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磊的面容,與十五歲那年,我在河裡撈起來的腦袋,漸漸重合……
13
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意識陷入了混沌,往事如走馬觀花,許多被我忽略的細節,都被串了起來。
除了十五歲初次見面,我正式認識趙文磊,是在高中。
學校組織夏令營,我隨隊去國大參觀。
當時趙文磊是國大志願者,他帶我去了國大生物實驗室,還不著痕跡地透露,國大生物專業,特別是進化生物學,在國際上都是領先的。
因為這點,我高考志願填了國大。
後來研讀博士,他又引薦我認識了吳衡教授,進而拜入其門下。
仿佛無形中,趙文磊在引導著一切。
若猜得不錯,教授從藏區回來,到我來到這裡,都是他在暗中操控……
但他目的是什麼?
終於,我意識漸漸清明。
可眼皮很重,根本睜不開,身子也動彈不得。
「兩族所有人,都已經召回了吧?」
這是趙文磊的聲音。
有人答:「已全部召回。」
「氂牛肚子裡那些人工覺醒的,確認都已經全部出來了?」趙文磊又問。
「都出來了,雖然手動切割,將身首分開有傷元氣,但他們在吸收完氂牛的血肉精華,基本都無礙了。」
「很好,只要我們全部融合,新的刑天將重現世間!」趙文磊最後道:
「到時候,征伐開啟,人類將只有無首族和飛顱族!」
原來十五歲那年,他是騙我的。
之前聽他說辭,我還真以為,所有人類都是這兩個種族。
不知何時,我竟然能看見了。
就像靈魂出竅,我看見趙文磊是和一個高大無首族交談,遠處如螞群般的無首族和飛顱族,蜂擁攀附上巨大骸骨。
此時,幾乎看不見骨頭了。
更像是個沒有皮膚,滿是猩紅血肉的巨人!
突然,我瞳孔劇震!
我在那滿身粘液的血肉巨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正被蠕動的肉團包裹,快要完全沒入進去了。
我又不是無首族和飛顱族,為什麼也會……
滋滋!
趙文磊旁邊,高大的無首族跳到「刑天」身上,漸漸融入其中,化為無形。
我如墜冰窟。
這樣下去,恐怕被肉團吞沒,就是我的死期。
巨大的恐懼襲來,我想要睜開眼睛,可眼皮就像灌了鉛,絕望瘋長。
「成為我,不好嗎?」
巨人身上仿佛又千萬張嘴,齊齊發出吼聲:「刑者,戮也。那個誓戮天帝的刑天,終將歸來!」
看著眼前醜陋扭曲的傢伙,我本能地排斥。
發出嘶聲力竭的咆哮:
「不!我不要!」
嗡的一下。
我猛地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驚呼道:
「弟弟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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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那年去外婆家玩過後,你一直讓我和你位置共享。」
弟弟晃了晃手機,無奈道:「警察說你失蹤了,我就找了過來。」
說著,他伸出手拉我起來。
「呃,好吧。」
我奮力掙扎,從肉團中爬了出來。
「你不能出來!」巨人身上,趙文磊已經融化了半個腦袋,他狀若瘋癲,「快加入我們,加入我們——!」
我沒有理會,帶著弟弟扭頭就跑。
轟隆!
大地震動,我站在那扇青銅門前,扭頭望向香格里拉。
新綠色的草甸一望無際,近千個清澈透亮的湖泊,鑲嵌其中,遠處雪山純凈,高遠。
它是那麼美。
與之格格不入的,是體型巨大的醜陋巨人,猩紅血肉上,皮膚已經開始成形。
依稀可見,祂脖頸和腦袋連接處的傷疤。
轟鳴聲中,周遭小山崩塌,露出了一把巨斧和盾牌。
巨人依舊盤坐在原地,海量粘液以祂為中心,蔓延摧毀著一切!
「回來……」
凈土,肉眼可見地消亡。
粘液席捲速度很快,我和弟弟繼續逃亡,但它實在太快了,眼看著就要將我們淹沒。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從兜里拿出打火機。
轉身,砸碎!
打火機塑料殼碎開,產生了微弱的爆炸,星星火光拂過,落入奔涌的粘液中。
呼——!
瞬間,粘液開始燃燒,迅速蔓延到巨人身上!
之前在氂牛身上見識過,這粘液極其易燃。
火光四射。
隱約中,傳來趙文磊的嘶吼:「懦夫……」
不讓你吞掉,成為你的踏腳石,就是懦夫了?
簡直是腦子有病。
我心頭腹誹,但顧不得這麼多了,帶著弟弟狂奔。
一直跑,一直跑!
終於,光亮在眼前浮現。
幾個警察打著手電,在往山洞中走來。
我攙扶著弟弟,連忙招手:
「警察同志,這裡!」
幾個警察連忙趕了過來,關切道:「徐微,你跑這來幹嘛?是有什麼發現嗎?我們到處找你!」
「山洞裡面……」
我斷斷續續著說:「裡面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刑天、無首族……飛顱族……」
剛才跑得太急,有些喘不上氣。
我看著氣色還行的弟弟,道:「弟弟……你和警察同志們說說……」
弟弟搖了搖頭。
警察們一臉詫異地望著我:
「弟弟?這不就你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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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一個人?
我茫然抬頭,「剛才他還在我身邊的,弟弟呢?」
幾個警察朝我身後走去,十幾分鐘後,小跑著回來:
「我們走到頭了,裡面確實沒有其他人。」
「不可能,弟弟和我一起的!」
我瞪大眼睛,手舞足蹈:「我們剛從香格里拉出來,還是他救的我……」
警察們面面相覷,皆是搖頭。
……
離開藏區後,我被送到了醫院,進行全面檢查。
爸媽放下手頭工作,著急忙慌來看我。
見到他們,我連忙道:「爸媽,你們快和警察說說,弟弟失蹤了,快去找弟弟!」
爸媽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爸開口了,「我們就你一個兒子,你哪兒來的弟弟啊。」
爸媽就一個兒子?
我愣在原地,隨後在我撒潑打滾下,強行離開醫院回家。
一進門,我就到房間,抱出一堆東西,「這些都是弟弟的,衣服、課本還有小時候的玩具……」
「這些都是你以前的,你忘了嗎?」
我媽指著一件白體恤,「這是你高二那年,我帶你去天街廣場買的。」
這時,爸爸從抽屜里,拿出了診斷書:
「你十五歲那年掉進溪里溺水,從那以後,就有了精神分裂,你口中的弟弟,醫生說是另一個你。」
「這些年我們都由著你,陪你演戲,但現在警察查案,你就別胡鬧了。」
我看著診斷書,艱難開口:「那香格里拉呢?就在山洞裡面,你們找到了嗎?」
「那個山洞就 1.5 公里深,這些天我們仔細勘察過,甚至請來了地質專家,都沒有發現其他出口。」
警察神色認真,「那個山洞是單向的。」
「一切都是假的?」
我大腦如同宕機,癱坐在原地。
……
兩個月後。
警方告訴我,張鑫和趙文磊的死,是因為感染了某種未知病毒,在產生一系列幻覺的同時,身體細胞也發生了病變。
導師神志不清,就是感染該病毒的初期表現。
我之前的反常,很有可能也是感染了病毒,但後續檢測並沒有發現異常。
相關專家給出的說法是,我體內存在抗體。
當然,關於病毒與抗體的研究,後續不了了之了。
因為樣本不足,之前在張鑫身上採集的樣本,病毒在極短的時間,全部消亡了。
至於巴坦村,本就是個荒村,壓根沒有村民。
從那以後,弟弟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
漸漸地,我也接受了事件的結局。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回想起,那段不知是否真實的離奇經歷。
腦子裡總有個聲音:
「你是否相信你自己?」
這個問題,我經過數十年的思索,始終沒有答案。
終於,在我年老體衰,即將入土之際,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我要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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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一百零七歲了。
過去幾十年里,我埋頭轉入生物人類學領域進行研究,帶領團隊拿下的獎項不計其數。
包括諾獎在內的國際大獎,足以擺滿一面牆。
在我的研究下,就連癌症,都不再是絕症,已經有了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
在圈子裡,我是泰斗,是領頭人。
在圈子外,我是媒體口中「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除上帝之外,最了解人類肉體的男人」等等。
我無法否認,這是天賦加努力的結果。
但如果問我:
【對這行有幾分熱愛?】
我的回答是,沒有。
我一直以為,我能平和地對待,當年那次藏區經歷。
可不知為何,這段時間午夜夢回,我總是會看見弟弟,看見刑天,看見無首族和飛顱族。
就像某種暗示。
或許,我從未放下。
研究生物人類學,何嘗不是為了證明什麼?
證明刑天是否真的存在,證明無首族是否存在,證明飛顱族是否存在……
這不是熱愛,是執念!
只可惜,這麼多年的研究告訴我——它們不可能存在。
可我不甘心啊。
如今我老得快死了,決定最後用生命,去證明一次。
這個答案,對我很重要。
「來吧!」
我將腦袋放在雷射閘刀下,按下手中的遙控。
這是自十五歲後,我想做但一直沒做的事。
瞬間,身首分離。
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好在我注射了特製藥劑,腦袋掉了,還能延長片刻意識。
等了許久,我想像中的畫面,並沒有出現。
意識開始渙散了……
看來,當年的一切都是幻境。
得到答案,我可以死了。
最後一點靈明意識,將要破滅,我突然感覺胸部發脹,雙乳生了出眼睛……
這雙眼睛緩緩瞪大。
我心頭大聲咆哮,興奮難以言表: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弟弟在我眼前出現了,他很年輕,還是高中生模樣。
「哥,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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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我張了張肚臍位置的嘴,使用略顯生澀。
弟弟走了過來,似知道我的想法,道:
「哥,我知道的,你也能知道。」
我剛想發問,許多古老的記憶,如畫卷緩緩展開。
在遙遠的曾經,刑天體內兩股意志,經過漫長的敵對,發現誰也奈何不了對方,逐漸走向了某種「和解」。
這種「和解」,並不是雙方選擇共生,而是換了一種競爭方式。
祂們操控著完整的「刑天」,離開了黃帝的勢力範圍,來到莽荒的青藏高原。
在一片美麗的土地,刑天的血肉分化,誕生了無首族和飛顱族。
兩個族群天生敵對,征戰不休。
刑天體內兩股意志約定,誰化作的族群勝利,誰就將掌控完整的刑天。
雖然本質上,單個無首族或是飛顱族,不過是刑天身上的一塊肉,但他們是有自我意識的。
兩大本源意志對這些小個體,不存在直接操縱,更不能有意識干預。
公平起見,雙方都會「沉眠」。
唯一有影響的,就是小個體刻在血脈里,想要相互融合,化為刑天的本能。
兩個種族的爭鬥,持續了數千年。
直到數十年前,兩族新任首領,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他們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是為了成為完整的刑天?
不,不對。
是為了恢復實力後,重振旗鼓,再次向黃帝揮舞利斧,將其斬於帝座之下!
既然雙方目的一樣,兩族誰勝誰敗,重要嗎?
不重要。
於是,兩族達成合作。
花了一二十年,找到並確認,承載刑天兩股沉眠意志的人類,引導其成為「刑天」!
但目前來看,計劃失敗了。
消化完這部分記憶,很多事情不言而喻。
那個人類的名字,叫徐微。
我和弟弟,就是刑天體內的兩股意志。
趙文磊是新任飛顱族首領,那一句句「懦夫」,在我耳畔裹挾著數十年的風雷,久久不息。
我如遭雷擊。
他不是想讓自己成為刑天, 而是想讓我們回歸!
我顫抖著開口:「當時如果我們融合了,誰會是刑天?」
「也許是你,也許是我, 也許是我們。」弟弟搖了搖頭,「當時我們都沒真正甦醒,沒人知道結果。」
「當年為什麼要救我?」
「救你,是出自本能。」弟弟遲疑了一下, 補充道:「那時我們都沒甦醒,我說了的。」
「咳咳……」
我劇烈咳嗽起來, 感覺前所未有地虛弱,「我是快要死了嗎?」
「死亡對於我們沒有意義,受傷了會沉睡,然後醒來。」
弟弟表現地十分平靜,「你只是累了, 這具軀體用壞了, 需要換一個。」
感受著身軀腐朽, 開始崩壞, 我輕聲問道:
「完整的刑天,能打過黃帝?」
弟弟沒有回答。
我自嘲一笑, 「趙文磊他們都懂的道理, 我們竟然不明白。」
許久。
「不換身軀了。」我艱難起身,走向弟弟,「吞掉我後, 你會做什麼?」
「刑天。」
「好!」
18(尾聲)
第二天,早間新聞。
主持人接到通知,緊急插播了一條新聞:
「當代科學巨匠徐微先生, 於 2097 年 6 月 6 日在家中死亡, 屍體嚴重腐爛,頭顱不翼而飛。」
「目前,警方尚未排除是兇殺, 正在積極調查中。」
緊接著,另一個主持人道:「據相關監測部門發布數據, 昨日凌晨一點至三點,黃帝陵附近發生 5.0 級局部地震。」
「在距離黃帝陵 3.2 公里外的山區,疑似有隕石墜落,專家組已第一時間趕往現場。」
「現在, 我們將直播間,交給在現場的同事。」
直播畫面調轉, 年輕的記者簡單介紹情況後, 將鏡頭對準了身後的「隕石坑」。
焦黑的深坑中,斜插著兩個巨大的物體。
一個是形似斧頭,幾近破碎的金屬物。
另一個, 則是類似古代盾牌的扁平物體,表面碳化嚴重,布滿深重的利器斬痕。
看著這幅畫面的人們, 總會不由聯想,它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有這樣的損傷。
難道是慘烈無比的大戰?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