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嗤了一聲:「張小姐家裡的確好,一件衣服就夠她們在這兒跳上大半個月。可她們中的大多數也只是為養家餬口,不知小姐走到那一日,可願為家人如此苟活?」
我很確定,他在嘲諷我。嘲諷我不知人間疾苦。
但我沒法反駁,因為我的確不知。
7
放下帕子,忍住不適,我仔細地去打量這裡。
很漂亮,燈光、舞台、和女孩子的笑,一切都很漂亮。
他若不說,大約我只會覺得她們貪戀這種漂亮,不會注意到,那些笑並不輕鬆,甚至偶爾還有不甘願。
孟喬伸出手,朝我彎腰:「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邀小姐共舞一曲。」
我這才想起,我們來是跳舞的,這裡是比麗景樓大很多倍的是非場,在這裡表演一場,他想要愈傳愈烈的緋聞,就事半功倍了。
我自然是不會跳舞的,要的就是這份不會。
大庭廣眾,堂堂一方少帥,卻輕聲細語地哄著教我學舞,哪還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畫面。
我搭上他的手,被他輕輕拉近,有寬大灼熱的掌覆上我的腰。
儘管早有準備,還是太近了,他的呼吸,他的氣味,他低頭說話,在耳邊掠過的那陣酥麻。
我想用拳將我們分開些,他卻把我的手也貼上他的腰。
一瞬間,臉就蹭上了他的胸膛。
我努力忍了,可心跳和臉紅都忍不住。
他尤不知足,靠得更近道:「對,就是這樣,江南多美人,美人多嬌羞。你的臉可以再紅些,那明日的傳聞,便會更可信些。」
同剛剛的刻薄簡直是兩個模樣,惱得讓人只想一腳踩上去。
也的確踩了,三寸高的鞋跟,踩了很多很多腳,踩到最後,那點高興早沒了,只覺得自己笨得丟人。
孟喬朗笑著把我摟進懷裡:「不笨不笨,我們蕙心就是可憐我沒有機會獻殷勤,才施捨我這幾腳的。」
他是故意說給旁人聽的,可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就在我耳邊,震得讓人晃神。
8
出了百樂門,我幾乎是逃似地甩開他的手。
他卻握緊道:「車上還有司機,張小姐,做事不要半途而廢。」
密閉的空間裡,我拚命張望窗外的風景,想分散自己的心思,忽略那隻握在他掌中的手。
這一張望,就看見了許嘉豐住的那處小院。
不同於往日的乾淨,院牆上被雞蛋菜葉砸出許多髒污,還被人寫了大大的「漢奸」兩個字。
我沒忍住往外湊了些,想看得更清楚。
身邊的人把我拉回:「怎麼,還捨不得這個未婚夫?他現在可了不得,在日本人的實驗室做事,是醫學院出了名的敗類,還是離遠些好。」
我沒有捨不得,我只是替伯父伯母難過,他們是那麼好的人,知道了,該如何是好。
這份難過時日有些長,長到孟喬都忍不住扔了一堆報紙給我道:「張小姐,不該想的事別瞎想,有這功夫,倒不如多看看報紙,了解了解外面跟你長大的宅院有什麼不一樣。」
很不一樣。
報紙左邊的版面登著選美的泳裝,右邊卻是北方又失了幾城。
家裡也是訂報紙的,但爹從不讓我看,到今天,我才理解為什麼他的眉頭越皺越深。
我孜孜不倦地看了好幾天,看得飯也忘了吃。
孟喬再來時,我對這個人有了更深的認識。
他是一個英雄,在這個時節,拒絕日本人需要勇氣。
我更配合他的計劃了,今日是進女子大學。
我有些忐忑,學生們大多跟我一個年紀,可她們看著那麼飛揚,有人短髮齊耳,有人長髮捲卷,多姿多樣,真鮮活。
孟喬低聲跟我解釋著:「有田幸子最好的朋友就在這所學校,正好我最小的妹妹也在,我帶你來見妹妹,消息總能傳到有田那裡。」
有田幸子,就是那個看上他的人。
至於他妹妹,是個很進步的學生,拉著我走了好多地方,還給我介紹了很多同學,裡面有一些,竟不是高官富商家的女兒,只是有心向學。
送我們出校門的時候,她熱情地對我說:「張姐姐,你也應當來讀書的,任何人的青春,都不應該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裡虛度。」
我聽見我的心狠狠動了,可我又清醒地知道,我不可能永遠留在上海,遲早得回那方院子去。
9
回到孟府,吳媽更加重了這種無力感。
她皺著眉對我說:「小姐,我雖是奴,可也是您的教養嬤嬤,夫人不在您身邊,我就得負起教養之責,若您再跟孟公子單獨出去,我就得讓您抄家規了。」
孟喬從屋外走進來,哐一聲放下槍:「住在我孟府的人,何時輪到你來管進管出了?」
吳媽抖了一下,哆嗦著還要說,卻被翠竹扛起搬了出去。
孟喬立在窗邊,看著牆上的畫道:「這屋子,是仿了我母親曾經住過的那間。她是個很有毅力的女人。我父親對她而言是個混蛋,一眼相中她,明知她志向遠大,也不管不顧地把她搶回來。
在安南,我們孟家是天,搶了也沒有人敢管,她被強迫,被囚禁,甚至被逼有了我。
有了孩子的女人,就連我父親都放鬆了警惕,可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她藥倒我父親逃走了。
我父親憤怒、傷心,一氣之下娶了三個姨娘,妄想她聽見會回來,可她沒有。
就連我們搬來上海,也是因為聽說她在這裡,只是這些年,父親依舊沒有尋到她。」
我聽得有些入迷,卻也不解道:「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告訴我?」
他笑了笑:「我想她是很恥辱有了我的,可是很奇怪,我卻佩服她,佩服她像野草枯而又生,風火侵之亦不絕。
張小姐,這些日子我帶你見了很多人,無奈落魄的舞小姐,向陽而生的學子,可我最想介紹給你的,是我的母親。
我想告訴你,世間路千萬條,不管遇著什麼,我們都當先求生,再圖其他。
清白,並不是什麼值當你送命的東西。」
我看著他,突然想起剛來孟府那天,我把簪子抵在脖子上,他無端冰冷的眼神。
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就這麼在我心裡瘋長。
或許他留下我,帶我去那些地方,根本跟所謂的計劃無關,他只是憤怒,憤怒我輕賤了自己的性命。
可好端端的,一個陌生人何至於為另一個人費盡心思至此?
那個答案就在我心裡呼之欲出,我卻不敢觸碰,我怕碰了,我也不懂怎麼回應。我那麼古板,仿佛同他活在兩個世界。
10
孟喬走了,臨走前通知我,下個月一號,他會在家裡舉辦宴會,正式帶我出場,拒絕有田家。
他對我說:「張小姐,一號過後,我會送你歸家,此去一別,望你珍重。」
準備宴會當是很忙,他沒有再過來,就連練舞,也是我跟翠竹練。
這是我跟他的最後一支舞,我練得很用心,就算吳媽再怎麼耳提面命,我也當做耳旁風,只因我想做好這最後一場告別。
可就連這個願望,到最後都落了空。
那位有田小姐帶來了兩個人,許嘉豐和瑪麗。
瑪麗摟著李少的胳膊,不再是許嘉豐的女伴。
而許嘉豐,再不見從前對我的傲慢,一臉伏低做小地說:「蕙心,我跟瑪麗斷了,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來接你回家結婚,你就別在孟府麻煩孟少了。
咱們一起回去,你父母跟我父母都會很高興的。」
他把父母兩個字咬得極重。
吳媽高興道:「既然許少爺回心轉意了,咱跟他走吧,小姐,到底他才是你未來的丈夫。」
孟喬站在我身邊,不說話,只微微低頭看我,他在等我自己選擇。
好在對於許嘉豐,我早就做過選擇。
拉起孟喬的手,對著滿場賓客,我努力不怯場道:「許先生說笑了,這裡是大上海,你可說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該入土的東西。既然能自己選,孟喬實在比你好上太多,還望你有點自知之明。」
頭一次當眾侮辱一個人,我連後背都在抖,孟喬撫上我的背,低聲在我耳邊說:「張蕙心,你真讓人驕傲。」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像有魔法,讓人鎮靜。
就連那位有田小姐開口諷刺說:「我聽聞中國人最重孝道,張小姐連父母之命都不顧,看來不太孝順啊。」
我都覺得我還有開口再戰之力。
可孟喬把我護至身後,自己開口道:「選擇誰當伴侶是新時代女性的自由,我以為有田小姐在大學受教育,該是比蕙心更進步才對,看來是我想多了。」
有田的臉僵了一下,咬牙道:「我們的父親都在書房議事,孟喬君,我想我們也該過去,最後談一談。」
孟喬沒有拒絕,最後叮囑我道:「跟著翠竹,一步也別離開她的視線。」
11
我向來聽話,讓翠竹陪著,靜靜等在角落。
上海不愧是十里洋場,晚宴真是熱鬧,人們錦衣華服,交杯換盞,舞池裡全是窈窕俊雅的背影。
只有我和許嘉豐孤獨地立在角落。
我在等孟喬,他的眼神,則有些擔憂地跟著瑪麗。
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在我心裡太沒有人格,可此刻,我突然覺得,也許在他和瑪麗的故事裡,我才是那個非要闖入的阻礙。
他們千不好萬不好,可他們對自己的心誠實。
而我比瑪麗幸運太多,我的孟喬,千好萬好,沒有一點不好。
我想我得告訴他,他是這麼好。
可我從賓客滿堂等到燈落人散,還是沒等到他回來,我把他常待的房間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翠竹陪著我失魂落魄地回小院,只有月光的房間裡,有人眼神發亮地對我說:「張蕙心,你是在找我嗎?」
我奔上去,激動將我的臉燙紅:「孟喬,我們還有最後一支舞沒跳。」
他淺笑著,褪掉我的鞋,把它放在他的上:「好,那我們就這麼跳。」
翠竹早就帶上門出去,留音機里,旖旎的音樂緩緩流出。
他擁著我轉圈,轉著轉著,我的腰被抱起,高高地坐在妝檯上。
他低頭啄了我的唇一下、兩下、三下……
輕輕的,真癢,癢得讓人忍不住抬頭想要更多。
可他真壞,就是不給,不懷好意地蹭在耳邊問:「我們蕙心也想親我的,對不對?」
我茫然地看他,可我知道,我想。
我想像那些熱烈的女子一樣,丟掉羞怯,丟掉教養,只隨著心裡那股熱意走,攀上他的肩,他的唇,和他那張惹是生非的臉。
我想了,我也做了。
親到最熱烈,他氣喘吁吁地在我耳邊說:「不走好不好?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我的神志是迷離的,我的點頭是堅決的:「好,不走,陪著一輩子都不走。」
12
那些時日真是快活啊。
親吻,纏綿,耳鬢廝磨,除了最後一步,我們什麼都做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再回不去那個規規矩矩的張蕙心。
白日裡,我為他燙衣,叫翠竹去買最好的甬鄉藕,一碗湯、一碟菜,親手做了等他回來。
晚上,他會細細吃完我做的飯,不知饜足地敲著碗說:「張蕙心,這個蓮藕排骨湯,我還要再來一碗。」
通常是喝不完第二碗的,鬧著鬧著,我們就去了別的地方。
時光消磨得這樣快、又這樣慢,等我想起來翻報紙,日曆已經又翻過了兩個月。
我看不懂局勢,可我看的懂新聞標題上越來越多的感嘆號。
孟喬回來得越來越晚,就連跟他爹也不再爭吵,兩個人關在書房裡,有商量不完的事情。
吳媽晚宴第二天就被送走了,他說我的父母得保護起來,由吳媽去說,他們會比較信任。
我想帶他回去見見父母,卻知道這不是好時機。
直到七月,他卻自己跟我提道:「上海不太平,我們要回安南了,我跟你一起去接父母,跟我們一道走吧。」
起初我以為他是要誆我走,可整個孟府都開始收拾,他父親帶著那些姨娘妹妹先走一步,只留下他來掃尾。
偌大的孟府,到我們走那天,除了我的房間,全都搬空了。
他提了一壺酒,拿著兩個杯子道:「這個房間是我們的福地,蕙心,我想在這裡跟你喝交杯酒。」
我愣了一下,隨即翻行李道:「只有交杯酒不夠,我在永芳堂買了一套嫁衣,你等我換上。」
其實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買,就是一眼看上了,就是覺得用得著。
我換上了,他卻不跟我拜堂,滿眼都是留戀道:「拜堂?這麼重要的事,等到父母跟前才行,一杯酒,一杯酒我就很滿足了。」
我想成親是要父母在的,我想這輩子總歸是跟他,可喝下那杯酒,逐漸模糊的意識告訴我,他騙我,他竟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