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裡出錯了?!」
然後坐在一片狼藉里埋頭痛哭。
謝嵐氣性大,每每翻到過激的負面評論就要這樣鬧一場。
短短半個月,人瘦成一把骨頭。
謝母命人收走她的手機,徹底將她與外界隔離開。
聽我說完,謝行琛喉頭滾動,痛苦地握緊拳頭。
天之驕子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難以言說的頹敗。
臨走前,我掏出一沓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不夠的話我再想想辦法。」
謝行琛刻意沒看我,模糊的兩個字從喉間擠出。
「多謝。」
高高在上的繼承人是不可能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去道歉的。
一句多謝勉強算是退讓。
帶上門前,我輕聲回應。
「哥哥,我相信你。」
「總有一天你能憑自己的力量名正言順地帶姐姐回家的。」
轉頭,暢意的笑隱沒在陰暗綿長的走道里。
我親愛的哥哥,你可千萬要一條路走到黑、走到死啊。
回到謝家,謝父謝母靜默無言對坐在客廳。
我進門的當口,二人雙雙站起來。
見我搖頭,遂失望地坐回去。
這兩天謝父強撐出一副平淡如常的架勢。
昨晚他出席一場商務宴會,遇到謝家生意上的對手。
那人家裡好事將近,言談間喜氣溢上眉梢。
他兒子的聯姻對象正好是之前謝父給謝行琛早早定下的名門千金。
僅一個求婚儀式的流水就高得嚇人。
對方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說出來,然後笑著揶揄謝父:
「要我講還是老謝會做生意。」
「養女當兒媳,多省事啊哈哈哈哈哈。」
最後調侃著表示:「真是託了老謝的福。」
並極為熱絡地邀請謝父喜宴時一定到場。
謝父氣得快吐血。
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精心培養的繼承人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自毀前程。
他震怒中直言:
「就當我謝家沒他這個兒子!」
可惜,人的話不能像法律文件一樣生效。
16
謝行琛創業打拚的第一年。
一切從頭開始。
謝父給業界的公司放過話不許跟謝行琛合作。
幾乎堵死了謝行琛所有的路。
當然也有看中他未來謝氏掌權人的身份,悄悄給他放資源的。
兩廂拉扯,他費了三四倍的成本才勉強把自己的初創公司扶上正軌。
而我順利畢業,在謝父的支持下進入公司。
過往無法觸及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我把自己當成塊海綿用力全力汲取所需要的一切資源。
我告訴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
有時我會抽空去探視謝嵐。
關禁閉中的謝嵐暴烈易怒,甚至想傷害來給她做心理輔導的醫生。
多次打傷傭人試圖逃出去。
謝父不勝煩擾,直接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不知道是不是彈幕里提到的那間。
我去的時候謝嵐被剝光了衣物按在廁所沖洗身上的嘔吐物。
見到我她先是破口大罵。
接著苦苦哀求我帶她出去。
隨後被醫護一針鎮靜劑放倒。
趁她還在昏睡,我把她帶到謝家位於遠郊半山的別墅靜養。
謝父謝母沒說什麼,也算變相地默許。
我再次去時,謝嵐坐在輪椅上。
身形消瘦,面色蒼白。
「你贏了。」
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甚至有一股死氣。
「看來你還沒有準備好,我改天來看你。」
沒等她反應,我徑直離開。
往後只要她吵鬧,我便一言不發地離開。
時間久了,謝嵐的態度漸漸緩和。
不再動輒摔打。
因為她逐漸明白,她能見到的,只有我了。
再往後,哪怕是她聲音大了一絲,我就推言有事,起身離開。
成效不錯。
只是偶爾改不了脾氣,喜歡時不時刺我一句。
這回我又要走,背後謝嵐慌亂地叫住我。
「你到底想怎麼樣?!」
即使這般失措,她依然不敢放開聲量。
我嘆了口氣,轉身露出一副疲累失望的神情。
「快點好起來吧。」
「爸媽都在等你回家呢。」
當然沒有的事。
但她不好起來我拿什麼牽制謝行琛呢。
前一秒還強撐的謝嵐當即癟下嘴,放聲大哭。
她抱著我,像個委屈的小孩子眼淚糊滿整張臉。
你看,誰說虛偽沒有用,連彈幕都開始對我改觀了。
【謝婊雖然茶了點,但本質算得上個好人。】
【樓上能不能別婊來婊去的?咋地你不是女的?】
【連謝母都放棄謝嵐了,不管謝虞是不是演的,起碼她真做了。】
【別說我心裡陰暗,其實我能理解謝虞。畢竟謝嵐享受的是她本該享受的一切,我覺得她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我暗笑,救謝嵐出去當然不是什麼聖母心發作。
憑謝嵐的心氣繼續在精神病院待下去,身心崩潰早晚的事。
但瘋了的謝嵐哪有清醒的謝嵐好掌控。
謝行琛不過是個普通男人。
或許現在他愛謝嵐如命,堪稱情種。
可三年後五年後呢?乃至十年二十多年呢?
驕傲如謝行琛,能接受一輩子對著一個瘋瘋癲癲的妻子嗎?
從愛情里醒過來的謝行琛只會比謝父謝母更翻臉無情。
我怎麼敢把我的未來壓在謝行琛的良心上。
但凡謝嵐好好的,這對孽緣能糾纏一輩子。
謝父謝母可以對謝嵐失望一萬次,但對謝行琛只要一件事就好。
只要謝嵐存在,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就永遠失控脫軌。
就像謝行琛運行程序中的巨大 bug。
謝嵐永遠排在家族利益之上。
這將是他們心裡揮之不去的心結。
17
有一年年末,謝行琛的公司資金回籠艱難。
為了拉項目投資。
他跟資方喝到胃出血被送去醫院。
醫院的電話打到我這裡。
趕到時,他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
顴骨聳立,身心俱疲。
再不復以往身處金字塔尖的優容風度。
過去幾年裡,我和他關係緩和許多。
也會順手幫他一兩個小忙。
但他傲氣猶初,只肯接受無關工作的小惠。
例如,他跑生意用的二手車或是即將續期毫無著落的房租。
謝行琛不知什麼時候清醒,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望向天花板。
「爸媽最近怎麼樣?身體好嗎?」
我點頭,告訴他一切都好。
背地裡,我讓看管謝嵐的人放鬆門禁。
果不其然謝嵐偷跑出去。
兩人在雨中相見擁抱痛哭。
整個流程走完,謝行琛理智回籠。
他想讓謝嵐回別墅繼續養病。
但謝嵐宛如應激的孩童,一心只想賴在謝行琛身邊。
無論怎麼勸,謝嵐都不肯,最後越勸越激動。
最終,謝行琛決定把謝嵐帶回他租的房子裡去。
沒過幾天,謝嵐嫌棄老房子成日不見陽光,有股散不去的霉味。
謝行琛習慣性扮演無所不能的角色。
咬牙放棄已支付的租金,帶謝嵐租環境更好的商品房。
兩人也開始真正地過起柴米油鹽的生活。
日子拮据。
他們經常吵架,從一件小事到一個眼神。
謝嵐和以前豪門圈子的塑料姐妹都斷了聯繫。
她把我當成唯一的傾訴對象。
甚至會找我吃飯。
我生日時她送上一個親手做的蛋糕。
偶爾拿來烤好的小餅乾求我帶回去給謝父謝母。
只是她不知道,東西次次都被謝父扔進垃圾桶。
連謝母都私下叮囑我不要再去見謝嵐了。
她怕謝嵐又干出什麼瘋事。
那怎麼行呢。
我放了這麼久的線,總要見到成效才是。
最近,兩人吵架的緣由是一隻爬過的蟑螂。
謝嵐驚恐萬分,一個電話把開會中的謝行琛叫回去。
導致謝行琛丟掉一筆即將談成的單子。
兩人大吵一架。
謝行琛索性住到公司里。
謝嵐賭氣搬回謝家的別墅。
一晃個把月,謝行琛沒來找過她。
謝嵐找我哭訴,謝行琛最近總是坐在車裡抽煙到深夜,給他打電話就藉口說在加班。
我打斷她反反覆復的絮叨。
「姐姐,你知道林家的婚禮再一次延期了嗎?」
謝嵐愣住。
林遠,這個世界裡的男二。
謝嵐消失的這幾年,林遠找過她。
可也只是找了一陣子便再無下文。
在林家老爺子的安排下相親訂婚一個沒耽誤。
謝嵐水色點點的眼眶裡若有所思。
以謝嵐的自負,必然認定林遠是為她。
18
沒多久,謝行琛也打來電話。
他說想請爸媽吃個飯,看看他們。
這幾年他拼死拼活勉力支撐。
我猜他早已厭倦這樣的生活。
只是仍舊放不下他與生俱來的自尊。
他希望由我轉達。
提出來的時候,眉宇間攜了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討好。
我突然想起我剛回謝家的日子。
謝嵐明里暗裡給我使絆子。
但小孩子的手段,在大人眼裡總是稍顯幼稚。
尤其是謝家這種恨不得每一寸都布滿監控和警報裝置的巨富宅邸。
借著奇怪的彈幕,我每一次的退讓都讓明明贏了謝嵐跳腳。
被誣陷打壞東西,謝母會在私下安慰我,悄悄帶我出去散心。
新裙子被謝嵐劃爛了,第二天就會收到更多更好看的裙子。
只要我不鬧出來,謝母會很樂意用一點小甜頭讓這些無傷大雅的爭端小事化了。
可我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不是這些對小寵物的安撫和投喂。
我越來越肆意,激怒謝嵐展現她的嬌縱,和隱藏在她嬌縱下的惡劣。
寵物不聽話,次數多了也會厭煩。
謝氏夫婦對謝嵐的耐心逐漸告罄。
直到謝行琛忍無可忍,跑來警告我。
我的行李被扔出窗外。
雨天泥濘,謝母給我買的羊絨毛衣沾上髒污的黑水。
我一身狼狽。
當時謝行琛站在三樓的露台上,居高臨下的姿態。
「收收你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嵐嵐不是你可以隨意欺負的人。」
「再不安分,我可以讓你像這堆垃圾一樣隨時滾出謝家。」
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他真的可以做到。
謝行琛才是謝氏未來的話事人。
彈幕里對死遁的期待,仿佛是我悲慘結局的倒計時。
謝行琛無疑是能讓這柄懸在我頭頂的利劍隨時落得下的手。
我在雨里,一件一件拾起散落的物品。
平時來來往往的傭人此時好像都消失了。
那時候謝家夫婦在幹什麼呢。
是否在默許謝行琛給我這個鬧得過火的寵物一點教訓?
後來謝行琛似乎也看明白了。
在爸媽視角里,他們對我的小心思同樣心知肚明。
只是礙於虧欠,從不言明。
謝行琛不再對我放狠話。
態度回到最初的禮貌疏離。
每每想起那天謝行琛俯視我的神情。
像看一粒灰,一隻蟻。
輕蔑,鄙夷。
我嫉妒得幾要扭曲。
心像被黑色黏稠的汁液漫過。
我忍不住想。
憑什麼,我們身體里流著同樣的血。
他生來就擁有的東西對我卻猶如天塹。
他能這樣對我說話,能如此隨意地擺弄我的人生。
我卻只能像一隻螻蟻接受自己既定的命運。
當初那個謝行琛面容早已模糊。
眼前的謝行琛,正小心翼翼等待我的回答。
我進入公司開始,謝父也是手把手教我。
我清楚,不是他多看重我,而是他沒得選。
這幾年。
從增資案到能源版圖擴張。
從談判桌到名利場。
謝氏集團旗下的命脈產業我都一一過遍。
我漸漸成長,逐漸能夠補上謝行琛的空缺,接手他的攤子。
謝父十分滿意。
他還做著等謝行琛回來要我當他左膀右臂的美夢呢。
謝行琛自然都知道。
他在試探我的態度。
我眨了眨眼,「我回去探探口風。」
據我觀察謝父的態度也鬆動了許多。
去年除夕還隱約問起過謝行琛。
當時我回答得含糊,他不好意思追問下去。
或許是時候了。
就讓一切塵埃落定吧。
19
我回家轉告謝父謝母。
謝父臉上擺足了架子,其實心裡高興得很。
我挑了個好日子。
然後假裝得很高興去問謝嵐,是不是也要一起。
謝嵐沒說話。
一句也不問。
她斂下睫羽,盯著手機螢幕發獃。
我端詳著少女怔忡的面龐。
她或許不知道。
我見她第一面就挺喜歡她。
她愚蠢,輕狂, 好掌控。
於謝嵐來說,我是她美好生活的破壞者。
但於我來說, 她是我的救命稻草。
現在該是這根救命稻草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吃飯當天, 謝父謝母早早到場。
左等右等, 等到飯菜失去熱氣仍不見謝行琛的人影。
謝父拉下臉,準備甩手離開之際接到一通電話。
接通後他跟被惡鬼攝去魂似的僵在當場。
半晌,整個人直挺挺往下栽。
20
一輛救護車,倒了兩個人。
一邊是口歪眼斜, 混著食糜的胃液不停往出涌的謝父。
一邊是哭到癱軟, 靠在後廂吸氧的謝母。
醫生說謝父是氣急攻心, 血壓突然升高導致的急性腦出血。
當初謝行琛離家出走後, 謝父自覺面上無光。
有意推掉不少應酬。
我平常除去工作,便是尋摸外面的名廚到家裡掌勺寬慰老父親愁怨的心緒。
海參鮑魚肥鴨子,補得謝父滿面紅光。
體檢指標漲勢喜人。
唉,他老人家不知節制。
如今驟然發病實屬正常。
謝母被拉到急診室病房吸氧。
我翻了翻手機上連串的未接電話。
今晚註定是個連軸轉的夜晚。
一周後, 謝父仍沒有度過急性期,意識時有時無。
只能切開氣管靠呼吸機吊命。
病床上的男人插滿管子,衰敗蠟黃。
渾濁的眼睛微睜, 似是在尋求什麼。
我彎下腰,附在他耳邊。
放緩語速。
「謝行琛死了。」
「整個人血肉橫飛, 腦漿子都撒出一地。」
那晚謝行琛出了車禍。
謝嵐為阻攔他赴約,消息是掐著點發過去的。
她說自己跟林遠走了。
讓他不要來找她。
謝行琛其實跟謝父很像。
骨子裡一脈相承的倨傲自負。
當初他從林遠手上搶回謝嵐,兩人糾葛至此, 早已鬧得天下皆知。
現在帶走謝嵐的可以是任何人,唯獨不能是林遠。
高架橋上, 謝行琛不顧一切猛踩油門追一輛邁巴赫。
細雨濛濛的初秋,道路濕滑。
車輛失控打滑撞翻了護欄, 連人帶車掉進江里去。
幾天後在下游打撈到謝行琛屍體的時候, 人都泡浮囊了。
其實那輛車上根本沒有什麼林遠。
不過是謝嵐雇了輛豪車做戲給謝行琛看的。
好似冥冥中註定。
謝嵐假死的方式應在了謝行琛身上。
怎麼不算一種緣分呢。
我柔聲勸慰, 也不知道這老東西聽不聽得見。
「我可憐的哥哥,再也回不了家了。」
「您擔心的話,親自去下面看看他呀。」
謝父微弱的意識如閃了兩下的洋火。
心電監護顯示器里,起起伏伏的線最終歸於寂靜的平直。
21
葬禮上,謝母被人半扶半架,勉強跟完全程。
堂前兩張巨大的遺像。
一老一少。
令人唏噓。
謝嵐出現時, 謝母如夢初醒, 撲上前瘋狂撕打她。
謝嵐默默承受著。
接連的打擊終於磨光了她所有的刺。
此時的她更像一隻丟了魂的軀殼。
一潭死水到有些可怖。
喪事過後,謝嵐每天都來謝家門口哭求謝母見她一面。
門口的安保小哥抱怨, 問我怎麼辦。
我也嘆氣。
只說謝嵐畢竟是謝母親⼿養⼤的。
應當還是有感情的吧?
⼩哥意會,每次虛攔幾下就把謝嵐放進來。
謝母這個軟了⼀輩子的女⼈終於狠下心⼀回。
她聯繫上國外⼀家收治精神病患的療養院, 親⾃把謝嵐送了進去。
只是這次大概要住⼀輩子吧。
多重打擊之下, 回家後謝⺟也⼤病一場。
我仔細照料,多⽅求醫。
中藥西藥,能起效的都試試。
此時整個謝家死的死病的病。
已經不會再有⼈來追查謝⾏琛死亡的究竟。
或許是連日應酬的疲勞。
或許是那天恰到好處的雨。
又或許是那輛手續不合規的二手⻋里年久磨損的剎車⽚。
誰知道呢。
可能這就是天意。
謝母病好後,精神十分衰弱,⽇常吃藥。
三不五時夢中驚厥,驚慌失措找到我房間。
把我按在懷⾥不肯撒手。
嘴⾥不住念:
「媽媽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三樓翻修好後, 我乾脆搬上去,住進謝行琛的房間。
獨享⼀整層的安謐和窗外盡收眼底的園景。
此刻我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樓下再次傳來乒桌球乓的嘈雜和傭⼈連串的勸阻。
唉, 看來劑量還是得再加些。
我翻了個⾝,⼀夜好眠。
此後,每一天都會像今晚一樣。
香甜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