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可以抄襲一些古人的詩詞為自己所用,是不是?」
我冷冷地打斷了她。
紀泠愣住了,她的臉慢慢地漲紅,一句話也說不出。
最後她無助地蜷縮起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溢滿了冷宮。
「我也不想這樣的……
「我知道這樣做是錯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在冷宮裡度過。
「這裡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再這樣下去,我不是發瘋就是活活被折磨死。」
我長嘆了口氣,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金銀細軟。
「這裡的盤纏,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了。
「接應的人我已安排好。
「今晚子時,便會有人來接你出宮。
「離開這裡,安安穩穩地度過後半生吧。」
紀泠扭頭望向我,神情從愕然、驚訝、喜悅……
最終定格在了猜疑之中。
「你只是後宮裡最普通的一個婢女,哪來這麼多錢財的?
「還有,那麼多之前跟我結過仇的妃子想進冷宮奚落我,全都被攔在了外面,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又是哪來的通天人脈,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送到宮外去?」
紀泠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深深的戒備與猜忌。
不錯。
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知道不能太輕信人了。
對於這個和我來自同一故鄉,又與我年輕時過分相似的姑娘,我總有些莫名的心軟。
於是,我當著她的面,撕下了那張覆在我臉上已有二十來年的人皮面具。
在看到我那張與當今聖上有五分相似的面孔時,紀泠的神情,只能用驚駭來形容。
10
晉王登基稱帝之時。
我飲下毒酒,以為自己就要死於異國他鄉。
可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竟在一方小小的密室之中。
救了我的,是一個我完全沒能猜到的人。
沈扶若。
曾經的晉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後來的太后娘娘。
我長期以來的假想對手。
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換掉了那杯毒酒,偽造了我的死亡。
然後,偷偷將我的「屍體」,帶到了這方密室之中。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驚疑地看著她。
在我看來,她應當是這個世界上最想我死的人才對。
我搶走了她的丈夫,她應該恨我入骨才對。
「太可惜了。」
沈扶若輕輕地嘆息。
「你有滿腔的才學,遠超於旁人的見識。
「趙燁卻只是把你當做爭權奪勢的工具使用……
「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我看著她。
這個一直以來讓我覺得無趣的、可憐的、悲哀的、見識遠不如我的女子;
這個似乎只知道琴棋書畫,女工廚藝的標準封建閨秀;
這個總是帶著溫和笑容,能面不改色地為自己丈夫納一個又一個妾室,似乎完美符合「三從四德」標準的封建完美妻子。
此時,她用漫不經心,甚至是嘲諷的語氣,叫著她丈夫的名字:
趙燁。
似乎那只是一個最微不足道,不足以放在眼中的東西一般。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從未看懂過她。
我用難以形容的驚駭眼神望著她,甚至無意識地往床內縮了縮。
「你想做什麼?」
我下意識地問出口。
沈扶若臉上,依舊是很淺很淡的笑意。
「以前在晉王府上的時候,你總是喜歡講些女子未必不如男子,女子也能有自己的事業這樣的話……」
沈扶若忽然靠得很近,幾乎將我整個人逼到了床與牆壁的夾角之中。
她聲音依舊那般溫溫和和,其中卻透著一種讓人無法違逆的強勢。
「那在你看來,我與趙燁,誰更能成就一番事業?」
話語中的野心,昭然若揭。
我望著她,神情已然無法用驚駭來形容。
那一瞬間,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從未想過,這個一直以來在我眼中是封建代名詞的女子,竟有這般的野心。
那些我曾經說出來,只為了減少自己愧疚感的話語,竟在她心中燃起了如此燎原之火。
我控制不住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
我這個自詡為開明,有見識的現代人,所想的也不過是輔佐一個男人去當皇帝,
靠著這個男人的恩寵來實現自己的抱負。
而她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女子,倒直接想踹開趙燁,自己當這皇帝了。
何其有趣!何其有趣!
我自詡開明,卻從未真正將她們視作與我平等之人。
仗著自己現代人的見識,內心深處暗暗地鄙薄這群古人。
覺得她們只知道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根本不可能真正接受現代的人人平等理論。
可原來,被套了最深最重枷鎖的,卻是我自己。
在被趙燁拋棄,灌下毒酒的瞬間,我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如同槁木死灰一般。
然而,在看到沈扶若的那雙眼睛——
野心勃勃的,如同永不熄滅的烈火一般。
那股火曾是我親自點燃的。
而如今,我願用自己的生命,成為她火中的不滅的薪柴。
於是,我心甘情願地跪在她面前。
奉她為君,供她驅馳。
為了她的野心,也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和抱負,我戴上了人皮面具,成為了她身旁最普通的一個婢女。
一晃,便是二十幾年。
11
趙燁賜我毒酒後,又假惺惺地感念起了我們曾經的感情。
當我還活著的時候,我對於他是個隱藏的威脅;
而我一旦死去,便成為了純潔無垢的白月光。
沈扶若看透了他這偽善的心理,親手將一個與我神似的替身送到他身邊。
那替身容貌有七八分像我,卻比我更清麗柔美。
且官妓出身,極擅長討好男人。
我親自指導她種種言行舉止,好讓她的一言一行都更像我。
又教會了她一些現代的知識——
那些知識,足以讓趙燁覺得她有趣新奇,
卻又不會叫他覺得構成威脅。
最重要的是,扶若給她安排的身世是低微的平民之女。
不像那些世家女子,趙燁需要處處提防,他可以在她的溫柔鄉里,放縱恣意。
可以說,她是我和沈扶若親手為趙燁量身定做的溫柔陷阱。
由不得他不上鉤。
果然,趙燁將她寵上了天,巴不得將心肝都掏出來給她。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我「活著」的時候,不見他如此深情;
我「死後」,他倒是對著替身演出一副痴情的模樣。
真真是可笑。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覺得那個女子足夠低微,足夠無害,足夠可控,所以才能「放心」地去愛罷了。
而她也不愧是我和沈扶若親自選出的棋子。
一年後,她便懷上了身孕。
趙燁因為擔心世家坐大,背地裡一直偷偷給後宮妃子下影響生育的藥物。
是以至今仍膝下無子。
扶若因為用藥過多,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而我們,需要一個孩子。
這便是那枚棋子最大的意義。
在她懷胎十月,順利生下皇子時,她的任務也便宣告終結了。
扶若對外宣稱其難產,因血崩而去世。
實則將其偷偷送回了鄉下,與家人團聚。
——她本是官家女子,父親因得罪權貴而落得抄家的下場。
舉家男子發配邊疆,女子沒入教坊司。
是扶若救了她和她的家人。
作為回報,她甘願成為一枚棋子。
俘獲趙燁的心,並誕下皇嗣。
她做得很好。
說來也是巧。
或許是因為她生得本就與我頗為相似,就連那生下來的孩童,也與我有五分像。
有了這個孩子後,便只剩最後一個障礙了。
扶若開始給趙燁下慢性毒藥。
每次下的劑量都很輕,保證查不出什麼端倪。
原本,我們以為或許得花個五六載,才能徹底讓他的身體垮掉。
可趙燁自登基後,就日日沉迷於酒色。
——事實上,若他能當個勵精圖治的明君,我也不至於為了一己之私,而讓整個天下陷入動盪。
然而一個滿腹算計,乃至剽竊女子詩文的人,在得勢後,又怎麼可能當一個光明磊落的君主?
趙燁身體本就算不上多好,又被酒色掏空。
是以那藥,比我們想像得更快地,發揮了用處。
在登基的第四年里,他終於駕崩了。
而他膝下唯有一子。
那個與我有五分相似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唯一的繼承者。
而那時,他只有三歲。
扶若作為他的嫡母,作為皇太后,理所當然地開始垂簾聽政。
子少母壯,大勢定矣。
12
這些年,扶若勵精圖治,片刻也不敢歇息。
而我亦竭盡所能地暗中輔助於她。
表面上,我只是永壽宮中一個普通的宮女。
而實際上,那些政令,不知有多少出自於我手。
這二十年間,我和扶若都未曾忘記過我們曾經的理想。
這個國家,在我們手中,在一點點地變好。
但同時,小皇帝也在一點點地長大。
他是扶若親手撫養的,又與我有五分相似。
可以的話, 我真希望我與扶若一手創造的盛世, 能在他手中更進一步。
可他太讓我失望了。
好高騖遠, 自以為是。
沒有一絲上位者的胸懷與膽魄,只有滿腹的齷齪算計。
就如同當初的趙燁一般。
而當他將紀泠, ——那個同當初的我萬分相似的女孩帶回宮時,我心中的失望,達到了頂峰。
他以為,靠著紀泠的聰明才智, 那些遠超古代的知識與技術, 能讓自己擁有與太后對抗的資本。
在需要時將紀泠奉若至寶, 沒有利用價值了,便直接打入冷宮。
何其薄涼。
如此無德無才之人, 如何做得皇帝?
天下, 非我、非沈扶若、非趙燁、非趙誠、非紀泠……
非一人之天下。
天下, 乃千千萬萬人之天下。
能者居之,賢者居之。
有何不可?
家天下的繼承制, 是為了保證政局穩定、權力平穩接替, 黎民免受刀兵之苦。
可若是能在保證朝政穩定, 不波及無辜庶民的情況下。
廢舊帝,立新皇, 又有何不可?
紀泠被送離京都的三個月後,小皇帝被廢。
臨朝稱制了二十年的沈太后,登基稱帝。
13
沈扶若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拜我為相。
朝中群臣紛紛上疏勸誡。
一個無功無才的老宮女,如何能當得宰相之職?
而她卻一力擋下了所有異議,堅決拜我為相。
這是當初她對我的承諾。
她為君, 我為相。
來日史書中,共同篆刻下我們的名字。
蟄伏了二十四年,戴了二十四年的面具, 只為等待這一刻。
我已等得太久了。
那日在冷宮中, 紀泠曾經絕望地問我:
「難道我們真的什麼都做不到嗎?
「我以為自己能改變這個時代, 可沒想到,最後是我自己被時代改變了。」
不, 不是的。
一個人想改變一個時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時代的發展,需要千千萬萬人去推動。
無論我再怎麼努力, 這個封建的社會也不可能一舉變成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自由而平等的時代。
但我能在這裡為她們點燃一把火。
如那年我在晉王府中,無意間的一番侃侃而談, 點燃了一個本應心如止水的女孩心中的火焰一般。
於是,在數十年後,她成了這個世界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
我將在這不屬於我的世界裡, 高舉著旗幟,為所有後來者而燃燒。
這個世界裡,除了第一位女皇帝, 第一位女丞相, 還會有第一個女將軍、女大儒、女醫師,女匠人……
等到千千萬萬人共同舉起火把之時,或許我們就能看到那一絲改變的曙光。
即使我最終不能見到那一天, 我也能自豪地說出:
「這個世界,因為我來過,而稍微變好了一些。」
於願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