚇呆。

溫熱的鼻息噴洒在我耳後的肌膚上,帶著絲絲酒氣。

我渾身戰慄,下意識想呼救,下一秒卻聽到一個沙啞卻熟悉的聲音:

「沉香,朕到處都找不到你……」

狗皇帝?

他怎麼會在這兒?

冷汗頃刻間濕透了我的後背。

我渾身更劇烈地戰慄起來,但勉力將涌到嘴邊的驚呼咽回了肚子裡。

如果此時我呼救,把所有人都引過來,讓他們看到我與酒醉的皇帝拉拉扯扯……

好點的結果——我被賜個名分,在宮裡孤老終生。

但皇帝素來厭惡我。

所以更可能的結果是——我會被扣上個勾引帝王的罪名,然後被草草打死了事。

我這邊方寸大亂,而那顆不安分的腦袋依然在我頸間亂蹭:

「你換了新的薰香麼,好香,梅子味的……」

我心如擂鼓,抖得更厲害了。

我雙手在桌上胡亂摸索,試圖找出任何能幫我擺脫困境的東西。

皇帝還在喃喃:「小元璟的事,是朕不好,原諒朕好不好……」

這時,我終於摸到了那碗調和用的瓷粉。

我抓起一把瓷粉,不假思索就朝著身後之人揚去。

瓷粉瞬間迷了狗皇帝的眼睛。

他放開我,咳嗽起來。

我抓住這個機會,立刻往外逃。

我驚慌失措地拉開殿門,然後與門外秉燭的皇后四目相對。

9

見我衣衫不整,荔枝頓時雙目圓瞪:「林復……你!」

「撲通」一聲,我脫力跪倒。

恐懼從我心底升起,幾乎要將我吞沒。

我喉頭酸澀,急促喘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不斷搖頭。

皇后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皇帝,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斷發抖的我,瞬間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面色冷凝,對荔枝說:「今日之事,不准宣揚出去。」

語畢,她抬腳走進偏殿。

我依舊跪在地上,遲鈍地看向皇后。

皇后剛要從裡面關上殿門,垂眼看到我時,卻又頓住了動作。

「女子貞潔事大。」她輕聲說,「阿復,你今夜感染風寒,因病不能當值,所以整宿都留在自己房中。

「明白了嗎?」

不等我回話,她就闔上了殿門。

我愣在原地。

過了好久,直到夜風將我吹得一個激靈,我才終於反應過來。

荔枝神色複雜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終沒有開口。

我攏起被扯開的衣襟,吸了吸鼻子,然後逃命一樣跑回了房。

這一晚,我蜷縮在榻上,不敢入睡。

半夢半醒間,我噩夢連連。

夢中,滿臉瓷粉的狗皇帝暴怒著要處死我。

好不容易熬到東方初白,直到聽到李公公尖銳的聲音:「陛下起駕——」

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然後直奔皇后娘娘的寢宮。

我刻意避開了人,但等到了寢宮門口,卻一時不敢進去。

裡頭的對話聲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荔枝低聲說:「娘娘,奴婢瞧陛下對阿復的態度,似乎是有一些特殊的。

「既然出了這等事,何不索性將她獻給陛下呢?

「她若是爭氣,能生下一兒半女,也好抱來養在娘娘名下……」

我頓時渾身冰涼。

大概是在坤寧宮的這段時日太美好,讓我忘了這裡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

上一次,我險些被晏貴妃冤枉杖殺時,尚且慷慨赴死。

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我卻只有滿腔的委屈。

10

「她不願的。」

皇后柔和的聲音響起:「阿復她,還是個小孩子呢。

「她滿心滿眼只有字畫古玩——哪裡皺了,哪裡又缺了一塊……

「她才十幾歲,還是愛吃甜食的年紀。」

她頓了頓,輕聲嘆息:「本宮從前也愛吃甜食的。」

荔枝還想再勸:「娘娘……」

皇后打斷她:「此事不准再提。」

門外。

我死死捂住嘴,但眼淚依然奪眶而出。

我默默蜷縮在牆角,不知過了多久,荔枝從寢宮內走出來:「阿復?」

她給我遞了個眼神:「娘娘方才午休,如今剛起身。

「我去打水。殿里沒人,你進去服侍吧。」

我走進內殿。

隔著輕紗床帳,我撲通一聲跪在床前,重重磕了一個頭。

「皇后娘娘大恩,阿復無以為報……」

床帳後,皇后輕聲說:「放心,陛下什麼都沒發現。

「昨夜,也不是你的錯。」

我呆呆跪在地上,不知該說什麼。

見我這樣,皇后嘆了口氣:「起來吧。

「跪得那麼不留力,你膝蓋不疼麼?」

我頓時鼻頭一酸。

我本想把眼淚憋回去。

然而我越是想克制,眼淚反而落得越凶。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禹禹獨行、跌跌撞撞。

但現在,有一個人主動將我納入了她的羽翼之下。

她還問我疼不疼。

我從嗚咽到泣不成聲。

到最後終於哭累了,我抽噎著問:「那我……還可以繼續留在坤寧宮嗎?」

皇后笑著回答:「自然可以。

「本宮還有許多字畫等著你修復呢。

「陛下今早又賞了一幅前朝的字,你稍後帶回房裡吧。」

……

我照常在坤寧宮當差,閒暇時就修復些字畫文物。

日子過得平靜如水,那晚的一切仿佛只是個噩夢。

直到一個清晨。

皇后用早膳時,突然捂嘴乾嘔。

荔枝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

她驚喜地大喊:「太醫!快宣太醫!」

11

皇后娘娘有喜了。

狗皇帝幾乎樂瘋了。

他衝進坤寧宮,抱著皇后轉了好幾個圈。

隨後便是大賞六宮。

坤寧宮喜氣洋洋,所有人都喜上眉梢,只有我喜憂參半。

一直以來,皇后娘娘都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但她的身體並不好,此番產子,她無疑得在鬼門關上走上一遭。

我絞盡腦汁,列出自己記得的所有孕期注意事項。

我裝傻賣乖,常扶著皇后多走動,旁敲側擊讓她多曬太陽、控制體重……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我都是個無神主義論者。

但皇后娘娘臨盆那天,我從玉皇大帝拜到耶穌基督,只求諸天神佛隨便哪一個,能保佑她母子平安。

「嗚哇——」

當嬰孩的啼哭聲響起,候在殿外的我終於如釋重負。

但緊接著,是第二聲啼哭。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誕下了龍鳳雙生胎——」

隨著產婆激動的通傳,我也由衷地笑了起來。

年關將近。

中宮皇后誕下龍鳳胎,皇帝大喜,大赦天下。

坤寧宮內一派喜氣。

狗皇帝笑得暢懷,親自守在皇后寢宮外,為產婆和宮人們派發賞錢。

宮人婢女們排成一隊。

輪到我領獎時,狗皇帝一挑眉,出奇地沒有找我的茬:「林復,你服侍皇后,做得很好。」

他將一個大紅包放進我的手心。

傾身靠近時,他突然若有所感般嗅了嗅我的氣味。

狗皇帝皺起眉:「你用的是什麼香……」

我捧著賞錢深深屈膝,大聲謝恩:「謝陛下恩典!」

恰好此時,有人在殿內喊了一聲:「皇后娘娘醒了!」

狗皇帝聞言,將手中剩餘的賞錢塞進李公公手裡,轉身推門進了內殿。

我長舒一口氣。

12

帝後為八皇子起名為秦元承,而九公主得名靜宜。

九公主身體康健,反倒是先出生的八皇子身體孱弱些。

但對外,當然都說雙生子身體康健、一切安好。

狗皇帝坐在皇后床頭,素來凌厲的眼睛滿溢著柔情:「皇后,朕要立我們的元承為太子。」

太子的冊立儀式被安排在雙生子的滿月宴之後。

因為年關將近,天降瑞雪。

皇帝被前朝的事牽絆,而皇后剛剛生產,身體虧空得厲害。

最後,協理六宮、為雙生子操辦滿月宴之事,竟落到了晏貴妃頭上。

荔枝得知此事,神色不忿:「娘娘,滿月宴怎能讓貴妃辦?她曾經……」

皇后正搖晃螺鈿摺扇上的扇墜,逗弄著搖籃里的小公主。

聞言,她頭也不抬:「當年的事,不是她的錯。

「如今,我們各自都有了孩子。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聽不太懂她們的對話,只認真地將各宮送來的賀禮一一打點、妥善收進庫房。

忙碌間,我看著皇后娘娘略顯蒼白卻洋溢著幸福的面容,突然覺得很滿足。

歲月靜好,大抵如是。

為操辦滿月宴,晏貴妃從宮外請來了雜耍唱戲的戲班子。

而這戲班子中,竟有人突然生了水痘。

雖然御醫儘快隔離了病患,但新生的雙生子還是染上了痘症。

晏貴妃脫簪待罪,日日素麵跪在養心殿外。

皇帝並未理會她,因為皇后病倒了。

生產本就掏空了她的身子,如今尚未將虧損補回來,就要日夜不休地照顧染病的雙生子……

皇后很快消瘦下去。

即使帝後與御醫竭盡全力,八皇子還是薨逝在了滿月的前一天。

消息傳來,皇后恍惚了一瞬。

荔枝拭去眼角淚水,輕聲勸慰:「娘娘,太醫說您不可憂思過度。

「即便是為了小公主,您也要撐下去……」

皇后怔愣良久,才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雪越下越大。

今夜是我在皇后寢宮外值守。

後半夜,窗外青竹被積雪壓斷,發出清脆的「噼啪」聲。

我被這聲響吵醒。

呼嘯的風雪聲中,我隱約聽到殿內傳來壓抑痛苦的嗚咽聲。

13

皇后白日裡強打精神照顧靜宜公主,夜晚卻因心悸而無法入眠,終於徹底拖垮了身子。

寢殿外。

太醫滿頭冷汗,結巴著回話:「回稟陛下……

「皇后娘娘剛剛生產,本就氣虛體弱,又因雙生子日夜操勞,

「再加上數年前留下的病根,恐怕……」

見他支支吾吾,皇帝不耐地命令:「快說。」

太醫的腰彎得更低:「……恐怕今後再難有孕了。」

皇帝愣住了。

「哐嚓——」

藥碗打碎的聲音從殿內傳來。

皇帝如有所感,一轉頭便和面若金紙的皇后四目相對。

皇后眼神空洞:「陛下,臣妾對不住您……」

皇帝上前,將瘦得形銷骨立的皇后擁入懷中。

他一字一頓地承諾:「沉香,無論如何,你都是朕的皇后。」

九公主的病症反反覆復,不斷煎熬著皇后,讓她越發憔悴、早生華髮。

我和荔枝輪流守在她的床前,卻只能眼睜睜看她日漸消瘦。

每次換班後,我就會去偏殿。

左右睡不著,我就不斷試圖修好那尊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

似乎只有在修復瓷器時,我的內心才能獲得久違的寧靜。

然而,我雖補好了瓶口的缺口,瓶身上的裂痕卻依然在不斷蔓延。

皇后久病,皇帝便允了沈家人進宮探望。

我本以為這是件好事。

但來的除了沈夫人,竟然還有一位沈三小姐——皇后娘娘的庶妹,沈梨落。

最初看到她時,我恍惚了一瞬。

她的容貌與皇后實在太像,我幾乎要以為見到了少女時期的沈沉香。

我還在迷茫,荔枝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她眼眶泛紅:「夫人,您怎麼能……」

皇后臉色蒼白地打斷她,還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下人。

沈家人走後,皇后枯坐了一日。

當晚,我守上半夜。

「阿復?」

一個溫柔而疲憊的聲音從床帳中傳來。

我揉揉睡眼:「皇后娘娘?」

皇后輕聲詢問:「靜宜她……」

「九公主已經好些了。」我趕緊說,「太醫說再靜養幾日,沒準就能大好了。」

皇后輕輕頷首,又問:「陛下今日來了嗎?」

很快她又呢喃著自問自答:「如今前朝為了廢后之事吵得沸沸揚揚,想必陛下忙極了,應當是沒空來後宮的。」

皇后已經好些天沒一次性說過這麼多話了。

見她精神不錯,似乎有好轉的跡象,我也振奮起來:「娘娘,陛下愛重您,一定會為您頂住壓力的。」

她沒有接話,而是突然轉過頭,隔著床帳望向我:

「阿復,你有一雙巧手,能補敝起廢、復舊如初。

「就連你自己呀,也與初見時一般無二。

「我很羨慕你。」

聽到這話,我莫名有些心慌。

我說:「娘娘也與初見時別無二致,依舊心慈貌美。」

皇后似乎輕笑了一聲。

氣氛沉寂片刻,皇后突然問起那尊白釉玉壺春瓶。

我趕緊說:「我近日裡將它修復得差不多了。

「您想看看嗎?」

皇后說:「好。」

14

我叫醒荔枝換了班,自己冒著風雪去了偏殿。

我將布滿裂紋的白釉玉壺春瓶裝進木匣,儘量把裂痕少的那一面朝外。

將木匣抱在懷裡,我重新踏上了返程的路。

夜很黑。

雪還在落。

路上積雪一腳下去能埋到腳脖子。

好幾次,我都險些摔倒。

我頂著刺骨寒風,抱緊懷裡的匣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等皇后娘娘看到這白釉玉壺春瓶,她會很開心吧。

當我終於回到寢宮門口,只聽到一聲悲慟的哭喊:「娘娘——」

……

皇后崩逝了。

她留下一道遺旨,將九公主託付給了太后。

她甚至在遺旨中求了恩典,要皇帝善待坤寧宮的下人們。

荔枝本就是沈家的婢女。如今她已經年滿二十五,便可出宮回沈家了。

出殯之日,跪在靈堂中的荔枝雙眼猩紅:「沈家?

「在沈家用公主的前程脅迫娘娘時,我就與沈家恩斷義絕了!」

她淚如雨下,悲痛欲絕。最後竟趁所有人不留意,徑直爬起來,一頭撞死在了坤寧宮的柱子上。

荔枝的死太過慘烈。

她被抬下去安葬後,皇帝才一身風雪地踏入靈堂。

皇帝注視著呆呆跪在棺槨前的我,沉默片刻,說:「你很忠心。」

他身側的李公公聞言,連忙上前對我說:「林復姑娘,陛下憐你對皇后娘娘一片赤忱,要把你調到御前當值呢。」

我一把揮開李公公的手,抬起頭看向皇帝。

第一次,我毫不避諱地直視皇帝的雙眼。

我聲音嘶啞:「陛下當真不知,皇后娘娘因何而死嗎?」

所有人都呆住了。

我繼續說:「過去,她一直覺得愧對陛下,沒能為陛下生下一個嫡子。

「陛下明知小皇子體弱,為何要讓貴妃操辦滿月宴,讓她將宮外的戲班子請進宮?

「沈家人逼她扶持新人爭寵時,陛下你又在哪裡?」

皇帝看著我,似乎被我的話震住了,最後竟低聲說:「朕,並不知曉……」

我大笑起來:「是啊,陛下不知,陛下什麼都沒做……

「但陛下是無所不能的九五之尊,是皇后娘娘最依仗的夫君。」

「怎麼還眼睜睜地看他人生生逼死了她?!」

「放肆!!」

皇帝震怒,一腳踢在我身上。

我摔倒在地,嘴角溢出血絲,疼得蜷縮起來。

皇帝被氣得雙眼泛紅,指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冷笑一聲:「既然你對皇后那麼忠心,那不如朕賜死你,讓你去給她陪葬!」

從說出那些話開始,我就沒打算繼續活。

這後宮誰愛呆誰呆吧,反正我不伺候了。

我緩緩跪好,然後深深下拜:「奴婢,遵旨。」

皇帝被氣得不行,甩袖就走。

李公公無措地跟上,小心翼翼地問:「陛…陛下,那還賜死嗎?」

皇帝暴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滾!!」

15

大概是不想讓我求仁得仁,狗皇帝最終沒賜死我。

我被趕回了浣衣局,做回了最低等的浣衣宮女。

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原點。

我每天洗完分內的衣服,就偷溜去壽康宮附近。

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奶娘嬤嬤們抱著九公主從長街經過。

好幾次,我看到晏妃的儀仗停在壽康宮門口——皇后崩逝後,晏蓉被從貴妃降為了妃位。

傳聞,晏妃非常喜愛九公主,多次提出要將公主養在自己名下。

好在太后並未答應。

……

一年後。

宮裡剛為九公主辦完周歲宴,馬上又要迎來年關。

這天,我向姑姑告了假,照例去壽康宮蹲守九公主。

大概因為天氣轉冷,今日嬤嬤沒將九公主抱出來曬太陽。

我不死心,在寒風中站了很久。

直到日薄西山,我才失魂落魄地準備離開。

好巧不巧,我在壽康宮外的宮道撞上了晏妃的儀仗。

我避讓行禮,晏妃卻突然開口:「等等。上前來給本宮看看。」

她皺眉打量著我,半晌笑了起來:「多巧啊。

「在她的忌日,遇到她的舊人。」

晏妃斜斜坐在步輦上,以手托腮,垂眸淺笑:

「聽說你心靈手巧,哄得她很喜歡你。

「她喜歡的玩意兒,本宮一向都厭惡至極。

「既如此,那就把你的手打斷吧。」

我被以衝撞貴妃的罪名拖了下去。

因為是欲加之罪,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將我拖到無人的角落,將我按在地上拳打腳踢。

一個太監一腳踩住我的手腕,獰笑著說:「賤婢,這次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我慘叫一聲,劇烈掙扎。

畢竟在浣衣局乾了這些年的苦力活,我竟真的掀翻了按住我的兩個太監。

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一人扯我頭髮,另一人扇我耳光。

我披頭散髮,嘴角帶血,完全失去了理智,開始不顧死活地搏鬥撕咬。

既然這世間再無人救我,那我林復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從這些狗雜種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

下雪了。

我跛著一條腿,撿起一塊大石頭。

三個太監,被我打暈了兩個,逃走了一個。

我走到那兩個暈死在雪地里的太監面前,高高舉起了石頭。

這動作停滯了很久,直到雪花落滿了肩頭,我終於鬆開手,任石頭滾落在地。

我打了晏妃的人。

無論殺不殺他們,我都是死路一條。

我下意識找到記憶里那條熟悉的宮道,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黑暗的宮道被積雪覆蓋。

腳下的雪地宛若泥沼,而眼前盞盞晦暗宮燈則是幢幢鬼火。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走到了坤寧宮。

這座宮殿荒廢已久,宮門緊閉。

漫天風雪中,我一遍遍去敲那扇緊閉的宮門。

我被凍得頭暈眼花,但仍執拗地地敲著門,直到終於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恍惚看到一片明黃的衣袍。

16

醒來時,我在浣衣局的宮女房裡。

我的手腕已經被妥善包紮好了。

一個面生的圓臉小宮女端著藥走進來:「啊,你醒了。」

她說:「我叫小桃,從你被晏妃用刑算起,我已經照顧你兩天啦。」

見我退燒,她鬆了一口氣,然後便匆匆離去。

不久,李公公前來探望。

他苦口婆心地對我說:「阿復姑娘,陛下還是在意你的。

「當時你倒在坤寧宮門口,是陛下冒著大雪,親自抱著你走過長街。

「陛下闖進太醫院時失了態,還驚動了不少人……」

我低著頭,沒有言語。

李公公也不面前,只留下一句「等姑娘大好了,千萬記得向陛下謝恩」,就匆匆離開了。

……

小桃照顧我的第七日。

我對她說:「多謝你。我已經痊癒,今日便去謝恩。」

浣衣局位置偏僻,去養心殿要走上許久。

我一路走得很慢,思考著等會兒怎麼向狗皇帝開口。

總不能直接跪下磕頭認錯:陛下,雖然我之前劈頭蓋臉罵了你一頓,但我真的很想找晏妃報仇,所以求求您幫幫我吧!

李公公之前說狗皇帝在意我,我一個字都不信。

對於狗皇帝來說,我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不屬於他的「遺物」。

我或許也是第一個不知死活忤逆他的人。

狗皇帝是九五之尊。

他救我,當然不是因為在意我,歸根到底是因為占有欲和征服欲。

磨蹭了不知道多久,宏偉的養心殿出現在眼前。

既然我想尋求狗皇帝的庇護,首先就要示弱。

我思索片刻,提前脫下了禦寒的外襖。

我穿著輕薄的宮女服站在養心殿外。

李公公說:「陛下說,讓姑娘您先行候著。」

我順從地點頭,只是時不時被凍得輕咳幾聲。

不一會兒,一個隱含怒意的聲音從殿內傳出來:「進來。」

17

養心殿中,溫暖如春。

狗皇帝原本坐在案前看摺子。

見我進來,他斜睨著我,冷哼一聲:「你這是鬧哪一出?

「病才好就穿這麼單薄,看來是真不想要命了。」

「朕救你一命,就是為了讓你繼續找死?」

我垂眼看著地面,恭恭敬敬跪下叩首:

「陛下救命之恩,奴婢無以——

「啊嚏!」

狗皇帝沒說話,只向李公公使了個眼神。

李公公會意,立刻命人將暖爐又搬近了些。

我老實跪在原地。

雪花從我的發稍融化,滴進衣領,洇濕衣料。

而狗皇帝對我熟視無睹。

他不和我說話,卻也不趕我走。

處理完政務,他將一個捲軸在案上攤開——是古畫《林中早春圖》。

狗皇帝賞畫片刻,拿起一枚玉刻印章,卻又在要蓋下去時止住動作。

他突然轉頭,說:「你,過來。」

我爬起來,走到桌案前。

狗皇帝說:「朕記得,你最不喜朕在書畫上印章。」

我如實回答:「印章會破壞書畫的藝術價值。萬一書畫損壞,印章也會讓後續修復更加困難。」

「哦?」狗皇帝挑了挑眉,「但不印章,旁人怎麼知道這是朕的私藏?」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向他。

我一時不察,直接坐進他懷裡,然後整個人僵住了。

狗皇帝伸出手,用力地一捏我的鼻尖:

「林復,旁人看不出來,但你別以為朕不知道。

「當年在坤寧宮,你就一直在勾引朕。

「明明那麼喜歡惹是生非,卻又裝得一臉純良……」

他冷哼一聲:「你這種女人,還是要放在身邊,朕才能安心。」

我簡直莫名其妙——當年在坤寧宮,我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貼牆走。

他究竟是哪隻眼睛看出我在勾引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李公公已經帶著宮人們退下了。

偌大的養心殿中,除了紅羅炭燃燃燒的輕微聲響,就只剩我們兩人交纏的呼吸聲。

見他伸手扯我的衣領,我趕緊捂住領口:「陛,陛下,奴婢知道您很急,但是在這裡臨幸奴婢也不好吧?」

這桌上不僅攤著一副古畫,還有一盞成色漂亮的雞缸杯呢。

「誰說朕要臨幸你?」狗皇帝瞪我一眼,「自作多情。」

他伸手一把將我按倒在桌案上,然後拿起一枚印章。

他將印章沾上大紅色的印泥,笑得志在必得:

「你不喜歡朕的章,朕偏要印。

「朕往自己的東西上印章,天經地義。」

18

第二日。

我被封了貴人,賜居鍾粹宮。

一個浣衣局出身的下等宮女,尚未承寵,便獲封貴人——盛朝前所未有。

鍾粹宮中。

流水的賞賜一批批被抬進來。

狗男人的征服欲被滿足之後,確實會很大方。

一臉喜氣的李公公說:「恭喜馥貴人!陛下很寵愛您,難得賜了封號呢。」

我如有所感:「是哪個字?」

李公公笑眯眯地回答:「是芳香馥郁的馥字。」

我閉眼吸氣。

這是在敲打我,讓我謹記自己先皇后「遺物」的身份?還是在暗示我,狗皇帝只把我當先皇后的替身?

我只能安慰自己——至少「馥貴人」這個職稱,聽起來很有錢。

此外,那個叫小桃的圓臉小宮女也被賜給了我。

我跟著李公公走到正殿,就看到——諸多賞賜的最中央,端端正正放著一個十分眼熟的杯子。

東青釉荷葉紋杯。

我注視了那荷葉紋杯良久,最後對小桃說:「把東西都收進庫房吧。」

小桃應了一聲。

她指揮著宮人們搬東西。

路過我時,小桃突然一愣,然後臉頰瞬間漲紅。

我立刻意識到了她看到了什麼,連忙攏緊了衣領。

昨日,我剛一點頭,狗皇帝便伸手將我按倒在桌案上,將那枚私印蓋在了我的後頸。

也不知道那印泥用的是什麼原料,我擦了好幾遍都擦不掉,始終留著一個淺淺的紅印子。

想起這茬,我就順口問李公公:「宮中的印泥材質特殊,可有什麼專門去除此類印泥油墨的洗劑?」

李公公被我問住了,笑著說:「這,這奴才也不知道呀。

「有機會奴才幫小主問問吧。」

李公公千叮嚀萬囑咐,說如無意外,狗皇帝今晚會來鍾粹宮,讓我準備好侍寢。

……

當晚,我等到了深夜,卻也沒等來狗皇帝。

鍾粹宮的床實在很舒服,我沒忍住,抱著被子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早上,我獨自在床上醒來。

這時,我才遲鈍地意識到——

我這是被狗皇帝放鴿子了?

19

對於這件事,小桃比我還著急上火。

大清早,她就跑出去打探消息,然後回來向我彙報:「小主,還有轉機!

「聽說昨晚陛下是因為公務繁忙,所以宿在了養心殿。

「您可以帶一盅參湯,去養心殿門口候著,爭取讓陛下今晚來鍾粹宮!」

我慢慢用著早膳,心裡卻有點竊喜。

我明白,狗皇帝將我納入後宮,就像將一副字畫收進庫房——當時有滿足感,但可能轉頭便忘了。

忘了也好。

說實話,我雖然成了嬪妃,但目前暫時沒做好侍寢的準備。

早膳過後,我在鍾粹宮休整片刻,終於準備出門。

小桃很興奮:「小主小主,咱們現在是去養心殿門口爭寵嗎?」

我笑眯眯地看她一眼:「不。我們去拜見太后。」

一路上,小桃都冥思苦想。

走到了壽康宮門口,小桃終於恍然大悟:

「小主,您是經過了昨夜之事,發覺帝王之愛終究太過縹緲。

「您不像將門出身的晏妃,您沒有大家族扶持。

「所以您就決定提前尋求太后的助力,為自己謀一條後路,對嗎?」

她恍然大悟般握拳一捶掌心:「小主,您真是個宮斗天才啊!」

我:「……」

算了,就讓她這麼誤會著吧。

……

壽康宮中。

太后對我說:「九公主昨夜哭鬧,今早便起得遲了些。」

她察覺了我的失落,笑容慈祥:「哀家記得,你之前是坤寧宮裡的人?

「好孩子,是個念舊主、重情義的。

「你明日再來吧。」

臨走時,我提出想去坤寧宮整理先皇后的舊物。

太后欣然應允了。

走出壽康宮,小桃的眼睛亮晶晶:「小主,我明白了!

「您借著先皇后舊人的身份,獲得了太后的憐惜與庇護。

「等您去了坤寧宮,拿到先皇后的舊衣舊物。

「今後逮到機會,還不得把陛下迷得栽個大跟頭啊!」

我欲言又止:「小桃啊……」

小桃沖我激動地一握拳:「小主,您這招實在是高啊!」

我:「……」

坤寧宮。庫房裡。

我在堆積的舊物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木匣。

打開這個落滿灰塵的木匣,我看到了早已碎成瓷片的白釉玉壺春瓶。

即使早有預料,我還是呼吸一滯。

這破碎的玉壺春瓶都仿佛在無聲地提醒我——

在這偌大的後宮之中,我最想修好的,早已永遠破碎了。

20

我開始了上午去慈寧宮請安,下午回鍾粹宮修文物的規律作息。

小桃很不解:「小主,陛下最近忙於朝政,每每都忙到深夜。

「別家小主都拚命往養心殿送補品湯羹,

「您尚未承寵,更應該去送碗參湯,好在陛下面前露個臉呀。」

我思索片刻。

妃嬪與君王的關係,類似於下屬與領導。

狗皇帝忙於朝政,夙興夜寐——

這就好像領導因為工作每天累死累活,那肯定希望下屬為他分憂,而不是給他送杯咖啡,讓他頂住。

小桃聽得雲里霧裡:「那小主該如何為陛下分憂呢?」

我如實回答:「不知道。」

總不能把狗皇帝手裡的奏摺搶過來自己批吧?

小桃:「……」

……

?

隆冬臘月,天氣嚴寒。

我命人將桌案搬到了鍾粹宮的露天庭院中。

桌上,是一把螺鈿細雕象牙摺扇。

先皇后仙逝後,這把扇子被隨意丟棄在庫房中。

一年過去,雖然扇面因為保存不當而有所褪色,但好在扇骨、扇釘和扇墜都沒有損壞。

我對著日光,仔細用天然礦物顏料重新修復著扇面。

小桃在一旁抓耳撓腮:「小主,天這麼冷,您怎麼還呆在殿外?

「要是您嫌殿內不夠亮堂,奴婢多點幾盞燈……」

我耐心向她解釋——燈光之下不做色。

除了現代的博物館專用燈,絕大多數人造光源,都無法真實呈現事物的本色。

在文物修復或仿製時,工作者為了儘可能還原文物的本色,通常會在自然日光下操作。

很多仿製贗品之所以露餡,就是因為仿色時沒注意到燈光的因素。

小桃聽得一知半解。

她不懂光源色相,只知道人被凍著會生病。

於是,她搬了個暖爐到到我旁邊,還往我懷裡塞了個溫熱的手爐。

21

壽康宮中。

晏妃坐在榻上,正逗弄著懷裡的九公主。

她命宮人呈上一對虎頭鞋,巧笑道:「臣妾親手為靜宜縫製了一對虎頭鞋。」

太后微笑:「晏妃有心了。」

晏妃眸光微動:「其實,臣妾一直想將九公……」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發覺自己懷裡的九公主「咿咿呀呀」地叫了起來。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九公主伸出嫩生生的小手,來抓我手中摺扇的扇墜。

太后笑得慈祥:「馥貴人,靜宜很喜歡你呢……」

話音未落,晏妃猛地站起身來。

她蔻丹紅色的長指甲直指我的面門:「大膽!馥貴人,這摺扇……」

因為起身太快,她懷裡的九公主都險些摔下去。

看著被嚇哭的九公主,太后連忙吩咐奶娘將九公主從晏妃懷裡抱走。

晏妃自知失態,連忙跪下:「臣妾失儀。

「但馥貴人手中之物,來歷不明……」

我解釋:「當初臣妾與先皇后相識,正是因為這把螺鈿細雕象牙摺扇。

「曾經,先皇后將這把扇子贈予了臣妾。

「如今,臣妾想將此物送給靜宜公主。」

要是直說扇子是我從坤寧宮庫房翻出逗公主開心的,實在有些刻意,於是我乾脆換了個說法。

太后接過扇子端詳片刻:「心細手巧,你很好。」

她將扇子遞給乳娘,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晏妃:「晏妃,今日九公主受到驚嚇。

「這些時日,你便不必來看她了。」

……

直到離開壽康宮,晏妃依舊失魂落魄。

經過壽康宮門口時,她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

我沒忍住,下意識笑了一聲。

晏妃終於回過神。

她轉過頭,面色鐵青地盯著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她咬牙切齒地說:「馥貴人,言行無狀,禁足一月。」

等目送晏妃一行人聲勢浩大地離開了壽康宮,小桃才怒道:

「小主您不過是突然想到高興的事,笑了一下而已。

「她怎麼不講道理,說禁足就禁足啊?

「小主,那咱們之後還怎麼爭寵啊?」

22

對於被禁足這件事,我接受良好。

畢竟搞文物修復的,連著個把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實屬常事。

唯一難受的是,我獲封后就失了寵,如今又得罪了晏妃。

內務府的人見人下菜碟。

鍾粹宮的紅羅炭都被換成了黑炭、送來的膳食也越發寡淡。

室內燒黑炭,實在熏得慌。

我索性將鍾粹宮大門敞開,自己就蹲在鍾粹宮院子裡,研究如何修復那尊白釉玉壺春瓶。

沒思路時,我就從鍾粹宮中翻出幾件古物,連帶著一起修復了。

從宮門外看。

朱紅大門框出四四方方的畫面。

而畫面中央,是我站在院子的桌案前擺弄著各類老物件。

漸漸的,有膽大的宮女太監們在鍾粹宮門口探頭探腦。

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手中正在修復的漆器裝飾盒吸引。

小桃在一旁嘰嘰喳喳、問這問那,我一一解答她的疑惑:

「這個裝飾盒是漆器。就是把天然漆刷在木器表面,形成堅韌的漆膜……

「咱們先修復底下斷開的木器。在上漆之前,還需要補幾層灰胎。刮灰裱布,然後塗層……

「對了小桃,你幫我起個鍋子,熬點魚鰾。」

小桃疑惑:「小主,您餓了?」

我解釋,在化學試劑還未發明出來的年代,魚鰾膠常常作為木器的粘合劑。

當我用魚鰾膠黏合好漆器盒的整體榫卯時,我聽到宮門口傳來了幾道人聲。

我抬頭看去,才發現鍾粹宮外已經聚集了許多圍觀的宮人。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監被簇擁著走到門口。

他顫巍巍地對我一拜:「小主,奴才聽人說,您會修復精細的老物件。」

他手裡拿著一架相當古舊的二胡:「這是奴才的祖師傅留下的樂器。

「能否麻煩您看看,是否可以修復?」

……

禁足期間。

我開始幫圍觀的宮人們修復老物件——破損的小像、缺角的瓷器、停走的銅懷表……

他們要修復的東西並不多名貴,但對物主本人都意義非凡。

漸漸的,內務府又送來了上好的紅羅炭,御膳房每天甚至會額外送些糕點來。

我的日子越過越舒坦。

直到一日,狗皇帝和晏妃從射擊演武場回來,正好經過鍾粹宮。

23

狗皇帝看著臉都圓潤了一圈的我,表情莫名:「你倒是過得滋潤……」

一身獵裝的晏妃挑眉質問:「馥貴人,禁足期內,你的鐘粹宮門口為何會圍著這麼多人?」

圍觀的宮人們連忙爭先恐後地解釋:「陛下,晏妃娘娘,

「馥貴人並未踏出鍾粹宮,是奴才們將東西遞進去。

「是奴才們求馥貴人幫我們修復些物件。」

晏妃擰著眉,剛想說話,突然就見狗皇帝一抬手。

狗皇帝說:「晏妃,方才你的角弓鬆動了。給她試試。」

晏妃面色鐵青:「一個浣衣局出身的賤……怎麼可能會修臣妾的弓。」

神金,搞得我很想幫她修弓一樣。

晏妃的目光掃過我雜亂的桌案。

當她看到那一尊修復了一半的白釉玉壺春瓶時,她一雙美眸驟然睜大。

下一秒,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她搭弓將箭尖對準了我。

「嗖——」

破空聲響起,我嚇得抱頭蹲在地上。

然而,卻沒有箭矢朝我射來。

我驚魂未定地探出頭,發現剛才是皇帝伸手推歪了晏妃的弓。

與此同時,晏妃手中角弓的牛角片崩裂,那支本應射向我的箭掉落在地上。

如果不是她剛才差點殺了我,我真的會敬佩她這種癲狂的精神狀態。

皇帝收回手,面色冷凝地看向晏妃:「晏妃,你的兄長剛剛當街打人、犯下大錯。

「你這是和他一脈相承,準備在朕的後宮有樣學樣?」

晏妃這時才如夢方醒,面色蒼白地跪下:「陛下贖罪,臣妾沒有……」

皇帝冷冷地說:「御前失儀,回去閉門思過。」

……

晏妃和我一起被禁了足。

小桃只開心了一天,第二天就開始長吁短嘆:「今日除夕,乾清宮裡會舉辦闔家宮宴。」

所謂闔家宮宴,有點類似皇室的春晚,只有后妃皇子、家臣親眷才能參加。

小桃悵然道:「可惜小主被禁了足,沒法參加宮宴。

「唉,又錯過一個在宮宴上獻藝爭寵的好機會。」

聞言,我真的很想控一控她腦子裡的水。

我能獻什麼藝?在宮宴現場趴地上修復乾清宮的龍紋地毯嗎?

除夕當夜。

我蹲在冷冷清清的鐘粹宮裡數磚玩兒。

突然,磚牆邊的草叢動了動。

小桃一頭草屑地從牆角的狗洞裡鑽出來。

我連忙湊上去:「怎麼樣?有什麼收穫?」

小桃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裝著幾塊桃花酥。

我倆蹲在牆邊,分著桃花酥吃。

小桃一邊嚼吧嚼吧,一邊說:「奴婢去找了御膳房的好友,混進了宮宴。

「宮宴上有好多糕點,煙火表演也好看。」

「慎嬪彈琴,柔貴人獻上了自己釀的桃花酒……」

她如數家珍地說完一串妃子,最後說:「還有晏妃,她不顧禁足跑去獻舞——翹袖折腰舞。」

聞言,我心中微動:「折腰舞……小桃,你會跳這種舞嗎?」

小桃不斷搖頭:「奴婢不行的。奴婢只會一點點。」

我立即鼓勵她跳來給我看看:「不要妄自菲薄。你若盛開,蝴蝶自來。」

她半推半就跳了一段折腰舞。

折腰舞確實好看,我有點明白為什麼當年先皇后會一舞成名了。

她一邊跳,我一邊夸。

在我的叫好聲中,小桃逐漸迷失了自我,開始樂此不疲、一段接著一段地跳。

我把最後一個桃花酥塞進嘴裡,大聲喝彩:「好看!」

參加不了闔家宮宴又何妨,咱們鍾粹宮有自己的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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