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結束,徐子欽送我至裴府後離開。
太子在旁,冷冰冰地瞪我。
「幾日不見,裴內人都已談婚論嫁,果真令孤刮目相看。」
我強顏歡笑,太子卻一聲冷哼。
「這宅子便算是孤為裴內人添的嫁妝,孤不會收回。」
我受寵若驚,說自己微末小人,愧不敢受。
太子一臉譏諷:「裴內人有福氣,自然受得起。」
太子又開始陰陽怪氣,我都見怪不怪。
我看天色不早,問太子是否回東宮。
太子憋著一口氣:「孤當然回,等裴內人出嫁之日,孤定親自相送。」
我從未見太子臉色如此之臭,不敢再催。
太子喝了盞茶,這才拂袖離去。
終於送走了這尊佛,我心內五味雜陳。
太子正值氣頭上,若是回去派人一查,我與徐子欽的商量怕是要露餡。
所以我打算即刻啟程。
我提溜起包袱就要出府,未承想,太子忽然原路折返。
我與太子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面。
12
太子臉色灰暗,指尖敲擊著桌面。
我心頭惴惴,跪伏在太子面前。
太子掃了眼我包袱里的衣物盤纏,語氣異常平靜。
「裴內人就這般迫不及待,要與徐子欽遠走高飛嗎?」
我冷汗涔涔,不敢答話。
幾次三番愚弄太子,太子這回怕是要怪罪於我。
然而,我等了許久,不見太子吭聲。
我抬頭,與太子視線相撞。
太子臉色燙紅,眼神迷濛,看樣子是發了高熱。
我喚了聲「殿下」,太子忽然向我倒來。
太子身旁的隨侍告訴我,太子妃德不配位,太子要廢太子妃。
官家震怒,罰太子在雨中跪了一宿。
我很詫異,太子無緣無故,何故如此?
隨侍猶豫良久後,道出實情。
「裴內人那日送給周側妃的湯藥,是太子妃交代的吧!」
我愣住,沒想到太子這麼快就查出來了。
「那碗湯藥並非避子湯,而是絕子湯……」
我聞言,心中轟隆一響,跌坐在地。
我到底低估了太子妃的心狠手辣。
想來,太子早知我誤喝了絕子湯,心中生愧,所以才准許我出宮的吧!
夜裡,我為太子擦拭降溫。
太子醒來,睜開眼,看見是我愣了片刻。
我問太子要不要喝水,太子卻岔開話題。
「幼時,陛下帶孤登城樓,指著驃騎大將軍的女兒說,那是孤內定的太子妃。」
我心頭一顫,不知太子為何說起這個。
太子直視我,目光意味不明。
「孤那時不喜歡,又過了幾年,沈氏進宮,母后指著沈氏,說她是孤的太子妃。
「孤很驚訝,去問陛下,孤原來的太子妃去哪兒了?可無人告知孤。
「後來,孤去暗衛所,才又見到了她。」
我心神激盪,慌忙避開太子審視的目光。
太子見我如此,伸手來握我的手指。
「裴如芝,是孤太自私,強留你在身邊,以為能護住你……」
我默然,鼻尖湧起一陣酸澀。
我竟不知,太子原來一直知曉此事。
我縮回手,拒不承認:「殿下病糊塗了,小人去叫醫官。」
我起身,太子一急,要拉我的手腕。
我刻意避開,匆忙跑出房外,卻意外遇到暗衛所的曹統領。
我與他多年不見,如今卻在此處遇到。
我心頭浮起一個不好的念頭。
果不其然,曹統領前頭帶路:「裴內人,陛下召見。」
13
官家威嚴高坐,失望地望著我。
「朕還沒抱上皇孫,你便已出宮了。」
我惶恐不安,跪伏在地。
官家卻是玩笑話,問我可還記得當初進宮時的情形。
我屏息凝神,往事悽然,不敢忘。
我十四歲那年,父親為平叛,忠義殉國。叛軍攻進潼州城,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裴府未幸免於難,親人慘死。
我躲在密道內被發現,叛賊卻沒有殺我。
他們帶著諸多和我一般年紀的女孩,一路攻至上京一帶。
後來,朝廷派出得力幹將鎮壓叛賊。
我作為裴氏遺孤被解救,送到了官家面前。
官家滿眼心疼,命皇后好生照顧我。
皇后命嬤嬤為我沐浴梳洗,嬤嬤說要為我驗身。我那時驚恐不安,一腳踹翻了嬤嬤。
我雖是清白之身,官家卻長長嘆了口氣。
「做太子的女人可以,做太子妃不行,你可明白?」
官家神色威嚴,語重心長地告誡我。
將來的太子妃,要名節清白,要對太子有助益。
我哆嗦著點頭,尚不明其中真意。
後來,我在宮中年歲越長,越明白帝王家將女子的貞潔看得有多重。
眾朝臣眼中的我,是亂賊爪下僥倖存活的裴氏遺孤。
那些迂腐大臣認為,我該同裴氏一起殉國。
官家為保我,將我秘密送至暗衛所。
如今,再回憶往事,我心惶惶。
官家默然半晌:「朕當初保你,如今太子因你要廢太子妃,朕不能再留你。」
我心神一晃,伏地跪拜官家。
官家下了旨意,命我自行了斷。
我這一生還沒活夠,卻終是到了盡頭。
我端起毒酒,打算一飲而盡。
太子忽然衝進來,一把掀翻了我手中的杯盞。
我怔忡地望向太子,未想到他會來救我。
太子拋下威儀,跪倒在官家面前,揪著官家的袍倨。
「爹爹!我知錯了!求爹爹放過裴內人!」
官家不動聲色,太子顫抖著雙手繼續求情。
「求爹爹饒恕她!」太子眼中含淚。
官家看到太子落淚,伸手甩給太子一巴掌:「堂堂太子,竟為了一個女人落淚!」
太子形容狼狽,執拗著繼續求情,不惜觸犯天威。
官家氣到發抖,指著太子怒斥:「你可還記得,身為太子的責任!」
「爹爹,我不廢太子妃了,只求爹爹饒她一命……」
太子尚發著高熱,身體虛弱無力。
官家想是終於心軟,一腳將太子踢開。
「朕不殺她,但朕要賜她一道聖旨。」
官家下旨,封我禾陽縣主,認我為義女,同太子親如兄妹。
14
未過多久,官家說要為我賜婚。
朝中大臣對我避之不及,紛紛退讓。
他們嫌禾陽縣主年齡大,不願自家兒郎被我瞧上。
皇后特意召我,問我可有中意的郎子。
我想起官家的話,說了徐子欽的名字。
徐子欽被召入宮,向官家坦言願意娶我。
太子卻故意拆台,針鋒相對。
「徐郎君如何證明自己是真心求娶,而非看中縣主的身份?」
徐子欽神色肅然,跪叩官家:「我願考取功名後,再娶縣主。」
這番立誓,堵了太子欲要反駁的口。
徐子欽滿腹才華,今年春闈,他中傍眼。
官家下旨,我與徐子欽不日完婚。
當夜,太子醉酒,於夢中念我的名字。
太子妃以為是叫她,握著太子的手心疼不已。
我與徐子欽成婚前三日,官家忽染惡疾。
太子日夜侍奉在旁,不眠不休。
官家垂危時問太子:「朕是不是做錯了?」
太子沉默不語,神色平靜。
官家老眼混濁,臨終前嘆了口氣。
翌日,官家駕崩的消息傳出,朝野震盪。
徐子欽身為臣子,國喪期間不宜成婚,我與他的婚事往後延遲。
太子主持完喪儀後,正式繼位。
太后召我入宮,我在宮道上,與太子的轎輦迎面相遇。
太子如今成了天子,不怒自威。
我回想起當年侍奉太子時,太子總與我置氣。
那時太子性情鮮活,如今卻沉悶老成。
我伏地叩首,太子在我面前停下。
「禾陽縣主的婚期定下了嗎?」
太子垂眸問我,我心神一恍,俯首回道:「未曾。」
太子沉吟片刻,說下月十五不錯。
我拜謝太子,心口卻好似壓了塊石頭。
太后近來受了風寒,我留在宮裡侍奉湯藥。
太后靠在鳳榻上打量我,若有所思。
我抬首,問太后可有事要吩咐。
太后搖頭,輕輕撫上我的手背問我:「你可曾心悅陛下?」
我一時愣住,惶然開口:「如芝不敢。」
我腦海中卻浮起太子的面容,清俊如玉。
太后見我如此神情,瞭然一笑。
「當年,予該求先皇將你送走,如此,你便不必入暗衛所,也便不必因侍奉太子而……」
太后說著咳嗽起來,我忙為太后順氣。
夜裡入睡時,我聽到房門「吱呀」一響。
就著月光,我瞧清來人是太子。
我微微詫異,對太子說這不合規矩。
太子卻將我逼至榻邊,語氣森冷如冰。
「太后今日對你說的後半句是什麼?」
我怔住,未料到太子會問這個。
我搖頭否認,說太子聽錯了。
太子怒意上涌,探手攬住我的腰肢帶入懷中。
「朕是太子時,先皇就已逼你喝了終身不能受孕的湯藥,是與不是?」
15
太子夜審曹統領,得知了當年發生的事。
我雖是武將之女,卻不會半點武功。
曹統領命我做太子暗衛,其實是官家的授意。
官家知道終有一日,太子會發現我的存在。
我去東宮侍奉太子之前,先去見了官家。
內侍端來絕子湯,呈至我面前。
「太子日後會有很多女人,她們都可為太子綿延子嗣,唯有你不可,你可明白?」
官家對我說的這番話,我至今銘記心中。
太子私底下命人查閱古籍,去民間搜集偏方。
我知太子何意,誠惶誠恐去勸阻太子。
太子看著我,眼眶濕潤:「若不是因為朕,都是因為朕……」
太子攬我入懷中,我靠著太子胸膛,生平第一次臉紅。
太子見我沒有拒絕,又鬆開了我。
「朕做太子時, 你可曾思慕過朕?」
太子垂眼,滿含期待地凝視著我。
我心潮洶湧,含羞點頭。
東宮那些時日,我時刻警醒自身,不敢行差踏錯。
可如今,我不想再違背心意。
「得見天顏, 再無人能入如芝的眼。」
話一出口,我便知自己衝動了。
太子喉結滾動, 摩挲著我額前的碎發。
我抵住太子胸膛,輕喚「陛下」。
「不能為陛下生兒育女的我, 陛下也願意要我嗎?」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試問太子。
太子眉眼溫情,千言萬語化作兩個字:「朕要。」
話落, 太子輕輕扣住我的十指。
身後明黃簾幕, 重重落下。
我侍奉太后湯藥, 已有月余。
太后好轉, 太子卻強留我於宮中。
徐子欽關心則亂, 上朝之際,當面問官家要人。
太子正愁沒有藉口退掉我的婚事,如今徐子欽送上把柄。
太子斥他目無綱紀,將人貶至黔南一帶。
我聽聞此事,太子一臉陰謀得逞地看我。
太子厚顏無恥, 一如從前。
未過多久,太子對外宣稱, 禾陽縣主病逝。
我搖身一變, 成了後宮裡的裴修媛。
太子妃如今成了皇后,高居鳳座, 我向她請安行禮。
她瞪著我, 憋了一肚子譏諷我的酸話。
我知她要說什麼, 無非是近來陛下專寵, 引得後宮姐妹相妒。
我先發制人,呈上苦心研製的合歡香。
太子妃一時愣住, 不太情願地收下。
同樣的香,我還備了一份送往周貴妃處。
我大驚,太子陰險小人,大逆不道。
「(官」後宮總算熱鬧起來, 太后十分高興。
太子這回沒防住, 臉色垮得不像樣。
我在旁笑他:「陛下無欲無求,是要修仙不成?」
太子卻深深望著我, 良久後落下一滴淚來。
後史記載, 官家攜后妃於錫山避暑。
是夜走水, 火勢危急。
修媛裴氏闖入火場救出皇子公主,授封為貴妃。
貴妃裴氏,侍奉官家二十二載。
後舊疾復發, 於冬日病逝,享年四十五歲。
官家感念裴氏,追封為昭德皇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