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張口我就捂住了嘴,假裝失言,叩首道:「臣妾失言,望皇兄恕罪。」
聖上看著我,卻是陰了一晚的神色,由陰轉晴。
他讚許道:
「你說得對,若不是你及時發現了這些,等將來爆出來,不是朕的過,也是朕的過了。
「很好,此事多虧有你。」
他滿意一笑,揮了揮手:「你下去吧,這件事朕會處理,老十七,也確實不像話了。」
14
從內殿退出,我後背濡濕一片。
前世那樁株連萬人的大案,整個京城血流成河,就連當朝皇后,都被牽連打入冷宮。
自古帝王皆薄情,縱使前世聖上再偏心傅淮,可那份偏心,不也在傅淮縱容妾室暴力斂財後,一夜生厭麼?
沒有誰,能毫無底線地寵別人一輩子。
我要賭的,就是爆出這一世已經維持了一段時間的苗頭,讓聖上明白,他的幼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心思單純的孩童。
他長大了。
他娶妻了。
他已經二十多歲,沒資格,再在眾人面前當一輩子巨嬰了。
三天後,聖上派遣了太監宣旨,准我與壽王和離,並將整個壽王府商鋪,分了九成給我。
我十分驚異聖上的大方。
要知道現在的壽王府產業,早被我經營出,將來連鎖到全國的鋪子總店雛形,那些可都是每年為朝廷創造大量稅收的吞金獸,聖上竟捨得都給我?
可轉念一想。
不給我,難道留給傅淮肉包子打狗?
更何況,聖上知道我是聰明人,哪怕和離我也會乖乖將大頭上貢給他這個姐夫,所以給我,當然要留給傅淮好。
傅淮眼睛都紅了,冷硬道:
「皇兄真是偏心,要我看,你這種背著本王與外人通姦的賤人,合該白丁出戶!」
我懶懶瞥了他一眼,懶得反駁。
不知是誰嚼的舌頭。
那天不歡而散後,他就篤定我在外面有了人,認為我若不是有了相好,絕不可能連兒子都不要,拋夫棄子。
我的不願辯解,在他看來,正是心虛。
若不是聖上敲打他,不准他敗壞皇家名聲,他恨不得對整個京城哭訴,說我紅杏出牆。
青葉紅葉手腳麻利,飛速將王府屬於我的東西一應整理完畢,那些我的物品,幾乎搬空大半個王府。
我的餘光注意到,一個小小人影。
那人影和我對上視線,驚了一下,要躲沒躲過,窘迫地走了出來。
他低著頭,一副不敢跟我對視的樣子:「母妃。」
我看著傅元洲,沒有說話。
他尚僅四歲,披著鑲了金線的大氅,身邊跟著乳母僕婦。
躊躇了好一會兒,他低聲道:
「母妃,兒子聽說皇伯伯要您和離,從今天起,您就要搬出去了是嗎?」
我淡淡地說:
「是啊。」
傅元洲輕聲道:
「是父王不要你了嗎?
「兒子一直都知道,父王妾室不少,可兒子以為,您再怎麼不受寵,也不至於被和離。」
我倏地沒忍住笑了:
「元哥兒覺得,母妃和離,是因為不受寵?」
傅元洲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大家都這麼說,母妃,要不我帶您去求求父王吧?好歹有我這個嫡子,母憑子貴,父王不會不要你的。」
我看著這個小小人兒。
前世他無情將我亂棍斷腿,轟出家門的那一幕,在此刻,突然變得理所當然了起來。
我前世總想著。
哪怕傅淮不管孩兒,可我全心全意教好兒子,不是難事。
可我忘了,兒子不是每分每秒在我身邊,他有乳娘,有丫鬟,有紈絝同窗,有皇子表親。
哪家孩子不愛玩呢?
在所有孩子眼裡,一輩子風流不羈的壽王是所有人的楷模,他們都希望能和傅淮一樣,一輩子啥也不幹,吃喝玩樂。
所以傅元洲才覺得,等他襲爵,也想像他父王一樣,一輩子享福。
可惜。
這個世上,是沒人能一輩子享福的。
至少當今聖上勵精圖治,有一個弟弟縱容妾室就已經讓他心生厭惡,若弟弟的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這樣胡來,那誰受得了?
我告訴傅元洲。
我不需要他替我說情,因為是我自己,決定離開王府。
並正經問他:「可能我此次離去,以後我們母子將沒機會再見,你要不要,和母親一起走?」
答案是肯定的。
傅元洲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搖頭,往乳母身後躲,小心翼翼地說:
「兒子想和您走,可若走了,以後就沒人陪父王了。
「母妃,我以後有空會去找你。
「你自己,好生照顧自己……」
真虛偽啊。
前世我怎麼沒看出,我兒子有這麼厲害的虛偽天賦?
看來前世的我,死得不冤。
開春了,天氣日漸和暖。
紅葉過來通知我,最後一樣東西已裝點完畢,我招手讓傅元洲過來,為他攏好大氅。
「元兒,母親得走了,既然你不肯跟母親走,那以後就和你父王好好過日子。
「母親希望你這輩子,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一世不遭人擺布。
「你可以過上的,對嗎?」
傅元洲眼睛一亮,豪情道:「當然了!除了母妃你,才不會有別人擺布我!」
我笑了,原來這一世四歲的他,就已經覺得我在擺布他了啊?
真好。
那祝你以後再也不受人擺布吧。
我也很想知道,一個不受任何人擺布的生活,將來有多幸福。
15
和離以後,我派青葉帶瑤瑤,去一趟南方。
一邊旅行,一邊為我整理出一條,修身養性的旅居之路。
等我把京里的各家鋪子全部安排正軌,再找人幫我管家,我就抽出五到十年的時間,旅居全國。
鄰國是不能去的。
我自小就是跟著母妃耳濡目染的經商天才,又曾經壽王妃聲名遠播,這要是被鄰國細作抓到了我,我就回不來了。
最初的兩個月,京城對我的和離傳得沸沸揚揚。
部分人認為我是因壽王「花柳病」忍無可忍,小部分人聽信傅淮造謠,認為我紅杏出牆。
可無論那些人怎麼議論,也阻擋不了我清理商鋪的進程,我快刀斬亂麻地切掉傅淮以前那些妾室的親戚,頓時名下商鋪,個個雞飛狗跳。
前世我就忍不了一點,這世更不可能留。
那些敢在我的鋪子亂來還抱有僥倖心理的,統統被我攆走,敢賴著逞威的,我一律送官,一時間暗地裡多了許多對我不忿的窺探,還有人雇殺手,試圖暗殺我。
好在紅葉會拳腳,半夜守門;我進宮稟告聖上,聖上也派了暗衛對我暗中保護。
所以儘管遇到幾次刺客,我卻並沒遭受什麼損傷。
……
前世的那樁大案,這世還是不可避免地會發生。
但我儘可能將其弱化縮小,因為聖上需要殺雞儆猴,這是他委託給我的任務。
托這件事的福,我隔三岔五進宮。
好幾次碰到傅淮,他都隔著老遠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聽說和離第二日,他就迎了煙花閣的花魁重金五萬兩進府,想立為正妃,被聖上駁回後,他認為是我在聖上面前進了讒言。
「林詩筠,我不知道你天天進宮是想做什麼,該不會看上我皇兄,想和我皇兄有個首尾吧?
「可惜,你再糾纏我皇兄也沒用!他連你姐都不愛,更何況是你?
「林詩筠,我警告你以後別再跟我皇兄亂說話了,我想立誰正妃,是我自己的事!」
我目不斜視。
甚至懶得看他一眼。
前世傅淮就這樣,他永遠長不大,三十好幾都還一副巨嬰的樣子,以為自己能一輩子無憂。
可惜,他的身體被他作踐壞了,前世的那八十大板,讓他沒半年,就纏綿病榻而死。
為此聖上有些後悔,遷怒於我,兒子也藏恨心底,對我滿懷怨心。
所以這一世我,真的不想再和他多說一個字了,我想儘快完成聖上的任務,儘快離開京城。
一個月後,和前世一樣。
我的雷霆手段讓那些橫行多年的壽王外室親戚暴怒,他們聚集一起,上門鬧事。
稱我不守婦道和離就算了,還打擊報復壽王外家,如此一個不顧商鋪信義含憤清人的東家,問我要說法。
我看到有人抬來躺在白布上的老娘,哭天搶地,罵我不仁。
我看到有人背來斷腿殘疾的幼妹,長跪不起,罵我不義。
我看到有人捆來我商鋪下的管事,狠聲威脅,要我好看。
我看到有人扛來新鮮出爐的金汁,眾目睽睽,潑門大糞。
很好。
看來這一世已不是王妃的我,讓他們以為可以拿捏了。
不愧是前世為了錢半點腦子都不帶的人,他們合該,不配擁有腦子。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
順天府尹呼啦啦地從四面八方衝出來抓人。
所有趁機鬧事的傢伙,全部拖去衙門,審都不審,先以「擾亂治安」的罪名痛打二十大板,等有人扛不住抖出部分臣子的烏糟事時,前世那件「株連上萬」的苗頭,瞬間爆發。
16
這世爆發得早,涉事官員不多。
聖上嚴懲,殺雞儆猴,頓時壽王為首的京城紈絝子弟都遭到從上到下的刑罰,嚴重的抄家殺頭,輕的鞭笞杖刑。
壽王因縱容妾室暴力斂財,監管不當,聖上當朝罰了他一百大板,削去世襲罔替的爵位,從那天起,傅淮就不再是壽王,而是貶為庶民。
雖然我清楚,聖上背地偷偷補償了傅淮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卻也讓傅淮,從此再也沒在京中囂張的資本了。
那件事以後,京中紈絝消減。
整個京城都大讚當今聖上明察秋毫,把那些買賣官員、草菅人命的紈絝子弟揪出,實乃一代明君。
聖上龍心大悅,我立下大功。
因為辯邪鋤奸,我被聖上封為大盛有史以來第一個三品女官。
開創「欽金監使」這個官職。
開始替聖上,監管整個京城商鋪,杜絕官商交易,暗娼暗流。
在京城待了三年,我才終於有機會離京。
等我走時,整個京城欣欣向榮,商鋪的地址規劃被我劃分得井然有序,正街官道的兩旁鋪子各家百花齊放,這一次,再不會有人因為女子之身遭人輕賤,我這個大盛第一女官,成了天下女子的楷模。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和傅淮再見。
卻不想,城門口時,傅淮拄著竹杖咳嗽,在門口等我。
17
暮春時節,天氣漸漸晴熱。
傅淮卻還裹著厚厚的絨袍,臉色蒼白,傅元洲一身錦衣在他身側,相比三年前高胖了許多,同樣神態虛浮。
馬車止步,我掀開帘子,瞥到他們:
「是你們。」
傅元洲立刻躬身行禮:
「母妃!」
我似笑非笑,身邊的瑤瑤立刻探出腦袋:
「母你個大頭鬼,別亂叫!」
傅元洲臉色一青,叱道:
「傅瑤,你怎麼跟兄長講話的?」
瑤瑤冷笑,跟青葉遊歷三年,她長了不少見識,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膽小懦弱的妹妹,而且,她現在叫林瑤了。
只見瑤瑤翻白眼,揶揄道:
「喲,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小壽王,今天怎的有空來見我阿娘,明明去年阿娘病重,也不見你露面呢!」
傅元洲慌亂瞥了我一眼,急促道:
「你胡說,明明是母妃不想見我,我都在門口了,她不讓進!」
瑤瑤嗤笑:
「原來小壽王知道呀,既然知道,今個兒咋還厚臉皮跑來?」
傅元洲哽住,一時語塞。
我和離後,整個王府都放養了他。
他吃喝玩樂,不思進取,整個人橫向發胖了一百多斤,光長肉不長腦,久而久之,他脾氣暴躁,整個人都不善言辭,天天亂發脾氣。
曾經的他,眉眼挺像我,現在的他,卻膘肥粗臉。
他如願過上了「不受人擺布」的生活,卻變成大家都討厭的樣子,等他反應過來想來找我,我卻早就吩咐門房,不准他來了ṭṻ²。
他扮過可憐,大冬天在門口長跪不起。
他找人說情,痛哭流涕求我爹娘過來當說客。
可惜,我早就已經不會為他心軟了。
像他這樣一個如他父親一般自私的小巨嬰,任憑哭瞎雙眼,我也不可能再會留情。
傅淮沒管小輩的鬥嘴,眸光專注看著我。
三年前的一百大板,聖上有意留情,故而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並不曾傷及根本。
那以後,或許是被聖上敲打,他低調了許多。
開始遣散外室,放離通房。
有的小妾感覺壽王府大廈將傾,立刻拿了一大筆錢跑路,更多的小妾卻認為聖上還是會偏寵傅淮,根本不肯走。
可那些人,註定要失望了。
因為我上任欽金監使,對京城的奢靡之風嚴加整頓,他那些妾室又是個多年享受慣的,自然不依。
幾次鬧事後,竟有人大著膽子找言官彈劾我,聖上看到奏摺,勃然大怒。
畢竟我的官職,是替聖上辦事。
傅淮一個小妾都敢公然唱反調,背後,說不得是傅淮本人心懷不忿。
因此,聖上下令將傅淮抓進衙門,嚴加審問,再拿他當典型,警告那些縱容妾室的官員,頓時整個京城的紈絝,再次被嚴整。
傅淮整整坐了兩個月的牢。
總算看清,聖上已經因為他的放縱對他生厭,回去就把鬧事的小妾當庭杖斃,一應發賣,妄圖挽回聖心,一個不留。
可惜,聖上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尤其是那些被聖上壓住的狎妓幼女、通敵賣國的卷宗,沒宣告出來,是為了不損傷皇族顏面,可實際上那些曾與壽王府千絲萬縷的事件,已經讓聖上對傅淮再沒了一絲情意,沒下令殺他,早已是最後的留情。
上頭有了態度,下頭自然見風使舵。
傅淮從此在整個京城遭到冷遇,就連他酒醉賒帳,都會被酒樓扒光衣服強行丟出門,誰都知道聖上厭棄了他,誰都不敢違逆聖意。
好像在那個時候,傅淮才後知後覺,開始頻繁來找我。
和他親兒子一樣。
痛苦,懺悔。
常常在我的府門口坐一整晚,拎著酒壺,等我出門見他一面。
可他已經是京城最大的笑話了,我又怎可能,讓自己也成為笑話?
一個黑甲侍從走上前來,拉回我的思緒。
原來是後頭來了一隊新的車隊,也要出城,看前方我們擋路,禮貌客氣地過來詢問。
我歉然一笑,道:
「不好意思,我們馬上就走。」
紅葉聞言,立刻吩咐護衛抽刀,威脅傅淮父子讓開。
傅元洲急了,噗通一聲跪下:
「母妃,父王真的知錯了,這次他是專程來和您道歉的,您就原諒我們,帶我們一起走吧!」
原來,他們知道我要南下巡遊了,覥著一張臉,想跟我一道。
我失笑道:
「可是,我已經不是你的母妃了,傅公子也不是所謂的父王,小公子,你這樣冒充皇親國戚,會有京兆衙門來抓你哦。」
「母妃。」
傅元洲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扯了扯傅淮,求他開口。
傅淮一直沒機會和我當面對話,每次都會被叉走。
他急忙開口道:「筠兒,我耽誤不了你多久時間,求你了,和我說說話吧!」
我看著他,溫柔一笑。
在他驟然亮起的眸光中,放下車簾,隨後冰冷的聲音,傳出馬車:
「走。」
「是!」
護衛轟然應諾。
車軲轆轉了老遠,都能聽到背後傅元洲的大叫大嚷。
可惜,我不會再為他們停留一秒。
莫名地,我想起當年和母親的對話。
那時年少,我曾問她:
「一定要靠男人麼?娘,我靠自己也能養活自己。」
母親無奈笑了一下,說:
「那就等你有了足夠實力,再談。」
當時我不明白,什麼叫足夠實力。
到如今,我已經清楚了。
真正能給我們撐腰的,從來不是某個男人。
而是孜孜學習的知識儲備,養活自己的經濟籌碼,寵辱不驚的穩定情緒,以及,那個努力的自己。
我慶幸,兩世為人的我已經掌握了這些實力,能讓我今後,享受一生一世的自由。
而事實上,能掌控自己人生的人,才能真的自由。
番外·傅元洲
傅元洲覺醒前世的記憶時,是二十歲。
他當初跟著父王,變賣了整個王府的東西,執著地跟著母親的車隊,一起離開京城。
傅元洲知道,皇伯伯已經在年初斷了接濟,王府剩下的錢不夠他一輩子花銷,所以無論如何,他一定得求母親把他收回名下。
為了這個目的,他破釜沉舟。
每當母親的目光偶爾投來時,七歲的他,就會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他知道母親很寵他,也知道母親最喜愛他粉雕玉琢的雪糰子模樣,為此,他還減肥了。
可他沒料到,南下巡遊第一站,母妃就懷孕了。
彼時,父王母妃已和離四年。
那一刻,傅元洲懵逼地看向他身側的父王,一臉不解。
難道母妃什麼時候,已經和父王私下見面了?那豈不是說,他馬上就能被母妃認回去了?!
傅元洲興奮至極。
當晚讓客棧小二上了一滿桌子菜,舉起杯子,為父王慶祝。
結果……結果父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摔門而出。
傅元洲被打得莫名其妙,哭紅了眼。
可這裡不是王府,再沒人溫柔地抱他哄他了,他哭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就跑出去找父王,剛好看到父王在母妃的別院前罵罵咧咧,罵她不守婦道,罵她賤人該死。
然後……然後他的父王就被如狼似虎的護衛捆縛在長椅,痛打了三十大板。
他不敢出去。
害怕地等父王打完了,才過去把他扶回家。
為了給父王治屁股,傅元洲花了不少錢,卻也愣愣知道,原來母妃養男寵了,那男寵是個俊美的少年護衛,據說是皇伯伯賜給她的暗衛,護了母妃三年,為她擋過三刀。
傅元洲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
如果他在母妃身邊,他也會為母妃擋刀。
八個月後,母妃生了一個男孩兒。
傅元洲有了危機感,擔心將來母妃偌大的家產弟弟會和他搶,他連忙不顧父王的冷臉,重金為弟弟送去禮物,卻不料……禮物管家是收了,可母妃的門,還是不讓進。
傅元洲有些氣餒,聽父王冷冷道:
「別白費功夫了,你母妃就是個水性楊花的賤人,她連我都不要,還會要你?」
傅元洲不高興地瞪了父王一眼,不言不語。
小時候的他很崇拜父王。
他一直認為,父王是整個京城最詩酒風流的君子。
他不像母親,總是嚴厲地要他讀書,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讀書,他只想和父王一樣當個閒散王爺,他想自由瀟洒,自由自在。
可現在,自從和離後,父王慢慢丟了爵位,慢慢成了庶民,慢慢不修邊幅,慢慢酗酒。
甚至有時候,喝醉了還會抄棍子打他。
每當那個時候,他就會特別想念母妃在他身邊的日子,至少那時候的他,從來都不用為將來發愁,他只要學會幾個字,母妃就能很開心,哪用像現在這樣,就連點菜都得掰著指頭省錢?
他都不知不覺,學會以前死活不想學的算術了,可惜那個該死的管家總不讓他見母妃,明明母妃知道,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又是三年,傅元洲十歲了,漸漸有些絕望了。
他的母親走到哪,都會住當地最豪華的宅院,有人操持打掃,有人洗衣做飯,有人遊玩導路,有人跟隨陪玩。
他找不到一點近身的機會,每當他靠近,就會有人用叉子叉他。
他特別煩,特別想和母妃說說話。
可是他,找不到機會。
他的母妃就像毫無終點的旅居,卻每到一處,都會受到當地大小官員商鋪掌柜的歡迎,每當她寫出一些當地名勝古蹟的游冊傳出時,就有無數人吹捧,交口傳頌。
不像他和父王,已山窮水盡,再也沒法住最好的客棧,父王還非要喝最貴的酒,他不得不年少就捉筆練字抄書為生,賺取微薄的薪水,還得攔著父王,別再去勾欄賭場。
再後來,他和父王就沒法跟了。
因為母妃突然改變路線,要返回京城。
因為皇伯伯派人,叫母妃回朝清點鄰國朝貢,所以她得回去,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傅元洲絕望了。
他的母親怎麼可以這麼來去自由,這麼瀟洒?
她甚至都不想帶他走。
明明他是她的兒子,她卻一點兒也不想見他,難道大人都是這麼自私的麼,生孩子,卻生了不養。
時間一點點,一慢慢。
到了傅元洲二十歲這年,他覺醒了前世記憶,這才明白,一切的緣由。
原來,他的母親已經為他操勞一輩子,是被他亂棍打斷腿趕出門,所以這一世,才會對他這麼絕情啊?
傅元洲不敢置信。
可無端端地,他想起前世的那天。
他一桿銀槍,槍如游龍。
囂張地勾勾手指,讓在場武者一起上,把他們一個個挑落台下後,高坐上首的皇伯伯頓時眼前一亮,對他拍手驚嘆。
這才當場點了他為當朝武狀元,讓他打馬遊街,承祧王爵。
可他是怎麼對待母妃的呢?
一回家,他的母妃就為他準備了一大桌子菜。
為他慶祝後,和從前一樣規訓他。
讓他以後當了武官,也切記謹言慎行,千萬記得皇伯伯厭奢,絕對不要和他父王一樣沉迷酒色,否則,一旦讓聖上厭惡,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爵位,還是會消失。
傅元洲聽得心煩。
他只覺得,母妃就是一個管事精,明明他不用辛勤練武都能襲爵,卻非逼他硬考什麼武狀元,雖然當了武狀元他也挺高興,可他討厭這種被人擺布的生活。
所以他後來, 找了機會, 把母妃的身邊人一個個暗害, 再打斷母妃的腿, 把她趕出了門。
他以為皇伯伯討厭母妃的,所以他覺得,這樣做能讓皇伯伯更喜歡他。
冬日嚴寒,他裹著貂裘,快意地道:
「自小你就逼我習武。
「可我早就說過,只想和父王一樣當個閒散王爺。
「你罔顧我的意願擺布我那麼多年, 現在, 也該輪到你嘗嘗被別人擺布的滋味了!」
那一刻,他的母妃露出震驚的神色,吐出一口瘀血, 很快就被宮裡聽到消息,被宮中貴妃接走。
他不甚在意。
左不過一個不受寵的貴妃,他父王生前就說了, 他的皇伯伯,更喜愛皇后嫡親的太子。
可後來,宮裡有人拿他, 以他大不孝的罪名, 廢去武功, 貶去武狀元之職, 削去壽王爵位, 將他貶為庶民,廢去雙腿。
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他不肯讀書, 所以他不知道,百善孝為先,是什麼意思。
下雪了。
這一年,又是瑞雪兆豐年。
他在這個遙遠的小城待了十多年, 他的母親卻當初回了京城, 就另選了線路旅居,他就再也沒勇氣追過去, 在這裡落了根。
傅元洲沒娶妻,他覺得這裡的人都是庸脂俗粉,配不上他, 所以他一直想著等哪天母親良心發現,就會來接他回家。
可是,現在留在他身邊的, 只有那個已經腫脹發胖、臉爛了半邊的父親,他都忘了,曾經他最仰慕的, 父王曾經的樣子了。
這一晚。
傅元洲像是忘了給炕上加炭火, 依偎在他父親身邊, 睡了過去。
次日房東上門催租,看見這兩具邋裡邋遢的凍屍,倒吸了一口涼氣, 大罵晦氣。
沒人在意這兩具凍屍是誰。
因為很多年前,在意他們的人,就已經被他們弄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