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手心,咽了咽口水,把下午沒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我想找工作是……」
「是因為……」
他直起身,聲音都帶著冷漠:「因為什麼?」
冰冷冷的。
我哽著嗓子。
不要哭,舒亦。
好好講話。
「因為……我覺得一周給你 100 星元,太少了。」
「你……你給我做飯……」
「開暖氣。」
「還不收……水電費。」
「我能給的……」
「太少了。」
房子裡只有我的抽噎聲。
我含糊地重複:「真的……太少了。」
淚眼婆娑中,我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脫了外套,向我走過來,語氣又變得溫柔:
「別哭了。」
「沒有凶你。」
「好,我知道了,你不是想走,要離開。」
「不少的。」
「舒亦,給得很多了。」
「星球標準的房租就是一周一百。」
他手指頓了頓,突然把手裡的袋子塞在了茶几底下。
14
克服社恐的第三步。
敢於接納別人。
我疑惑,怎麼個接納法。
「走了,舒亦。」
「哦,好的。」
第三周了。
我跟周冬凜相處得越來越融洽。
這就算是接納了吧。
我主動推著車,周冬凜轉頭說:「等我一下。」
「不要亂走。」
我點頭。
突然一張星卡掉落在了地上。
我抬頭,是前面那位奶奶的。
我撿起,小跑跟了上去。
「您好。」
你是在做好事,舒亦。
「您……您的東西掉了。」
奶奶戴著老花鏡,像是看不真切一樣,迷糊地捏著星卡。
我按壓住緊張。
這是個慈祥的奶奶。
別害怕,舒亦。
我低頭看:「這是您的星卡,上面有證件照。」
姓名後面標著,星球:病嬌
我愣住,僵硬地看著這四個字。
「舒亦!」
周冬凜大步走過來,帶著陣陣的風:「亂跑什麼。」
「周……冬凜,這裡是病嬌星球嗎?」
我的眼睛酸得厲害,如果他說是,下一秒就會落下淚來。
他的身後,天花板上,高高掛著熱銷推薦的廣告牌。
他不解地「嗯?」了一聲,皺眉。
奶奶突然說:「社恐星球好玩嗎?」
周冬凜拉著我的手,點頭,面不改色:「好玩。」
「奶奶,這裡就是社恐星球。」
奶奶啊了一聲:「我是想來社恐星球旅遊的。」
「聽說那裡的人都很乖。」
「想拐。」
我心放了下來,一臉懵地看著奶奶。
所以她來這裡是想拐人回病嬌星球的。
難怪。
一番折騰下來,周冬凜建議,將奶奶送去飛船站。
送她回自己的星球。
在車上,她好奇地問東問西:
「小姑娘,你跟他什麼關係呀?」
「你們結婚了嗎?」
「有小孩了嗎?」
「辦生育證了嗎?」
「小孩查了什麼屬性啊?」
「……」
我磕磕巴巴地解釋,她笑眯眯地看著我,感嘆:
「多好的一小姑娘啊。」
下車後,她跟我招了招手:「再見了孩子,我要去社恐星球遠航了。」
「……」
所以,病嬌老了之後,是會有點老年痴呆的吧。
我怕刺激到她的固有認知,沒說她是回病嬌星球,連忙點頭。
也主動跟她招了招手:「奶奶再見!」
15
回去的路上,我彎著嘴角在車窗上畫了個笑臉,跟周冬凜講話:
「今天,我們做了一件好事。」
「我還……我還主動……跟奶奶搭話了。」
車裡帶著淡淡的清香,像周冬凜身上的味道。
白檀木的味道,讓人心安的味道。
周冬凜側著臉,聲音淡淡:
「嗯。」
「很棒。」
我當他是開車開累了。
16
周冬凜買了樹莓味的蛋糕。
蠟燭的光影,帶著虛幻,帶著暖意。
我好奇:「今天是你生日嗎?」
怎麼辦?
沒有準備禮物。
他跟我對上視線,他的發質有些偏軟,有些長了,軟軟地搭在他的眉毛上。
毫無攻擊性的柔軟。
「嗯。」
我第一反應就是想……
「不要道歉,舒亦。」
「是我沒有提前告訴你。」
我應了一聲。
「那你想要什麼嗎?」
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都可以給。
「叮咚。」
門鈴突然響起,周冬凜有條不紊地拆著包裝盒:「舒亦,去開門。」
我……
我嗎?
「您好,我們接到舉報。」
「是您被非法囚禁了嗎?」
「……」
我咽了咽口水,後退一步,打量著他們。
防刺服,證件,對講機,手銬,槍。
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樣,緊張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周冬凜手從後面,扶住了我的肩膀,聲音讓人心安:
「怎麼了?」
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們接到舉報。」
「誰的舉報?是一位老奶奶的嗎?」
周冬凜發問,順從地被銬上了一隻手,我死死地捏著他的袖子。
說話啊。
解釋啊。
周冬凜要被冤枉拘捕了。
「沒有。」
隔了幾秒:「我……」
「我是他的租客。」
他們突然鵝鵝地笑了出來:「好吧好吧,看來是我們來錯了。」
「……」
然後就走了。
走了?
我著急地問:「他們不給你解開嗎?」
「啪嗒。」
周冬凜突然將另一隻銬在了我的手上。
……
17
我窘迫地挨著周冬凜坐下。
他單手開著紅酒,說:「這個濃度很低。」
「……」
我傻乎乎地捧著杯子,問:「我們要一直這樣嗎?」
這樣,銬在一起。
胳膊相貼。
我的右手,他的左手。
他的體溫,比我的高了很多。
周冬凜眼也不抬,嘴角勾著:
「舒亦。」
「今天我生日。」
好吧好吧。
他生日,他開心就好。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完一份蛋糕。
我低頭喝著紅酒,甜的。
今天,我還沒有跟他說生日快樂。
要說的。
牆壁上掛的鐘,23:11
他挨我挨得賊近,近到我呼吸,聞見的都是他身上的檀木香。
他從茶几下抽出了一本書:「給我念會書吧,舒亦。」
「好。」
我捏著書的左側,周冬凜捏著右側,他說:「從這裡。」
「好。」
「第一最好是不相見,如此便可不至相戀,第二最好是不相識,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輕輕地翻頁,書頁被掀動發出沙沙的聲音。
「當日的相見是因,它導致了後來的相識,最終相戀,相思。當此時嘗到了苦果,方知一切的緣起,就在那相見相識的瞬間……」
……
「你……」
「嗯?怎麼了?」
我呼吸一窒,看著他的喉結一動一動的,他問:「怎麼停下了?」
我低下頭,乾澀地開口繼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你……」
大手突然遮住了後面的字,骨節分明,在燭火下,顯得蒼白沒有血色。
他念出最後一句: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
一張溫良恭順,又漂亮的臉近在咫尺,他嘴巴一張一合。
我走神地想,他是不是微笑唇,總是帶著小括弧。
「舒亦,我沒那麼不計較,那麼偉大。」
23:58,鍾突然響了一聲。
他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整個人像小黑綿羊一樣,語氣真誠:
「跟我在一起,我能給你更真摯濃烈的愛,要不要跟我試試?」
23:59,鍾又響了一聲。
震得我快要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我值得嗎,我配嗎,他是在跟我這樣的一個人……表白嗎?
周冬凜身後的落地窗,突然飄下雪花,洋洋洒洒。
窗上映著我跟他的影子,同款的毛衣,只不過我的是白色,肩挨著肩,像是交頸相依的一對。
初雪。
是跟著他的話一起傾落下來。
安靜,盛大,浪漫。
他靜靜地看著我,眼裡只裝著我一個人,清亮得像雪一樣帶著無聲的安寧。
他從不嫌我麻煩,不嫌我講話要思考斟酌很久,不嫌我自卑敏感像蝸牛一樣的心。
我明白他每句話下的鼓勵。
莫名的膨脹感傳遞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慢慢匯聚到心口,像是有什麼要跳出來了一樣。
「要。」
「生日快樂,周冬凜。」
趕在了零點的最後一秒。
我擁有了一個,喜歡黑色,笑得溫柔的男朋友。
舒亦,你要相信,整個星際,總會出現一個包容你,愛你的人,他跟你待在同一個星球,儘管他看上去並不像個社恐。
18
我是被熱醒的,醒來的時候,睡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右手,解開了。
下了樓,周冬凜懶散地靠在軟墊上,他看向我,慢慢笑起來:
「早,舒亦。」
我想起來昨晚的最後印象就是他笑著說,舒亦,可以親親你嗎?
我無措地講不出話來。
不可以就算了,沒關係,我們慢慢來。
積雪很厚,踩上去,軟軟地塌陷成一個個腳印。
周冬凜給我戴好帽子,我怔怔地盯著他的胸口,他慢慢和我十指相扣。
他說:「你的脈搏跳得很快。」
「……」
商場的門衛又換了人,是個古怪、打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隻眼睛的爺爺。
另一隻用綁帶裹了起來。
他眯著眼睛,聲音嗡嗡的:「打劫!」
「……」
周冬凜熟練地給他了一個星元。
熱銷的東西又變了。
可以食用的身體乳,《要和我一起殉情嗎》,詭異的棺材盒……
社恐星球的人,都喜歡這些嗎?
周冬凜拉著我:「要買那本書嗎?」
我搖搖頭。
他像是有點遺憾:「可是,有點想聽你念。」
……
19
打掃衛生的時候。
我在茶几下,看見了個黑色袋子。
袋子裡裝著黑色的手銬和標明了打不開的繩索。
還有一張星卡。
周冬凜,星球:病嬌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女士。」
「醒醒,到了。」
「我有房子,可以免費租給你。」
「我真的不是人販子。」
「你的眼睛不想要了嗎?」
「舒亦,融入我的圈子就好。」
「我有點害怕,可以牽你的手嗎?」
「一直待在這裡不好嗎?」
「我出去買點東西。」
「奶奶,這裡就是社恐星球。」
「再見了朋友,我就要去社恐星球遠航了。」
「是您被非法囚禁了嗎?」
……
我抖著手指,打開高端,隨便找了個論壇,發了個「。」
IP 屬地:病嬌星球
……
心比那個雪夜跳動得還要慌亂。
所有不對勁的種種,連成了個大網,鋪天蓋地地罩住我,困住我。
我擦著眼淚,越擦越多。
交往一周不到的男朋友,周冬凜那麼溫暖像太陽的一個人,怎麼會是病嬌呢?
我重新把黑袋子塞進了茶几下,一切還原,記錄刪除,高端關閉。
20
「舒亦,看電影嗎?」
「……不了。」
周冬凜呼吸有點重,他彎腰不解:「為什麼?」
「晚上有別的事情嗎?」
「……」
我低著頭,不去看他:「我……有點睏了。」
頭頂的一片陰影靜了很久,他才笑了笑:
「好吧,早點睡,晚安。」
「……晚安。」
我隔著門板聽著他的腳步越來越遠,開始整理東西,我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不要抖。
慢慢理。
不要多拿,只拿自己的。
口罩,大熊貓圖案的口罩。
我摩挲著上面的紋理,塞進了背包里。
來是一個背包,走的時候,也只有一個背包。
我縮在被子裡,眼淚浸濕枕頭,我沒出息地又哭了。
要離開病嬌星球,要重新買飛船票去社恐星球,重新找房子。
然後……還要和周冬凜分手。
好麻煩。
不想出去,也……不想分手。
舒亦,和別人產生羈絆,就要承擔掉眼淚的風險。
21
醒來的時候,我照鏡子,好醜。
第五周了。
我用冷水浸濕毛巾敷眼睛上。
不想讓他看出來。
「舒亦,早。」
周冬凜微笑著倒著牛奶,視線落在我的臉上,笑落下來。
「咚。」
杯子放下,他走過來,聲音露出關心:「眼皮怎麼腫了?」
我微仰起頭,他壓著眉,探究式地湊近。
這個人,怎麼會是病嬌星球的呢?
還把我拐來了這裡。
他怎麼能一直說謊騙人呢?
他伸出手,我瑟縮地後退了一小步。
……
我揉了揉眼睛:「做噩夢了……」
周冬凜靜靜地看了我好久,扯了扯嘴角,手微不可見地凝滯了一下。
「嗯。」
「這次出去買個助眠香薰。」
我的呼吸沒忍住放輕了很多:「今天……我……不想出門……」
抬眼:「可以嗎?」
看著他筆挺的鼻樑,看著他半垂著眼,露出如沐春風般的溫和:
「好,不想去就不去了。」
「有什麼想要的嗎,舒亦?」
隨便說一個吧。
「草莓……」
「好。」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我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22
我乖巧地跟周冬凜招了招手,扯了個笑。
他微笑著仰頭看了看天,提醒我:「快進去吧,要下雪了。」
「好。」
我看著他漸漸消失在視野的車。
再見,周冬凜。
回了房間,穿好厚重的羽絨服,戴上了圍巾,背上了我的包。
在路過周冬凜房間的時候,我怔住。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重刷的牆。
天藍色。
像延展沒有邊界的晴空。
讓人覺著寧靜安心的天藍色。
甲醛的味道有點刺鼻。
我慢慢眨了眨眼,不可控地關心起了他這幾天,睡在了哪。
下樓,我將鑰匙放在了茶几上。
如周冬凜所說的那樣,真的下雪了。
我哈出氣,手抖抖索索地導著航,好冷,沒有手套。
從這裡走到飛船樞紐中心,不遠,就三公里。
我靠邊慢吞吞地走著。
啊,怎麼只有最後一班了,20:00
好晚啊。
到了社恐星球就是 23:00
還要找旅社先住一晚。
延誤飛行保險 80,好貴。
……
23
「嗨,小姑娘。」
奶奶垂下老花鏡,笑眯眯地看著我。
「……」
跟周冬凜以外的人搭話,我總不自覺地不敢看他們的眼睛。
呼吸會加快,臉會感到有點充血,斟酌的時間也變得更長。
「奶奶……」
她慢悠悠地,背著手,走在我身邊,雪地靴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社恐星球很好玩。」
「……嗯。」
她的語調上揚,像是開玩笑地開口:
「我遇到了一個很像我孫子的小男孩,我跟他說,要不要跟我回病嬌星球,他嚇得冒冷汗昏過去了。」
「……」
「我在家做了很多的牽線玩偶,沒有一個比他還像我的孫子了。」
「你也有點像我的孫子,講話糯糯的,乖乖的。」
「……」
「所以,我拐不了你,就把他拐回來了。」
我「啊」了一聲,試圖勸說她,嗓子眼都緊張得發顫:
「奶奶,拐……人……是違法的……是……不對的……」
奶奶調皮地眨眼,驕傲:「可他很喜歡我啊,自願跟我回來的啊。」
「他被流放在社恐星球很可憐誒,又沒有別的親人了,說昏過去只是太幸福了。」
流放,可憐。
自願啊。
她停下,指著一個房子:「小姑娘,我住這裡,歡迎你來我家玩哦。」
「如果你是被男朋友趕出門的話,隨時都可以來奶奶家。」
「等一下,小姑娘。」
我不明所以地站在她家的門口,看著她噠噠噠地開了門,大聲喊了句:「孫子!」
然後又拿了個形狀很奇怪的傘:「雪下得很大了。」
我愣愣地接過去:「謝謝。」
24
是一個小男孩形狀的傘。
有點詭異。
打開傘,小男孩的手就會大大地張開,期待擁抱的姿勢。
……
病嬌奶奶送的傘。
我胡思亂想著,撐起來會很奇怪很引人注目吧,會招來別人異樣的眼光吧,會覺得我有毛病吧……
但是,這是病嬌奶奶送的,應該是她親手做的傘。
送我,用來撐的。
不是用來,給別人看的。
其實還是有點可愛的。
我掙扎了一會兒,撐在了頭上。
我轉了三千星元給了周冬凜,迅速地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繫方式。
會生氣的吧。
現在他應該知道了吧。
嗐。
25
飛船樞紐中心的人,現在非常非常的多。
我撐著傘站在門口猶豫。
進去吧,裡面暖和。
終於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準備進去過安檢的時候。
身後傳來,熟悉又飽含冷意的聲音:
「周舒亦。」
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沒有嚴嚴實實的,因為隔著個很大的雙肩包。
他頭頂的雪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有點涼。
傘輕飄飄地落在了雪地里。
周冬凜毫無停頓地說:「我說過的吧。」
「我的愛從來都計較的。」
他突然張口咬了口我的臉,耳邊是他不穩重又炙熱的呼吸:
「你愛,或者不愛我,我可以等你慢慢來。」
「但前提是,你不該逃的,周舒亦。」
「給你買了草莓,洗好了,在車上。」
26
背包和傘被周冬凜放進了後備廂里。
我注意到他又買了一大黑袋的東西。
「上車。」
他強硬地將我塞進了副駕駛,無比自然地給我系好了安全帶。
關了車門,我低頭,摘了圍巾,手指點了點螢幕。
嗐,浪費了 200,還有 80。
……
回去的路上,周冬凜一言不發。
有點像暴風雪來之前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