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朗十七歲那年,第一個皇子誕生了,他做父親了。
又過半年,一子一女陸續誕生。
而我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他很急。
我問他急什麼,他現在已經不缺子嗣。他索性說了實話:「我總有種感覺,你遲早有一天會離開我。如果有個孩子,就能拴住你,你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直到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
我說:「這你不用擔心,不管有沒有孩子,我都會陪著你,直到八十歲。」
「好,那我就為你支棱到八十歲。」他壞笑著把我抱起。
晨朗十八歲了,親政了。
雖說親政了,霍太師人走茶不涼,重要朝政還把持在他手中,皇帝仍是個跛腳鴨。
親政以後,晨朗比以前忙碌了,來我這裡漸漸來得少了。有時一個月才來一次。
他提過好幾次,讓我搬宮裡去住,正式封妃。我不願意,他很生氣,拂袖而去,整整兩個月沒來找我。
我知道,他不再是那個聽我話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脾氣了,他不喜歡被人頂撞,他習慣了所有人巴著他,順從他,乞求他的聖寵。
他再來時,我還是一副愛咋咋地的樣子。
他扶著額頭:「唉,我真的是拿你沒辦法。」
我扶著額頭:「唉,我懶得很,不想去後宮那種是非之地,就讓我自己在這苟著吧,好不好嘛。」
「好吧好吧,唉。」
又過了兩天,晨朗再來找我,竟然帶了一眾太監和侍衛。
他以前從不會這麼興師動眾,都是悄悄來,悄悄走,不驚擾一草一木。
而這次這氣勢,本條街最凶的狗都嚇得夾著尾巴躲在牆角瑟瑟發抖。
他不說話,直接讓太監宣旨。前面是冗長的一段套話,我都沒太聽懂。就有一句聽懂了:
「……著封滿貴妃,賜居美滿宮……」
然後幾個太監就開始幫我收拾行李,請我上馬車。
我就無語。前兩天剛勸住,他又犯什麼毛病?直接給我封貴妃了?
我火了:「幹嘛?我說了,我不進宮!我不當妃子!貴的也不當!」
晨朗一臉漠然:「由不得你。」
「為什麼啊?給個解釋行麼?我們之前不是才說好的麼?」
「不是我需要給你解釋,是你要給我一個解釋。」他指著灶上一碗喝剩的藥湯,「那是什麼藥?
我說:「是,溫陽補氣的藥啊,我吃著調理身體的。」
晨朗冷笑。「我前天走的時候,你還沒睡醒,我就取了一些藥渣回去給太醫驗。太醫驗過,說這是苛子草,俗稱,避子藥。」
他頓了一下,又說:「後宮有幾個嬪妃我不喜歡,不想讓她們有孕,就讓她們吃這種藥。那你呢?娘子,我的娘子,是誰讓你吃避子藥的?」
我沒法回答他。
「你還記得麼?好久好久以前,我們就盼著孩子的降臨。」他陷入回憶,「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夫妻怎樣才能有孩子。後來,我們長大了,再後來,我們圓房了……我一直盼啊盼,期盼你的肚子鼓起來。在我心裡,她們生的孩子都不是我的孩子,只有我和你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我一直在企盼真正當上父親的那天。」
「可是……」他憤怒、失望、悲哀,「可是你根本不想生下我們的孩子,你一直都拿我當小孩耍!」
我低聲說:「這……可能是個誤會,大夫給我抓錯藥了,你等我會兒,我去找那個庸醫算帳……」
「呵,呵呵!」他笑,「這些年,是不是我太慣著你了?你不願意跟我進宮住,我答應了。你不願意當我的妃子,我依你。現在,你連我的孩子都不願生,你是不是想離開我?也許哪天,你就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你!」
我苦笑:「夫妻?晨朗,我們早都不是夫妻了,你還不願承認這一點麼?」
他一下子炸了,「承認什麼?我一直拿你當我的妻!我們說好相守到八十歲,你想提前跑路麼?從今往後,我不慣著你了,跟我回宮!」
我還想再最後掙扎一下,他說:「你想抗旨?」
這是他第一次拿皇帝的威嚴壓我。
我還能說什麼?
我坐上馬車,沒走多遠,聽到一陣巨響。我推開車窗回望,看見我的茅草屋,房頂被掀掉了。
我的家,被拆了。
馬車進了皇宮,駛入深處的後宮,這個無數女人都嚮往,我卻避之不及的地方。
往後餘生,我再也沒有從這裡出去。
9
我是滿貴妃,住在美滿宮。
起初,宮裡的人對我的到來抱著複雜的心情。驚訝,好奇,嫉妒,防備。
我不年輕了,比皇上還大三歲。也不算美麗,後宮那麼多絕色,我排不上老幾。我的身世也很差勁,連「良家女」都不算。
可我一冒出來,就是僅次於皇后的貴妃,就占據了皇帝所有的寵愛。
鮮有人知曉我和晨朗的過往。他們只覺得這事兒不可理喻。甚至有人說我是姜貴妃重生,專門來噁心霍皇后和霍太師的。
晨朗聽說這些風言風語,嚴懲了幾個人,震懾了一下後宮。但人言可畏,皇宮畢竟是皇宮,我和他再不能像尋常夫妻那樣相處了。
為了他作為皇帝的尊嚴,也為了我不被人揣測攻擊,我需要學會做一個真正的妃子。
第一堂課,學會向他下跪行禮。
當我第一次向他下跪,恭敬地說「臣妾參見皇上」時,感覺彆扭極了。
我們的關係,到底不復從前了。他是君,我是臣。他在上,我在下。我成了他的附庸,他的從屬,他的物件兒。
他趕緊把我扶起來,看得出他也很尷尬。
宮廷家宴時,我不能坐在他身邊,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坐在下方,上方是皇后。我不但要向皇帝下跪,還要向皇后下跪。
霍皇后對我的態度,始終是愛答不理,她像她的父親一樣倨傲,不把我放在眼裡。
好在她也從不為難我。
直到有一次,我犯了「大忌」。
那天我閒著無聊,隨手翻了翻以前的老物什。翻出了晨朗送我的那條紅裙子。
時隔經年,它依然鮮艷如新。
想當年,我十七歲,如被雨露滋潤的花苞,嬌艷盛開,是我一生中最驚艷的光景。
我忽然起了興致,換上這條裙子,美滋滋地去找晨朗,想給他個小驚喜。
路上,撞見了霍皇后。
她立馬變了臉色。怒喝:「大膽!」
我茫然。咋了?
然後我才知道,在宮裡,正紅色,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顏色。
即便我是貴妃,也只能穿嫣紅、粉紅。
我觸犯忌諱,在禮制上僭越,在皇后看來,是公然挑戰她的地位。
她拿住我這個把柄,開始大做文章,鬧得後宮前朝人盡皆知。
荒誕的流言也開始四處飄散:滿貴妃是姜貴妃再世,姜貴妃的陰魂要繼續禍亂劉家王朝。
鋪天蓋地的惡意向我襲來。後宮排擠我,前朝咒罵我,民間編歌謠諷刺我。
連已經殉葬的姜貴妃都被我「連累」,霍太師命人把她移出武宗的陵寢,屍體貼上符咒,焚屍揚灰。
甚至,姜貴妃外放藩國的兒子,也被迫自盡。
我這一條紅裙,竟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從始至終,作為皇帝的晨朗,都堅定站在我這一邊。
他為我爭辯,為我頂住皇后和大臣們的壓力。甚至在風口浪尖時,夜夜召我侍寢,宣誓他的態度。
直到有一天,天乾物燥風疾的一個傍晚,皇宮某處失火了。
失火的地方,正是東宮。
二十年前,東宮被大火燒毀,後來重新修葺,一直無人居住。如今這場大火,來得十分詭異。
這一晚,霍太師領著滿朝大臣跪在宮門口,靜默不語。
姜貴妃亂政十餘年,逼死皇后,又害太子全家死在烈火中,給雲朝刻下了太深的傷痕,以致於史官都不知該如何書寫。如今新帝繼位已十年有餘,可人人都怕再出一個姜貴妃,怕武宗一朝的亂象再現。
這場東宮大火,仿佛是老天爺給當朝天子的警告。
大火撲滅後,晨朗在廢墟前跪了很久。
我遠遠看著他。他穿著龍袍的背影,寬闊,高大,卻也孤獨,惆悵。
當年親人葬身火海的慘狀,一定令他終身難忘。親眼看著至親之人在生死邊緣掙扎,他撕心裂肺,他痛苦不堪,卻也無能為力。
我對他是如此感同身受。我的親生母親,也是被燒死的。我眼睜睜看著她變成火人,狂奔,慘叫,哀嚎,最終倒地不起,化為焦炭。那年我七歲。
火滅之後,又狂風大作,伴隨著雨夾雪,更是詭譎。
我把傘撐到晨朗的頭頂,「皇上,咱們回去吧。」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望著我。「朕到底做錯了什麼,連老天爺都要懲罰朕?」
我想了想,回答他:
「你最大的罪過,可能就是做了皇帝,還肆無忌憚地愛一個女人。」
他大為困惑。
「明明,我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愛你的,為何現在成了罪過……」
「因為他們被姜貴妃嚇怕了呀。」我苦笑,「他們說,我像極了當年的姜貴妃。出身低賤,不年輕也不貌美,莫名其妙獨占聖寵,把皇帝迷得神魂顛倒,不是女妖成精就是女鬼附體……」
「你不是妖,也不是鬼。你是把我從亂葬崗里救出來的菩薩,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
他和我相互攙扶著,打著一把傘,慢慢行走在濕滑的宮道上。
小時候,在外面偷雞摸狗受了傷,我們都是這樣互相攙扶著回家。
回到美滿宮,已是後半夜。我們緊緊抱在一起,一刻沒有分開。
我感覺,這也許是我們的最後一夜了。
他吻我,在我耳邊說:「娘子,求你,先委屈一陣子,給我點時間,等我徹底擺脫霍太師的掌控,收拾了霍家,不再受任何人的擺布,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起床去上朝,發現衣襟破了。我想讓宮女找件新的衣服來,他說不要,非要我幫他縫。
以前,他的衣衫破了,都是我替他縫。縫裂口,打補丁,接袖子……要是沒有我,他得裸著長大。哈哈。
現在不缺衣服了,衣服破了再換一件就好,幹嘛老盯著這一件。
「你慢慢縫,想跟你最後多待會兒。」他說。
我鼻子一酸。原來,相處只剩下最後這一點時間了。
我縫得很仔細,又很恍惚。手上在動作,心裡全是捨不得。
以至於最後,忘了把針取下來。
他走的時候,回頭望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是笑著的。眼尾卻垂著,沒有笑意。
10
我失寵了。
因為我留在皇上衣服上的針,把皇上的乳頭扎破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傷,但他就是不理我了,不見我了。
失去皇帝的寵愛,我墜落得很快。
後宮誰都敢瞧不起我,明里暗裡欺負我一下。霍皇后也開始有怨報怨,罰我的俸祿,裁我的宮人,晨昏定省的時候讓我一直跪著不許起來。
其實我無所謂這些,已經打算躺平,但躺平之前還得象徵性掙扎一下,做些挽回動作。我想去找皇上挽回一下。我抄了一萬遍經書懺悔自己的罪過,我在他寢殿外磕頭道歉,磕得額頭起包。磕到第三天,從窗戶扔出一個紙團,我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
「傻娘子,意思意思就行了,求你別再磕了,我心疼要死,我給你磕頭行不。快回去吧,下雪了。親你,愛你,想你。」
一夜大雪。
第二天早上,世界銀裝素裹。好美啊。
我洗了臉,梳好頭,化上精緻濃艷的妝容。穿哪件衣服呢?我拿起了那件雲緞紅裙。
牡丹不會在雪天盛開,我偏要盛開一次。
我一身紅裙,光著腳丫,在雪地裡邊走邊跳舞。宮人看到了,都是一臉懵,退避一旁,小聲嘀咕「滿貴妃是不是瘋了……」
動靜越鬧越大,最後引來了霍皇后。
她看我不記上次的教訓,再穿上紅裙,又是輕蔑又是憎惡,就要叫人把我抓起來。
「誰敢動本宮!」我厲聲喝道,「本宮是姜貴妃!」
所聞之人,皆大驚失色。
霍皇后冷笑,「裝神弄鬼,黔驢技窮。」
我走到她跟前,低聲說:「霍小滿,我要見太師大人。」
她杏眼圓睜:「你,你怎麼知道……」
對呀,我怎麼知道她的乳名?
很巧,她的乳名也叫小滿,但那是七歲前。七歲後,就沒人這麼叫過她了。連皇上也不知道皇后曾有個乳名叫小滿。
而我卻知道。
鬼是什麼都知道的。
我幽幽地說:「我是姜貴妃,我要見太師,不然,我的魂魄會纏著你,讓你日夜不得安寧。還有,那晚東宮大火,是你放的吧?」
我臉色煞白,嘴唇血紅,頭髮漆黑,紅裙妖艷,赤足站在雪地里,目光冰冷幽暗。
霍皇后連連往後退,「我叫我父親來,叫他來收拾你……」
我轉過身,飄遠,留下一句:「今夜子時,我在美滿宮等太師。」
子時,月黯,風疾,宜鬧鬼。
霍太師單槍匹馬來的,是個猛人。
我一身紅裙,坐在殿里等他。
殿里燭火通明,四處散發著松香。
太師走到我面前,俯視我,「滿貴妃,現在不用裝神弄鬼了,說吧,為什麼要見我?」
我抬起頭,幽怨地望著他,「大人,我是雪兒啊,您不認得我了嗎?」
霍太師虎軀一震,瞳孔微縮。「你到底是誰?」
我淚水漣漣,抓住他的衣袖,攀上他的胳膊,「我是雪兒啊,我死的時候好慘啊,大人,我好慘啊……」
他沒有推開我,任由我抱著他,纏著他。過了很久,他說道:「你不是雪兒,你是她的女兒,小滿。」
「噗,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原來爹爹還記得我啊。」
他嘆氣,「原來你還活著,怪不得覺得你有幾分眼熟……」
「爹爹希望我死嗎?不,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我是賤妾所生的女兒,生下來就是賤的,不配擁有您的關愛。」
「這些年,是為父虧待了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還記得那年,我跟您做的交易嗎?我讓出皇后之位,您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件事您已經做了,第二件事,是要給我一樣東西。」
「嗯,我記得。你想要什麼東西?」
「我想要,我想要……」我琢磨著,忽然嘿嘿一笑,「我想要您的命。」
與此同時,我長袖一甩,打翻了燭台。燭火掉在地上,嘩地一下就騰起火舌。
殿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塗上了松油,遇火即燃。
等霍太師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我剛才抱著他時,把我的衣帶和他的衣帶打了個死結,他想往外跑,我卻使勁往裡拽。火勢越來越大,把我們包圍。
「你知道我娘死前有多痛嗎?你也嘗嘗她的感受吧!」我開心地笑著。
我的娘親,名叫雪兒,是個清純如雪的女子。她是我父親的妾,我小的時候,印象中,父親每個月會來我娘親房中一兩次。高興時,他還會抱著我玩兩下。
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我懂事了,才知道,父親並不拿我當回事。我只是他眾多庶出子女中的一個,他看重的只有正妻所生的子女。
府里的管事也經常教育我們,嫡庶有別,正房的公子小姐才是主子,要對他們恭敬順從。
我的父親有很多妾,我的娘親在其中並不算特別。雖然她滿心愛著我父親,天天念叨著我父親,她卻沒有從我父親那裡獲得同等的愛,連尊重都沒有。
高興了,寵她兩下。不高興了,隨意打罵。
妾,對我父親來說,只是玩物,喜歡的時候玩弄玩弄,不喜歡了就隨手破壞、傷害,棄擲一邊。甚至可以當禮物送人。
有一次,家裡大宴賓客,一位貴客看上了我娘親,向我父親討要。我父親竟毫不猶豫答應了。
我娘親抵死不從。我父親惱了,他喝了很多酒,雙目通紅,賓客走後,他把她打了一頓,還不解氣,抓起油燈砸在她身上,一下子燎著了她的長髮。
我娘親驚叫,慌忙拍打頭髮上的火,火又纏上了她的衣服。她向周圍求救,我父親警告下人:「誰都不許救她!」然後搖晃著醉步,走了……
她很快成了一團火人,橫衝亂撞,掙扎,打滾,哀嚎。最後沒了聲響,靜靜躺在烈火中,開到荼靡,凋落成灰。
而我,被鎖在裡屋,透過窗戶,看著這一切。
第二天,我父親酒醒了,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頭,命人把我娘親好好安葬了。從此再也不提。
然後,很奇怪地,他把嫡女的乳名改了。他的嫡女霍子楊,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於小滿時節,乳名都叫小滿。府里習慣稱她大小滿小姐,稱我小小滿小姐。我倆長得也有點像。
如此相似的兩姐妹,卻因為一嫡一庶,一個生來就在天上住,一個就註定在泥潭裡翻不了身。
現在回想,我父親改了嫡女的名字,不讓她與雪兒的女兒同名,也是因為做了虧心事,心虛。
幾天後,我從這個家逃出去了。
那時,我父親還不是太師,我也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後來,我一個人流浪,天天都在發愁怎麼養活自己,漸漸就把過去的一切淡忘。忘了我的爹,也忘了我的娘。
有些事你不忘卻,就沒法活下去。
我麻木地活著,直到遇見晨朗。
他是我的朗朗清晨,我的璨璨陽光。他是我的夥伴,我的親人,我此生最愛的少年郎。
可就是這生命中唯一的光,還是被我父親奪走了。
他來茅草屋接晨朗的時候,他沒認出我,我卻一眼認出了他。
這也正常。他沒怎麼變,只是老了些。而我女大十八變,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何況,我只是個他沒重視過的庶女,他大概早都不記得生過我這個女兒。
當時,我就想抄起菜刀衝上去要了他的命,為我娘親報仇。
但我忍了,為了晨朗。
在宮裡他來見我,說我是「賤妾」時,我又想要他的命,但我還是忍了,為了晨朗。
他把他嫡出的女兒塞給晨朗做皇后,我更想要他的命,但我忍了,為了晨朗。
晨朗說我喝的是避子藥,我就猜到是我那好爹爹乾的好事,他怕我生下孩子牽絆住皇帝,就偷偷把我的溫陽藥換成避子藥。
我一忍再忍,都是為了晨朗。
晨朗還沒長大,晨朗的帝位還不穩固,晨朗還需要太師的扶持……只有等晨朗真正獨立了,能自己治理天下,而太師成為他的累贅、掣肘他的皇權時,我才敢下手。
我是一定要下手的。他奪走了我的母親,又奪走我的丈夫。我生而為妾之子,我不想再當妾,我要當堂堂正正的妻,我的孩子不是庶子,我們不是輕賤的玩意兒,我們是有尊嚴的人……
我從小逃離那個家,獨立自由地活著,努力守護茅草屋裡的幸福。到頭來一切一切,都被這個「父親」毀掉。
餘生,我都要跟別的女人爭搶一個男人,這種滋味太難受了,我一刻都忍不了。
我想要獨占晨朗,可是我不能獨占皇帝的寵愛。
他們給我的生活,根本讓我無法活!
我看似與世無爭,可心裡埋著最深的執念與仇恨。我和晨朗走到如今這個境地,也許他也有錯,我也有錯,可我不忍心苛責他,只能懲罰我自己。
我把僅有的溫柔都給了晨朗,剩下的,就是至死不休的怨念。
這怨念,終化作熊熊大火,燒死我自己,也燒死我父親——這個燒死我娘的男人!
反正,晨朗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太師了。晨朗二十七歲了,太師還在背後操弄朝政,真的很討厭。晨朗投鼠忌器,一時鬥不過他,那就讓我來吧,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替晨朗解決掉他成長路上最後一個絆腳石。
大火將我和我父親包圍。他痛苦地嘶嚎,掙扎,簡直就是一頭野獸。而我,穿著鮮艷如嫁衣的紅裙,笑著閉上眼,這是我生而為人,最後的優雅。
11
一閉眼,一睜眼,一場夢過去,五十年彈指一揮間。
我,已經是八十歲的老貴妃。七十七歲的皇上睡在我身邊,緊緊抱著我,還像個七歲孩子。
他抱著的,其實只是一條紅裙子。也不是當初我穿的那條,那條已經在大火中跟我一起灰飛煙滅。他後來重新定做了一條,就掛在修葺一新的美滿宮裡,一掛就是五十年。
每到晚上,我的魂魄就穿上這條紅裙子,在美滿宮裡遊蕩,等待。
我在等他來,我想給他侍寢,我想獨占他的愛。
可他再也沒來過。
直到今天,四月廿八,小滿時節,我的八十歲生辰,他突然來了。
原來,他還記得那個「八十歲」的諾言。
他對著紅裙子說話,抱著紅裙子睡覺,又抱著紅裙子醒來。
他醒來了,對著空蕩蕩的紅裙子,又問了那個問題:「知道朕為何五十年不來見你?」
為什麼?難道不是因為我扎破了他的乳頭?
他說:「我恨你,我好恨你。說好了一輩子在一起,說了無數遍,你卻用那種方式離開了我,也不問我同意不同意。你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嗎?我所有的天真無邪在你身上,我最真摯純粹的愛在你身上,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苦和甜,這羈絆太深太深了,已經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可你,卻硬生生將它剜走,讓我生不如死。你死了,就跟我自己死了一樣,可我還要穿著這身龍袍,行屍走肉一樣活下去……」
他哭了,老淚縱橫。「你好狠,我好恨,怎麼遇到了你,怎麼愛上了你,生生被你折磨了五十年,心裡難受,說都沒處說。直到今天,你八十歲生辰,我才終於能鼓起勇氣,來罵你一頓……娘子,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他一連說了幾十個「好想你」,似是把這五十年的思念都說盡了。
天,也亮了。
而我久久不散的執念,在我滿八十歲這天,倏然解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在消散,慢慢湮滅在晨光中。最後,我努力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相公,來世,還希望能在亂葬崗挖到你。再見。」
他好像聽到了我的話,喃喃道:「娘子,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