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餐廳包廂里那幾秒鐘的死寂,仿佛被無限拉長。
空氣凝固,帶著飯菜餘溫的香氣,此刻聞起來卻有些膩人。
李悅拉著女兒晶晶,腳步平穩地穿過鋪著厚地毯的走廊,她的背影挺直,沒有一絲猶豫。
直到走出餐館大門,晚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李悅才感覺那支撐著她的、硬撐出來的力氣,瞬間抽空了一半。
她停下腳步,微微晃了一下。
「媽媽?」晶晶仰起頭,小手緊緊抓著她的,大眼睛裡充滿了不安和困惑,「爺爺生氣了嗎?
我們為什麼不吃了?」
李悅蹲下身,平視著女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揉了揉她的頭髮:「沒有,爺爺沒生氣。
是媽媽有點累了,我們回家,好嗎?」
她不能,也不該讓孩子捲入大人之間醜陋的爭端。
這時,張建軍才氣喘吁吁地追了出來,臉上又是急又是怒。
「李悅!你瘋了嗎!」他壓低了聲音,但語氣里的火氣幾乎要噴出來,「你當著大哥大嫂的面,跟爸說那種話!你讓我以後怎麼見人!」
李悅緩緩站起身,看著丈夫。
夜色中,他的臉在餐館霓虹燈的閃爍下,顯得有些扭曲。
「哪種話?」李悅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極度的疲憊,「是他說我給的錢少,是他一直拿我跟大嫂比。
我只是順了他的意,做了他真正想要的選擇而已。
」
「那也不能那麼說!那是爸!你讓他下不來台!」張建軍氣得額角青筋跳動,「你趕緊跟我回去,跟爸道歉!就說你剛才是胡說的!」
「道歉?」李悅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冰冷,「我為什麼要道歉?
我說出去的話,就不會收回。
生活費,我不會再給了。
至於爸要不要搬去大哥家,那是他的自由,也是大哥大嫂需要考量的事情。
」
「你!」張建軍指著她,手指都在發抖,「你簡直不可理喻!這個家你要攪散才甘心嗎?」
「這個家?」李悅的目光掃過丈夫,掃過身後那家金碧輝煌的餐館,「這個家,一直以來,難道不是靠我一個人在硬撐嗎?
你除了讓我忍,除了躲清靜,你為這個家,為我在你爸面前,說過一句話嗎?」
她不再看丈夫那張因為被她戳破真相而惱羞成怒的臉,重新拉起女兒的手。
「晶晶,我們打車回家。
」
她走到路邊,伸手攔車。
不再理會身後丈夫氣急敗壞的呼喊。
坐在計程車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李悅的心跳才漸漸平復下來。
手心裡全是冷汗。
她知道,今天這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漣漪,甚至巨浪,將會接踵而至。
但她不後悔。
有些界限,必須劃清。
有些尊重,必須靠自己爭取。
果然,當天晚上,家裡的電話就響個不停。
先是張大山打來的,語氣不再是餐廳里的錯愕,而是暴怒之後的冰冷和興師問罪。
電話是張建軍接的,李悅在臥室里,都能聽到聽筒里傳來的、公公因為憤怒而拔高的聲音。
「她是什麼意思!啊?
要趕我走?
我還沒老到要你們養呢!你們就這麼容不下我?
兩千塊?
我現在還就看不上她那兩千塊了!你告訴她,有本事一輩子別登我的門!」
張建軍在客廳里低聲下氣地解釋、安撫,聲音充滿了無奈和焦躁。
李悅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出去接電話的打算。
接著,是張建國打來的。
他的語氣相對冷靜,但也帶著明顯的不滿。
「建軍,不是我說,弟妹今天這話說得太過了。
爸年紀大了,愛念叨幾句,你們聽著就是了,何必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他難堪?
現在爸正在氣頭上,說什麼都不聽,你看這事鬧的……」
張建軍又是一通道歉,保證會好好說說李悅,讓她去給爸賠罪。
掛掉電話,張建軍衝進臥室,臉色鐵青。
「你滿意了?
爸氣壞了!大哥也埋怨我們!這下你高興了?」
李悅合上手裡正在看的書,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我沒什麼不滿意,也沒覺得高興。
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說了我該說的。
至於爸生氣,大哥埋怨,那是他們需要消化的情緒,不是我該負責的內容。
」
「你……」張建軍看著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胸口起伏,最終狠狠一拳砸在門框上,轉身去了客廳,一夜未再與她交談。
李悅知道,戰鬥才剛剛開始。
她面臨的,將是來自整個大家族的壓力。
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第二天是周一,李悅照常上班,處理工作,接送孩子,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甚至沒有主動給王美琳打電話。
她知道,最沉不住氣的,不會是公公,也不會是大哥,而是那個一直享受著「孝順」美名,卻未必願意承擔實際責任的大嫂。
果然,周二晚上,王美琳的電話打了過來。
語氣不再是聚餐時的春風得意,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擔憂和為難。
「小悅啊,你看這事鬧的……爸昨天給我們打電話,發了好大的脾氣,說……說要收拾東西搬來我們這兒住。
」王美琳的聲音透過聽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這……這我們當時也就是想讓他老人家開心開心,沒別的意思。
我們這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時工作忙得腳不沾地,孩子又正處在升學關鍵期,家裡再多個老人,實在是……有點轉不開啊。
」
李悅拿著電話,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看,「大方」和「孝順」的面具,在可能到來的實際負擔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
「大嫂,」李悅的聲音很平靜,「爸想去你們那兒享福,這是好事啊。
你們條件好,又懂得怎麼讓他開心,比我會照顧人。
爸能跟你們住一起,是他的心愿,也是他的福氣。
我和建軍這邊,你放心,我們絕對支持爸的決定,不會有什麼想法。
」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
王美琳大概沒料到李悅會是這個反應,既不接招,也不抱怨,直接把「支持」的帽子扣了回來,把她架在了火上。
「不是,小悅,你這話說的……爸那也就是一時氣話,他在那老房子住慣了,未必真願意搬。
我的意思是,你看你是不是……找個機會,跟爸服個軟,道個歉?
這事不就過去了嗎?
一家人,何必鬧這麼僵?」
「道歉?」李悅輕笑一聲,「大嫂,我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
生活費給多少,是我們做子女的能力和心意。
爸既然明確表示不滿意,我停止支付,避免繼續惹他生氣,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至於搬不搬家,那是爸和你們之間需要商量的事情,我就不便插手了。
」
她四兩撥千斤,把問題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
王美琳在電話那頭支吾了半天,最終悻悻地掛了電話。
李悅可以想像,電話那頭,王美琳和張建國恐怕要開始一場關於如何「消化」父親這個「燙手山芋」的內部爭論了。
她放下手機,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但也沒有愧疚。
她只是劃定了一條界限。
接下來幾天,張大山那邊似乎陷入了僵局。
他既沒有真的收拾行李搬去大兒子家,也沒有再打電話來給小兒子家。
仿佛在賭一口氣,看誰先低頭。
張建軍夾在中間,備受煎熬。
他幾次試圖和李悅溝通,希望她能「退一步海闊天空」。
「悅悅,就算爸有不對,他畢竟是老人,是我們爸。
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去跟他認個錯?
難道真要為了這點錢,弄得父子不像父子,一家人老死不相往來嗎?」他的語氣帶上了哀求。
李悅看著丈夫,第一次沒有感到心軟,只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建軍,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尊重的問題。
」她耐心地,也是最後一次嘗試解釋,「我付出的,從來沒有要求對等的回報,但我不能接受我的付出被貶低、被踐踏。
我去道歉,意味著我認為我做錯了。
可我不認為我錯了。
如果因為這個,爸就不認你這個兒子,或者這個家就散了,那說明它本身就不夠牢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