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誰,把桌上盤子收了。」   
我正給兒子喂輔食,小勺子剛碰到他嘴邊。 
聽見這話,手就頓住了。 
一桌子親戚,大的小的,十幾雙眼睛全往我這兒瞟。
老公李偉手裡的筷子停在半空,臉有點紅。 
他媽的聲音又響起來,筷子敲著空碗沿,噹噹當的: 
「聽見沒有?聾了?」
我把勺子往碗里一放,瓷碰瓷,聲音不大。   
在這滿桌的喧鬧里卻挺清楚。 
起身的時候,椅子腿在地上磨出「吱呀」一聲。 
表妹湊過來,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嫂子,我姑一直這麼叫你啊?」 
李偉趕緊接話,笑得有點僵:
「我媽就這樣,記性不好,老忘事兒。」
我沒吭聲,端著盤子往廚房走。   
心裡明鏡似的,她記性好著呢! 
小區門口那隻三花流浪貓,她都能叫出「花花」來,扔貓糧給它吃。 
1
剛結婚那陣,我還試著跟她好好說過。 
那天她在廚房擇菜,我站在門口,琢磨了半天才開口:
「媽,我叫林薇,您以後叫我名字就行。」 
她手裡的豆角「啪嗒」掉在盆里。   
抬頭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手沒停: 
「知道了知道了,一家人,哪那麼多講究。」 
話音剛落????,就沖客廳喊: 
「那個誰,把醬油瓶遞過來!」
我站在原地沒動。
客廳里李偉正打遊戲,耳機掛在脖子上。 
頭也不回地喊我:「聽見沒?媽讓你遞醬油呢。」   
「她沒叫我名字。」我跟他說。 
「哎呀,她就隨口那麼一叫,你別往心裡去。」 
他眼睛還盯著螢幕,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 
「多大點事兒。」
多大點事兒? 
可這「隨」口的稱呼,就跟根細刺似的,扎在每天的日子裡。 
早上她喊「那個誰,把牛奶熱了」,中午喊「那個誰,衣服晾了」,晚上喊「那個誰,給李偉把拖鞋拿過來」。   
我就像個沒有名字的影子,在這個家裡晃來晃去。 
2 
有回帶她去醫院體檢,我提前掛了號。
護士在走廊里喊「林薇家屬」。 
喊了三遍,她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我碰了碰她胳膊:「媽,叫您呢。」
她猛地轉頭瞪我,聲音不小:   
「叫什麼叫?不會跟護士說我是她婆婆?」 
我沒理她,扶著她去排隊。 
輪到我們時,她突然扯著嗓子喊: 
「誒,給我倒點水。」
周圍排隊的人都轉過頭看。 
我手裡攥著水杯,走過去遞給她。 
聽見她跟旁邊一個老太太嘀咕:   
「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規矩都不懂,喊半天不動彈。」 
老太太搭腔:「現在的媳婦是不好管」。 
我站在旁邊,沒說話。 
那天我數著的,從出門到回家。 
她一共叫了我 17 次「誒」,8 次「那個誰」。
李偉下班回來,我跟他說這事兒。 
他脫鞋的手頓了頓:   
「媽年紀大了,你讓著點怎麼了?跟個老人計較這些,顯得你多沒度量。」 
我張了張嘴,想跟他說那不是計較,是尊重。 
可看著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話又咽了回去。
3 
最讓人堵心的是過年。 
年三十的年夜飯,客廳暖光燈把滿桌菜照得油亮。
李偉的表哥剛講完個笑話,一桌子人正笑得起勁。   
他媽突然站起來,手裡的公筷在紅燒排骨盤裡翻了翻。 
精準夾起塊帶脆骨的,穩穩落在李偉碗里。 
油星子濺到米白色桌布上,她眼皮都沒抬,笑著拍李偉手背: 
「多吃點,看你瘦的。」 
轉頭又夾了只油燜大蝦,在盤沿磕掉湯汁。
細緻剝掉蝦殼,連蝦線都挑得乾乾淨淨,塞進小姑子碗里:
「囡囡愛吃這個,多吃點,來年賺大錢。」   
小姑子笑得眯起眼,往她碗里回敬塊魚腹: 
「媽也吃,這魚嫩。」 
他媽公筷夾了一桌子的人,一圈人其樂融融。 
仿佛我是桌邊那盆觀賞性的冬青,連影子都多餘。 
直到他媽夾菜的筷子晃到我面前,在盤子裡來來回回扒拉。 
最後,夾起塊白生生的蘿蔔。
「啪」地拍在我碗里,聲音不大,卻讓滿桌的笑鬧聲都頓了半拍。   
「她不愛吃肉。」 
她對著滿桌親戚解釋,語氣像是在說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 
「多吃點素的,刮刮油,女孩子家,胖了沒福氣。」
我盯著碗里那塊蘿蔔,邊緣還沾著點紅燒肉的油星。 
胃裡突然一陣發緊,像是被什麼東西攥住了。
結婚頭一年,李偉帶我回鄉下過年。 
他媽燉的紅燒肉香得能飄出半條街。   
我忍不住多吃了兩塊。 
李偉在旁邊笑我「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姑子還跟我搶最後一塊。 
怎麼到她嘴裡,就成了「不愛吃肉」?
李偉顯然也想起了這茬,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拿起公筷想給我夾塊排骨: 
「媽,薇薇也愛吃排骨,我給她夾。」
「夾什麼夾?」
他媽一筷子把他的公筷打回去,聲音陡然拔高。   
「女孩子家家的,吃那麼多肉乾啥?胖得跟啥似的,丟不丟人?」 
滿桌人都停下筷子,眼神在我和他媽一間來回瞟。 
表哥想打圓場,剛張了張嘴,就被他媽一個眼刀剜了回去。
我低下頭,把那塊蘿蔔往嘴裡塞。 
沒滋沒味,像在嚼蠟。
蘿蔔的澀味順著喉嚨往下滑,一路涼到心口。 
飯後小姑子偷偷拉我到陽台,晚風帶著點鞭炮的硫磺味。   
她搓著手,有點不好意思: 
「嫂子,我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實……」 
「她知道我愛吃肉吧?」
我打斷她,聲音有點發啞。 
小姑子愣了愣,眼神飄向客廳: 
「我……我回頭跟她說。」 
「不用了。」   
我望著遠處鄰居家亮著的紅燈籠, 
「她不是不知道,她是不在乎。」 
不在乎我愛吃什麼,不在乎我是不是被尊重。
甚至不在乎我是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在她眼裡,我大概只是「李偉的媳婦」這個標籤,連擁有「愛吃肉」的喜好都是多餘的。
陽台門被推開,他媽端著盤水果出來。
看見我們,揚了揚下巴對小姑子:   
「囡囡,進來看電視,外面冷。」 
完全沒正眼看我,仿佛我是陽台欄杆上的一抹灰。 
小姑子被她喊得一激靈,趕緊往裡走。 
路過我身邊時,低聲說了句「嫂子你別往心裡去」。
我沒說話,只是把手裡的垃圾扔進垃圾桶。
脆生生的「咔嚓」聲,在鞭炮聲里,顯得格外清晰。
那天晚上,我躺在臥室里,聽著客廳里傳來的麻將聲和笑聲,翻來覆去睡不著。   
李偉湊過來,身上帶著煙酒味: 
「別生氣了,我媽就那樣,老一輩思想,覺得女孩子瘦點好看。」 
「她不是覺得我該瘦,」我轉過身,看著他模糊的輪廓,「她是覺得,我不配吃那塊肉。」 
李偉嘆了口氣,伸手想抱我:
「多大點事,明天我給你買一大塊排骨,讓你吃個夠。」 
我躲開他的手,往床邊挪了挪。
有些東西,不是一塊排骨能補上的。   
4 
那天晚上,我躺在兒子旁邊。 
他的呼吸勻勻的,小胸脯一鼓一鼓,手還攥著我的手指頭。
這是他從出生就改不了的習慣,像是怕我跑掉。 
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怎麼也睡不著。 
結婚這兩年,這裂紋好像又多了幾道,就像我心裡的那些褶子,越積越深。 
手機在枕頭底下震動了一下,螢幕亮起來的光刺得我眼睛疼。   
是我媽發來的,就一句話: 
「新年快樂,薇薇。新一年要開心。紅包記得收。」 
我盯著那行字,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其實我不是沒想過走。 
剛結婚那陣???,他媽第一次當著親戚的面喊我「那個誰」。 
我晚上就把離婚協議的草稿在心裡打了一遍。   
那時候孩子還沒出生。 
我想著,大不了一拍兩散,總比在這兒當影子強。 
可家裡人勸我:「剛結婚就離婚,街坊鄰居該怎麼說?」 
我媽也抹著淚:
「忍忍吧,哪對夫妻不吵架?哪對婆媳沒矛盾?等你生了孩子就好了。」 
那時候方圓十里都沒聽說過誰離婚,傳統得沉甸甸壓在心上。
後來有了兒子,這念頭就更不敢碰了。   
他剛滿兩歲,晚上睡覺還會突然坐起來找我,奶聲奶氣喊「媽媽」。 
我要是走了,他就得在這樣的家裡長大。 
看著奶奶對爸爸呼來喝去,看著爸爸對奶奶唯唯諾諾,看著自己的新媽媽對他不好。 
更沒底氣的是錢。 
我在超市當收銀員,工資剛夠自己吃穿。 
真要帶孩子走,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找不到。
不是沒想過把孩子放娘家,可弟媳雖然嘴上不說,住久了終究是外人。   
上次回去,聽見她跟我弟嘀咕「奶粉又快沒了」。 
我心裡像被針扎了一下,第二天就帶著孩子回來了。 
李偉雖然窩囊,可每個月會把大半工資交回來,夠我們娘倆吃喝。
他媽再刻薄,至少每天能給孩子做口熱乎飯。 
這些瑣碎的「好處」,纏著讓我動彈不得。 
我抹了把眼淚,給我媽回:
「沒事,媽,她就是那樣的人,習慣就好了。」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我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像是把那句真心話也埋了進去。 
翻了個身,後背對著李偉。 
黑暗裡,他的呼吸聲挺響,帶著點呼嚕,大概早就睡熟了。
結婚這麼久,他好像從來沒真正醒過。 
沒醒過來看我在飯桌上被親戚打量時的難堪,沒醒過來看我攥著醬油瓶站在廚房門口的僵持,更沒醒過來看我聽見「那個誰」三個字時,心裡那根刺又扎深了幾分。
兒子突然哼唧了一聲,往我懷裡蹭了蹭。 
我趕緊屏住呼吸,輕輕拍著他的背。   
他的小手又抓緊了我的手指,溫熱的,帶著點汗濕。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在地上拉了道細長的光。 
我看著那道光,突然覺得,我也成了這屋裡的一道影子。 
跟著月光一起,在地板上縮成一團,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什麼時候才能像月光一樣,大大方方照進自己的日子裡呢? 
我不敢想。 
只能閉上眼,數著兒子的呼吸聲,盼著天快點亮。   
5 
後來我就故意不應聲。 
她喊「那個誰」,我假裝沒聽見,該幹啥幹啥。 
她喊「誒」,我就轉頭問李偉:「你媽叫你呢?」
頭兩次李偉還沒反應過來,順著我的話就應了。
被他媽瞪了幾眼後,也明白過來了。 
晚上關了燈,他壓著嗓子跟我吵:   
「你到底想幹啥?故意找茬是吧?」 
「我不想幹啥,就想讓她叫我名字。」 
我背對著他,聲音有點抖。 
「她都六十多了,你跟她較這個勁有意思嗎?」
他猛地坐起來,「我媽拉扯我不容易,你就不能讓著她點?」 
「讓?我讓了兩年了!」 
我也坐起來,掀開被子。   
「她叫小區保安都知道喊張師傅李師傅,叫我就只能是『那個誰』?我是沒名字還是不配被叫名字?」 
「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摔門出去,在客廳沙發上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聽見他媽在客廳跟樓下王阿姨打電話: 
「可不是嘛,娶了個祖宗回來,油瓶倒了都不扶,還挑三揀四的,現在的年輕人啊......」 
我扶著臥室的牆,慢慢蹲下去。
地板是涼的,跟我心裡一樣。   
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瘦長瘦長的。 
突然覺得,我好像真的沒有名字了。 
在這個家裡,我就是「那個誰」,是「誒」,是個幹活的,是個礙眼的。 
廚房裡傳來碗碟碰撞的脆響,是他媽在準備早飯。
我知道,等會兒她準會站在廚房門口喊「那個誰」,喊我去端粥。 
可我不想動了。
就想在這冰涼的地板上蹲一會兒,想想自己到底是誰。   
想想那個沒結婚時,在單位里被同事喊「林薇」,在爸媽跟前被寵成「薇薇」的姑娘,是怎麼把自己活成一道沒名字的影子的。 
6 
真正鬧翻是因為兒子的家長會。 
老師提前說了,要家長親自去,還得在簽到表上寫清楚和孩子的關係。
我本來自己能去,他媽非說: 
「你上班忙,我去吧,我孫子我還能不認識?」 
我攔不住,就讓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