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活生生地站在這裡,只不過真人比電視上還要更瘦一些,留著長發,用青色的頭繩束了起來。
連舟渡察覺到我的眼神,有些無奈道:「怎麼逃到這裡還有我的粉絲。」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決定新的地方新的開始,不再討好別人。
「其實我是立奈淞老師的粉絲。」
立奈淞擅長西方樂器,連舟渡擅長東方樂器,兩個人既是對手也是惺惺相惜的夥伴。
「那我就放心啦。」連舟渡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帶著偶像包袱和人說話很累的。」
「姐姐,你認得到他噻,搞快喊他回去嘛,他打麻將太兇咯,我都要把褲兒輸給他咯。」
「嘴上說討厭他,心頭不曉得比哪個都喜歡他喲。」喬嬢嬢傲嬌地補充道。
明明是來到桃源鎮的第一晚,我卻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老家。之前一直在飄著,而在這裡終於安穩了,落地了。。
我仍舊不可避免地想到趙舒城,想到許月的九十九朵玫瑰,但我明白,我的一生不可能困居於玫瑰之戰中無法自拔。
過去的爛人爛事就讓它過去吧。
風吹乾了我的眼淚,我不想再為它哭泣了。
9,
小李經常會和我吐槽奇葩王姐和小林她們,她現在的口頭禪是:「我要每周刮一次彩票,哄自己上這個(禁音)班。」
「我辭職之後心情好多了,就是每天閒得不知道做點啥。」
「做自媒體唄,你那邊有山有水的,拍出來多好看,要是成功了我就來投奔你。」
小李這個提議好,桃源村有山有水,隨便一拍都是水墨畫一般的鄉村美景,讓人仿佛走進了詩畫的世界。
說干就干,我立即在網上買了一些拍照設備。
等到去取的時候才發現,這裡是村裡,唯一的驛站離這裡還挺遠。
我鼓起勇氣去向喬嬢嬢求助,以前的我總不好意思向別人尋求幫助,總想著自己多棒別人做些什麼心裡才踏實。
喬嬢嬢大手一揮,把家裡的電動三輪車借給了我。
不過我們很快遇到了難題,我不會騎電動三輪,喬嬢嬢的老伴老寧頭最近扭到了腿不方便騎車,村裡大部分是老年人和像蔣明明那樣的留守兒童。
喬嬢嬢繼續大手一揮,喊來連舟渡,「我記得你會騎電動三輪兒車,你方不方便送小桃子去取哈快遞嘛。」
連舟渡乖乖地接過鑰匙,「要得。」
突然一個胖乎乎的身影竄到了三輪車后座,「我也要去。」
正是蔣明明是也。
「你太胖了,我載不動。」
「哥,算我求你咯,我好想去買辣條來吃喲。」
連舟渡拗不過蔣明明,只能同意。我們背著一車拍攝器材回來,蔣明明迎風撕著辣條吃,吃得滿嘴都是油,吃完他就想壞心眼地往連舟渡身上抹。
連舟渡習慣性地閃躲,忽然他神色有異,立即急剎。
「你怎麼了?」我急切地問道,連舟渡的嘴唇霎時間變得有些紫了。
「陶小姐,可以幫我拿一下有口袋的藥嗎?」
我立刻從他身上掏出一盒藥,掰開一片遞給他。他吞下之後,神色舒緩了許多。。
我攙扶著他躺在后座上,湊近看連舟渡才發現他太瘦了,以至於眼窩那裡有些凹陷,看上去有些病氣。
「對不起哥哥,我再也不這樣逗你玩了。」蔣明明有些不好意思。連舟渡摸了摸他的頭,「沒關係的,是我不好,沒接得住你的玩笑。」
索性離小院已經不遠了,我讓連舟渡躺在三輪車後面,我在前面推著走,蔣明明哼哧哼哧地在後面幫忙。
他真的很輕,輕得好像會隨時飄走。
10,
我與連舟渡之間的緣分就好像一根若有若無的線總是接連著。
他專注地盯著我拍攝出的視頻,我將攝像頭綁在了小花身上,引導著小花從清晨到夜晚記錄桃源村的一呼一吸,貓低頭時所聚焦的是具體的一株刺兒菜,貓抬頭時它看到的是紅日緩緩從山間升起,剎那間世界放大,波瀾壯闊。
「陶小姐,你的視頻很美,很輕盈靈動,你會成功的。」
連舟渡認真地跟我說。
「請一定要堅持做下去,這個世界很多人終其一生無法挖掘自己的天賦,也有很多人發現了自己的天賦卻無法再堅持做下去,能夠在自己擅長並且熱愛的地方走得越來越遠,是一種幸福。」
「連先生,那你很早就挖掘了自己的天賦,一定很幸福吧。」
「是啊。」
連舟渡拿起一根隨身攜帶的笛子,悠揚地吹了起來,聽他吹的曲子,人仿佛變回了孩童,只需要無憂無慮地循著風的方向奔跑,沒有煩惱沒有內耗。
只可惜連舟渡沒有吹完,就喘著氣停下了。
「我讓蔣明明晚上繼續吹給你聽,他也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啊。」
「我很喜歡看他到處瞎跑,怪叫,是不是很奇怪?這或許是一種童年的補償心理,我的父親對我很嚴格,我只能不停地練各種樂器,因為我是神童,我是少年天才。」
突然我內心升騰起與連舟渡的共鳴,原來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是不自由的孩子。
我沒有自己的床,只能打地鋪睡在客廳,陶家不允許我睡踏他們的沙發,我很知足了,因為我知道我在家的每一平米都是別人施捨的,我需要做的很多來換取他們的喜歡,從而厚著臉皮再多住幾年。
「你知道我為什麼也很喜歡蔣明明嗎?因為他沒有邊界感,是不是也很奇怪,他天然而孩子氣地覺得這個世界所有的空間都是他的,我也會也好想這樣。」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我們。」
我與連舟渡異口同聲道,當你覺得別人有一點奇怪時,她/他可能只是有一些創傷。
11,
被我們喜歡的蔣明明,也會被同齡小孩欺負。
陶源村的小孩都要去西林村上學,西林村富裕一些,大部分孩子都不用留守。
「你沒媽你沒爹,我有媽我有爹。」
他們編著歌謠圍繞在蔣明明的身邊,「蔣明明沒有爸媽,褲子開花花,腦袋頂西瓜,一跤摔成大嘴巴。」
孩子的世界很純粹,有時候是很純粹的惡。
蔣明明就和我們窩裡橫,被打也不吭聲,直到有次被我撞見。
活了二十八年,我很少發怒,因為我很害怕處理髮怒之後的後果。我是一個孤兒,沒有人會給我托底。。
但我願意為蔣明明托一次底。
「如果你們再欺負蔣明明,我就去找你們家長,讓他們打你們。」
幾個小朋友頓時嚇得散開。
但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很快西林村一個刺頭的家長氣勢洶洶地來到我的小院,給我劈頭蓋臉一頓罵,「哪個准你嚇我兒豁!」
「小心老子的砣子。」
「趙四德,你在這兒跟哪個冒皮皮哦,你老漢當年死咯,你們孤兒寡母遭欺負的時候是哪個站在你面前的?」
「喬姐,原來你跟她認得到嗦,你認得到的肯定是好人噻,那肯定是我兒在這兒編瞎話,回去我就收拾他。」
趙四德給喬嬢嬢賠了半天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在這個夜晚又發生了一件令人驚喜的事,我的視頻爆了,獲得了幾萬點贊。
陶小姐拾光紀這個帳號迅速漲粉到三十多萬粉絲,速度快到讓我有些緊張。
「這是仙女吧,娶妻當娶陶小姐。」
「好高級的審美,吊打現在的流水線視頻!」
「媽媽我也是吃到細糠了。」
……
我真的配得上這些稱讚嗎?
我被捧得很快,這讓我隱隱約約有些害怕,倘若有一天我出現了一點瑕疵,這些把我高高捧起的是否也會把我貶到塵埃。
連舟渡一眼看出我的顧慮,他說,「陶小姐,我被冠名天才作曲家許久,但天才也會靈感枯竭,我已經很久沒能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但我現在還能吃很多老本呢。」
我被他逗笑了,問道。
「所以你是來桃源村採集靈感的嗎?」
「算是吧。」
「連先生,當你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時你就會離開嗎?」
「會,我總有一天會離開的,陶小姐,希望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不要傷心。」
「那會是很平凡的一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區別。」
「你會給我一些暗示嗎?離開的時候。」
連舟渡輕輕用食指指腹貼了一下我的額頭,「這就是我離開的暗示。」
他的手指很柔軟,就像唇一樣,輕輕一吻。
我在想什麼?我的臉紅了。
連先生,他又在想什麼?
12,
喬嬢嬢是一個很愛熱愛的人,她燦爛而熱烈地活著從不顧及世俗的眼光。
就像她與老寧頭雖然是老伴,卻是五十歲才在一起的。她說,「我年輕那陣兒就喜歡個人到處切逛一逛,好開心、好安逸哦,就是不喜歡遭約束到起。」」
「蘇萍梅結婚結得早,為了兒女那是盡心盡力咯,哪曉得他們都選起在大城市頭定居,回都很少回來咯。」
「今兒天是我跟蘇萍梅的生日,也不曉得她在外地過得咋樣咯。」
我想蘇嬢嬢此刻即便不像喬嬢嬢那樣身邊有很多人陪伴,但也很幸福,因為她終於鼓起勇氣走了出去。
為六十歲的蘇嬢嬢出逃的勇氣讚頌!
在鄉下過生日最好的是能夠放煙花,老寧頭買了各色煙花,一個接著一個絢爛的煙花在天空綻放。
煙花綻放的時候人總是忍不住看在意的人。
我與連舟渡目光觸及,此刻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
連舟渡突然在一個粉色煙花落下天幕的那刻將手指輕輕覆蓋在我的額頭上。
他在我耳邊大聲地說,「陶小姐,我終於寫出滿意的曲子了!」
煙花秀落幕之後,哄吵的熱鬧歸於平靜的安穩。
連舟渡掏出笛子,開始吹奏,曲風輕快悠揚,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好奇地闖蕩著世界。
可我卻隱約覺得這笛聲裡面藏著巨大而空無的寂寥,空得讓人難以抓住一個具體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我鼓起勇氣問連舟渡,「連先生,你還會留在這裡嗎?」
他溫柔地為我抹去了眼淚,「我很想,但我不屬於這裡。」
是啊,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作曲家,怎麼會一輩子甘居於鄉村之中。
煙花落幕之後,我們各自都要歸於自己的位置。
我卻瞧見連舟渡看桃源村每個人的眼神充滿了羨慕,無論是白頭偕老的喬嬢嬢和老寧頭,還是皮猴子一樣狂奔的蔣明明。
他好看的嘴唇張合,「人縱使年少成名,卻無法抓住過去的時光與未來的歲月,想來也是一場枉然。」
連舟渡看我的眼神分明藏著遺憾。
這讓我越來越不安,或許這場盛大的煙花秀就要戛然而止了。
13,
這是小院裡尋常的一天,雞公四五點依舊準時打鳴,露水輕盈地落在一片葉子上,小花托著大大的肚子,朝著我打了一個蔑視的哈欠。
我用鏡頭捕捉到這一刻,總以為瞬間能夠因為記錄而成為永恆。
而當我興沖沖地走到連舟渡的院子,敲了好幾下門,「連先生,我拍了新的視頻。」
沒有人回應。
我才終於意識到,連舟渡真的離開了。
我曾無數次設想此刻,卻未料到這樣的戛然而止是我們故事的結局。
朋友嘛,總有階段性的,我連他的聯繫方式都沒有,或許也算不上朋友。
心裡的苦澀一點點蔓延開來,如同舔了黃連尖。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回籠覺,就聽到連舟渡在外面喊「陶小姐,來聽曲子。」
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興沖沖地去開院門,我看到他終於長了一些肉,看上去更有精神了,怪不得說話聲音也洪亮了許多,「太好了,我等會去村小接蔣明明,帶上小花一起來聽。」
他伸出手指輕輕扣在我的額頭上,就像昨晚那樣,「我不會走了,我會一直陪著你們,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