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錯了,大錯特錯。
賀青搖了搖頭,目光投向暗沉沉的湖面,聲音很淡:
「上輩子,你們倆被蘇寧害得那麼慘,這輩子,卻還要被我要求著報警救她。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轉過頭來,那雙總是帶著疏離的眼睛,此刻像盛滿了凜冬的第一場雪。
我沉默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
何蕾也抿緊了唇,周遭只剩下風吹過柳條的簌簌聲。
「上輩子,我也被歷鈞宸拐賣了,賣到了那家山里,你們倆應該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你們倆已經死了。」
賀青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剛去的時候,我也反抗過。結果他們用拴狗的項圈套住我的脖子,把我鎖在豬圈裡。」
她頓了頓,眼睫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你們知道豬是雜食動物嗎?你們見過豬餓到發紅,透著嗜血光的眼睛嗎?」
「那幾個晚上,我不敢閉眼。因為餓極了的豬是會啃人的。」
說完,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良久,才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
「後來,我精神崩潰了。他們就像救世主一樣出現,讓我跪下來求他們,施捨我一個傳宗接代的身份。稍有不從,就是一頓皮開肉綻的毒打,然後,再次被扔回豬圈。」
「循環往復,我終於學會了順從。那段時間,竟然成了我那些年裡,最好的日子。」
她嘴角扯出一個殘忍的弧度。
「直到我生下了一個女兒,他們活生生地打掉了我的子宮,罵我是賠錢貨。」
「沒有人願意花錢給我找醫生。那些錢,夠他們再買一個新媳婦了。再說誰又會願意在一個不能再生育的女人身上浪費錢呢?」
「我當時渾身是血,蜷縮在他們屋後的柴棚里,懷裡是剛出生的孩子。」
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那時候我想,就這樣吧,我們娘倆一起死在這裡也好。」「但我不甘心啊!」
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憑什麼歷鈞宸那個人渣,還有村裡那些畜生,可以活得風生水起?我和我的女兒,卻要像垃圾一樣爛死在這裡?」
說到這裡,她猛地埋下頭,肩膀微微聳動。
從喉嚨深處溢出幾聲低啞的笑聲,聽得人毛骨悚然。
「那幾天,我躲在柴棚後面。每次等他們喂完豬,就偷偷把一部分糧食掏出來藏好。豬餓瘋了,發狂地撞擊著圍欄。」「然後……我趁著他們夜裡熟睡,把積攢起來的豬飼料,混著餿水,撒滿了他們的床鋪和身體。最後,打開了豬圈的門。」
她抬起頭,定定地望著我。
「幾頭餓紅了眼的豬,哼哧哼哧地沖了進去,第二天,只剩下幾具森森白骨。」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臟狂跳。
「然後呢?」
我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在問。
賀青深吸一口氣。
「然後,」
她的語氣恢復了最初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
「我就報警了。」
7.
「肯定不是這樣。」
賀青抬起頭,她淡然的神情突然變得鮮活起來,嘴角掛著笑。
「聰明。」
我立刻會意,與她相視一笑。
只留下何蕾一個人眨巴著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賀青。
臉上寫滿了「你們在打什麼啞謎」的茫然。
「我大辦了一場喪宴。把他們攢了不知多久的積蓄全都拿了出來,請了十里八鄉最好的廚子,然後在飯菜里下了足夠劑量的老鼠藥。」
「全死了。只有一個,倒在地上吐著白沫,掙扎著問我能不能救救他。」
她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里沒有溫度。
「這還不簡單?我隨手抓了只剛毒死的老鼠,使勁往他嘴裡塞。畢竟,老鼠藥藏在哪裡,老鼠才最清楚,不是嗎?」
「他臨死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幾乎要凸出來,喉嚨也被塞得鼓鼓的,像一條噎住了的蛇。」
「啪!啪!啪!」
清脆的掌聲響起。
我看著她,眼裡沒有絲毫恐懼。
只有純粹的敬佩。
「乾得漂亮。」
賀青挑了挑眉,流露出真實的詫異:
「你不害怕?我可是殺過人,不止一個。」
我收斂了笑容,一臉認真地望著她,語氣篤定:「NoNoNo,邏輯不對。他們吃了老鼠藥死了,這恰恰證明了他們本質上就是一窩陰溝里的臭老鼠,你這是為民除害,完成了生態循環。」
賀青愣了一下,隨即真正地笑了起來。
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明亮了幾分。
「蕭筱,」她輕聲說,「你很可愛。」
「那我呢?那我呢?」
何蕾立刻湊了過來,像只等待誇獎的大型犬。
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你也很可愛。」賀青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許。
氣氛緩和下來後,她看著我們,拋出了那個核心的問題:「那你們倆,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救蘇寧了嗎?」
我和何蕾對視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經過剛才那番話,我們似乎觸摸到了她深藏的意圖。
「因為拐賣,不是在懲罰某一個人。」
她看向湖面,陽光灑在她臉上,卻照不進她眼底的寒意。
「蘇寧該死,她罪有應得。但她不應該以被拐賣的女性這個身份去死。」
「這個身份背後,承載了太多無辜者的血淚和屈辱。對那些真正受苦、掙扎、甚至沒能活下來的受害者來說不公平。」
「我們救她,不是因為她值得被救,而是因為拐賣這種罪行,不配成為我們復仇的工具,更不配定義任何一個女性的結局,哪怕她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
賀青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們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報復一個人,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但有些底線,不能因為仇恨而模糊。
8.
因為蘇寧這件事的惡劣影響和我們的積極舉證。
我和何蕾因禍得福,獲得了保研資格。
算是一點慰藉了。
我們三人照例約在常去的那家「巷子老火鍋」聚餐。
算是慶祝新生,也祭奠過去。
滾燙的紅油鍋底咕嘟咕嘟冒著泡,辛辣的香氣瀰漫在空中。
我剛夾起一片脆嫩的鮮毛肚,在油碟里打了個滾,正準備送入口中。
「讓一讓,讓一讓,小心燙!」
熟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一個一瘸一拐的服務員端著一盆翻滾著滾燙紅油的火鍋底料。
正直直地朝著我的方向衝來。
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寧。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還是重生的蘇寧。
很好,正愁找不到人報仇。
「筱筱小心!」
何蕾反應極快,猛地站起來想拉開我。
但有人比她更快。
一直看似放鬆的賀青,仿佛背後長了眼睛。
她抄起桌上那瓶還沒開的冰鎮啤酒。
看也不看就朝著那股熱浪襲來的方向猛地一甩。
「砰!」
啤酒瓶精準地砸在蘇寧的手腕上。
瓶身炸裂, 冰涼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濺。
「啊!」
蘇寧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手腕吃痛。
那盆滾燙的紅油瞬間脫手,大部分潑灑在了地上,濺起一片駭人的油花。
還有少許濺到了她自己的腿上, 燙得她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哎呦, 燙燙燙!」
火鍋店裡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賀青就在這時緩緩起身。
居高臨下地看著疼得蜷縮在地上的蘇寧。
「蘇寧。」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火鍋店。
「你就想用火鍋底料潑人?」
這話信息量太大, 周圍的食客頓時一片譁然。
「什麼?故意的?」
「這女的是殺人犯嗎?」
「怪不得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快報警快報警!」
蘇寧捂著被燙傷和砸傷的手,猛地抬起頭。
她尖叫道:
「是你們!是你們先害我的!是你們把我推進地獄的!我要殺了你們!!」
她狀若瘋癲, 竟然不顧疼痛。
抓起地上的一塊碎玻璃就朝著離她最近的賀青撲過去。
何蕾這次沒給她機會,直接一腳踹在她肥碩的腰上。
把她踹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玻璃片也脫手飛了出去。
「害你?」
何蕾叉著腰, 用她那極具穿透力的方言罵道。
「你個胎神!腦殼裡頭裝的是潲水嘛?買煤氣罐的是你!想綁人炸人的是你!舔個批臉去追人販子的也是你!」
「自己選的黃泉路, 摔死了還要怪路邊石頭絆你腳?你咋不怪閻王爺生死簿上沒給你寫個長生不老呢!」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指指點點。
看向蘇寧的目光充滿了鄙夷和恐懼。
賀青沒有理會蘇寧的瘋狂,而是冷靜地掏出手機。
撥通了電話:
「喂, 110 嗎?這裡是『巷子老火鍋』,XX 路 XX 號。之前報備過的有潛在報復社會風險的精神病人蘇寧出現了,她攜帶兇器,試圖用滾燙火鍋底料傷⼈, 現在已被我們暫時控制, 請你們儘快出警。同時,麻煩通知一下 XX 精神病看守所, 他們的⼈跑出來了。」
原來, 賀⻘早就料到蘇寧可能不會安分, 提前向警⽅和相關機構做了報備。
蘇寧聽到「精神病看守所」幾個字,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她徹底崩潰了, 坐在地上嚎啕⼤哭。
語⽆倫次地咒罵著我們。
咒罵歷鈞宸。
咒罵全世界。
我看著她這副醜態。
心中最後一絲因她重生⽽起的波瀾也平息了。
警察很快趕到,核實身份後,給還在撒潑打滾的蘇寧戴上了手銬,強行帶離。
這⼀次,等待她的,將是永無天日的監管。
⽕鍋店恢復了喧鬧, 我們坐回座位。
鍋⾥的紅油依舊翻滾,⽑肚還在盤子⾥等著我們。
我⼜夾起⼀片毛肚,在滾燙的鍋里重新涮了涮。
然後蘸滿⾹油蒜泥, 塞進嘴裡。
脆嫩爽口,麻辣鮮香。
「味道沒變。」我笑著說。
賀⻘也拿起筷子, 優雅地撈起⼀⽚肥牛:
「嗯, 以後可以常來。」
何蕾更是直接招呼服務員:
「服務員,剛才受驚了,給我們這桌再加⼀份腦花, 一份蝦滑,壓壓驚!」
陽光透過⽕鍋蒸騰的熱⽓, 映在我們三⼈的臉上。
這⼀次, 是真的結束了。
所有的仇恨、恐懼和陰霾,都如同剛才那盆潑出去的滾油。
落地冷卻, 再也無法灼傷我們分毫。
我們的新生活,如同這滾燙的火鍋,才剛剛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