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時完整後續

多年後，我和孟時青在醫院偶遇。

他一身白大褂，而我被雨水打濕渾身狼藉。

僅僅對視一秒，他啞著嗓子開口：「什麼問題？」

我平靜地訴說助聽器的調試。

簡單檢測聽力後，並無大礙。

臨走時，他猛地拽住我的手：「抱歉，簡初。」

聽到他道歉的話，唯獨這次，我沒摘下助聽器，靜靜聽完。

我想，大概真的放下了。

01.

「下一位，簡初。」

聽到護士的喊聲，我簡單扒拉下濕發，走進診室。

來的路上下了一場雨，我沒帶傘，渾身都被雨水打濕。

抬頭，撞進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孟時青愣住，繼而彎起一絲笑意，輕聲喊出早已被遺忘的名字：「孟初？」

我平靜地開口：「我的助聽器出現了小問題，最近聽到的聲音很嘈雜。」

他久久盯著我，眼神複雜，帶著失而復得的喜悅。

孟時青打開空調，暖氣吹在我身上，僵硬的四肢漸漸回溫。

他啞著嗓子問：「其他問題呢？」

我搖頭。

「先做個聽力檢測。」

聽力檢測後，數據一如既往。

他看著我，語氣認真：「簡初，你需要植入人工耳蝸。」

我愣了下：「不用。」

人工耳蝸需要很多錢，我還沒攢夠。

「那我幫你調試下助聽器。」

調整參數後，我戴上助聽器，他走到我面前，耐心詢問：「還有雜音嗎？」

「沒。」

我雀躍地彎了彎唇，以後就能聽見團團的叫聲。

見我笑，他微微發怔：「簡初，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

我沒回應，起身離開。

剛邁出一步，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抱歉，簡初，當年夏夏不是有意的。」

聽到他道歉的話，唯獨這次，我沒摘下助聽器，靜靜聽完。

曾經的我習慣了摘下助聽器屏蔽他遲來的歉意。

我掙脫開他的鉗制，後退幾步，平靜道：「我不是孟家人。」

他愣在原地。

我走出診室，他似乎要追出來，護士忙攔住他：「孟醫生，下一位患者已經進來了。」

濕漉漉的頭髮此刻乾了大半。

我走出醫院。

天空好得出奇，太陽照在臉上。

我隨手將檢測報告扔進垃圾桶，回家去。

02.

回到出租屋，對面的鄰居開了門，詫異道：「小初，我聽房東說你要搬家。」

「對，我換了工作，為了方便只能搬家。」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

「手腕還沒好麼？」

我看了眼手腕貼的膏藥：「今天去看了，再過幾天就能好。」

最近搬家抬了不少重物，腱鞘炎又復發了。

隱隱作痛，無法根治。

「祝你早日康復，我先走了。」

「拜拜。」

我走進家門。

一隻胖嘟嘟的三花貓跑到我腳邊打滾。

「團團！」

「喵~」

她的叫聲清晰地傳入耳中，我感覺久違的安心。

抱著團團休息一會兒，才繼續收拾雜物。

直到一個日記本掉落，我停下腳步，「少女心事」四個字映入眼帘。

團團蹭了蹭我的腿，「喵～」

曾經的往事一件又一件湧上心頭，我沒有像從前一樣發抖、惶恐不安，甚至失聲尖叫。

只是平靜地打開扉頁，落筆人：孟初。

03.

2018 年，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

我坐在座位上刷題，同桌張秋戳了戳我的手臂：「簡初，他們又在說你的成績。」

我沒太在意。

「我要是你這種情況，考進班級前十，家裡指定燒香拜佛。」

被她打斷思路，我也沒繼續寫題。

「那還是不要了。」

我的情況很糟糕，一隻耳全聾，另一隻耳殘留一點聽力，不戴助聽器時什麼話都聽不見。

她抱怨：「老師讓我們核對學籍信息。」

「我先去上廁所，一會兒過來。」

等我回來，張秋瞪大雙眼看著我：「簡初，學籍資料上你的名字是孟初！」

「平時就看見你和孟家兄妹一起上下學，你們該不會真的有關係吧？」

在她好奇地追問下，我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僅有的自卑又被勾起。

十歲那年，我得知自己是孟家抱錯的女兒，整日忐忑不安，害怕父母把我送回農村去。

聽孟時青說，那戶人家裡父親瘸腿，母親痴傻，毫無自理能力，只靠著村裡人的幫助和低保生活。

我不要那樣的生活，驚恐地走到孟時青身邊：「哥哥，我就是你妹妹！」

年幼的孟時青揉了揉我的頭：「傻瓜，你是我妹妹。」

「我永遠都會保護你。」

後來，孟家把真女兒孟夏接回，也沒把我趕走。

為了不被孟家拋棄，我努力學習，乖乖聽話，想和孟時青保持從前一樣的兄妹關係。

可孟夏的加入，微妙的平衡開始傾斜。

我回過神，在張秋的注視下，淡淡開口：「沒關係。」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不著調的聲音：「什麼沒關係？簡初，夏夏說她的筆記本放你這了。」

我愣了兩秒。

見我沒說話，孟時青微微蹙眉：「助聽器又壞了？我說，夏夏的筆記本在你這。」

我攥著校服衣袖，「她的東西不在我這。」

孟夏走到孟時青身側，挽住他的手臂：「嘻嘻，姐姐借我看看，我明天就還給你。」

我抿了抿唇，孟時青翻開我堆在書桌上的書本，抽出一本筆記遞給孟夏：「拿去看。」

「謝謝哥！」

見我還在走神，孟時青將一瓶牛奶塞進我的書桌里：「簡初，別那么小氣，本來就是用孟家的錢買的，夏夏看看也沒什麼。」

那個筆記本是我熬了無數個夜晚才整理出來的。

「好。」我無力道。

他嬉皮笑臉地看著我：「那你繼續做題。」

孟時青走後，我回到座位，張秋咬著筆頭，一臉沉思：「簡初，我覺得孟時青和孟夏長得一點都不像，反而你和孟夏長得像。」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長得不像很正常。」

張秋點頭，隨即倒吸一口涼氣：「你這學籍咋辦？」

我捏著資料往教師辦公室走去。

04.

敲了門後，直奔班主任的位置。

「老師，我的學籍名字有問題。」

班主任接過資料，眉頭一皺，問：「你什麼時候改名的？」

「高二。」

她認真地注視我，看出我的局促不安，聲音極其溫柔：「簡初，你和孟家什麼關係？」

「每次開家長會，孟父孟母一個坐在孟時青的位置，一個坐在孟夏的位置，卻都詢問過你的情況。」

我咬住唇，莫名地想哭。

她繼續道：「這個問題不大，不會影響高考，但是老師很想知道你的情況。」

我攥緊拳頭，眼淚卻好像找到了宣洩口，大顆大顆地落下。

「別哭。」她握住我的手，「女孩子要堅強。」

「我是孟家抱錯的女兒。」

孟家對我很好，平日裡買衣服、零食都是一人一份，沒有偏頗，甚至在家庭不富裕時花了幾萬幫我買了助聽器。

她眼神疼惜：「明天把名字變更證明、戶口本這些材料遞給我，我向學校申請修改學籍。」

我點頭。

「簡初，你很優秀，不要內耗。」

眼淚漸漸止住，我彎了彎唇，走出辦公室。

轉角撞到孟夏，她瞥見我紅紅的眼眶，冷笑道：「簡初，你只會找老師告狀！我又沒說不還你，連看看都不行？」

她的聲音很大，周圍同學的目光很快被吸引。

我慌亂解釋：「和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自從我回到孟家，爸媽不還是偏疼你！」

我垂下腦袋，羞愧又難堪。

直到有個人站在我面前，擋住了孟夏的質問：「夏夏，別鬧，簡初是你姐姐。」

聽到孟時青的聲音，我抬頭，發抖的身體漸漸趨於平靜。

孟夏不依不饒：「孟時青，我是你親妹還是她是你親妹？她占據了我十年的人生！」

十年很短又很長，偏偏那十年是她最需要父母的時候。

孟夏紅了眼眶。

我推開孟時青，深深鞠躬：「對不起。」

她別過臉去：「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道歉！」

孟夏跑走。

孟時青嘆息，低聲安慰我：「不用你道歉，你本來就是我妹妹。」

我沒吭聲，路過他。

他都忘了，當年是他先提議讓我改名。

05.

孟夏討厭我和她一個姓，又哭又鬧，甚至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絕食抗議。

爸媽無力地嘆息。

客廳氛圍壓抑。

孟時青突然提議：「要不讓孟初改名吧。」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

爸媽希冀地看向我：「小初，夏夏不吃飯也不是辦法，你能不能改名？」

我無話可說，只是沉默地點頭。

得到我的答應後，孟時青衝進孟夏的房間：「夏夏，她同意改名了，以後家裡我和你一個姓。」

爸媽也跟著進去安慰她，屋內傳出一片笑聲。

我定定地站在原地。

後來，我隨了母姓，姓簡。

可我還是喜歡「孟初」這個名字，和孟時青一個姓氏，讓我心裡產生一絲隱秘的期待和被認可的歸屬感。

到最後，就像孟時青給我買的東西，一件件回到孟夏手中。

物歸原主。

06.

我不知道孟夏什麼時候發現我的心思。

飯桌上，爸媽輪流給我們三人夾菜。

孟夏突然笑了聲。

孟時青側頭看她：「笑什麼？」

「我看到一個女生寫給你的情書。」

孟時青毫不在意，他長得很帥，被人喜歡很正常。

我繼續思考吃飯前看到的錯題，全然沒注意他們說什麼。

孟夏掃視一圈後，目光落在我身上：「簡初，你是不是喜歡孟時青？」

她的話一出，當場的人全都愣住。

我還在吃飯。

孟時青嘴角的笑意僵住：「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的筆記本上清清楚楚寫著情話，除了給你看，還能給誰？」

「反正你們也沒有血緣關係。」

我想出解題思路，吃得飛快。

孟時青沒有反駁，目光灼熱地看向我。

察覺到他的目光，我停頓了下：「什麼情書？」

孟夏的臉倏地黑了，甩掉筷子，大喊：「我不吃了！」隨後大步流星地離開餐廳。

我以為自己又惹她生氣，慌張地放下筷子，小聲詢問：「是不是我又惹她生氣了？」

孟時青問：「你給我寫情書了？」

我遲疑地搖頭。

我從未給孟時青寫過情書，卻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有一種遠超於親情的情感。

「夏夏說，你喜歡我。」

我的大腦發懵一瞬，忘記了呼吸。

媽媽立刻打圓場：「喜歡就喜歡，又沒什麼關係，說不定以後小初嫁給你，我們還是一家人。」

爸爸附和著：「對啊。」

「一家人熱熱鬧鬧得多好。」

我垂下眼眸，動作緩慢地吃飯。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什麼時候變了質。

每次他給我耐心講題時，我的心情都會莫名地好上幾分。

遇到困難，總是第一個想到他，會下意識地依賴他。

孟時青沒反對，讓我產生一絲對未來的憧憬。

吃完飯，我回到臥室。

孟夏的房間在我隔壁。

沒過多久，我清晰地聽見隔壁孟夏的哭泣聲，還有孟時青的安慰。

「以後她嫁給你，我是不是就要被趕出孟家？」

「不會。」

「我不喜歡她。」

我握緊手中的筆。

孟夏說：「我不信，除非你把她的麋鹿玩偶送給我。」

我回頭看了眼放在床上的玩偶。

曾是孟時青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十分喜歡，每晚都要抱著它才能入睡。

也是孟時青送給我的禮物里最後一件。

下一秒，孟時青敲響我的房門。

他推開門：「簡初，能不能把你的玩偶送給夏夏。」

不是詢問，而是通知。

我失落地看著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我沒有資格要求他留給我。

我住的地方是孟家，連最喜歡的玩偶也是孟時青買給我的，我就像個局外人，極力地討好，只為了讓他們接納我。

他沒有解釋，徑直拿走我的玩偶。

我抖了抖肩。

隔壁房間傳來歡呼聲：「哥，還是你對我最好，不像爸媽總是偏心簡初！」

「這個玩偶本來就是要送給妹妹的。」

孟時青說的話，一字一句戳進我心口。

臥室里再也沒有一件屬於孟時青給我買的禮物。

我揉了揉眼睛，繼續做題。

半晌，孟時青重新回到我的臥室：「簡初，別生氣。」

我摘下助聽器，世界安靜。

他的嘴一張一合，我卻沒聽見他的話。

我不需要他遲來的歉意。

次數太多，我已經聽慣了。

07.

我開始刻意疏遠他們。

班主任告訴我，學籍信息已變更，我現在的名字是：簡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