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這個字,往後再不許提了。」
裴渡的眉頭舒展開。
他對我微微一笑。
「好。」
「不提了。」
17
次日下午。
那位游醫來了。
裴渡已免去他的禮數,但他一進殿,還是鄭重地行了大禮。
原來,裴渡隨陛下微服私訪時,隨手救過一個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童是游醫的孫女。
她年紀小,又嗆了水,視線模糊,並不記得他的臉。
只記得,恩人腰間有塊金鑲玉的玉佩,祥雲樣式,帶著紅穗子的。
游醫不為達官貴人看診,只是怕惹出禍事,牽連家人。
對他有恩的人,自是可以。
游醫為裴渡把脈,倏然眉頭緊鎖。
「殿下不是得了怪病,是中了毒。」
「這毒只有江南有,所以宮中太醫診不出來。」
我憂心忡忡:
「可有解法?」
他面色凝重:「當下,只有以毒攻毒了。」
「但此舉亦有風險。」
我蹙著眉,看向榻上的裴渡。
他回望過來,對我笑了笑,從容又平靜。
「那便試試吧。」
游醫去取藥材,熬了藥。
我扶著裴渡,看他喝藥。
他只飲下半碗。
便推開藥碗,垂下頭,抓著我的手,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的心像是被揪了起來。
又擔心又害怕。
他咳了半晌,眼睛都紅了一圈。
最終咳出一塊濃黑的血。
侍立在側的游醫長舒了口氣。
「殿下身體虛弱,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今日到這個程度,往後好好調養即可。」
「半月後,草民再來。」
我起身,命人備好車馬,送他回去。
「多謝。」
18
裴渡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來。
他面色紅潤了一些,也開始處理政務,甚至有餘力去挑顧清讓的錯處,在朝堂上讓他難堪。
他下朝歸來。
我在殿門口等他,絮絮道:「少費些勁吧,大夫說你需要好好休養。」
他看著我,笑。
「如今已大好了。」
他倏然打橫將我抱起來,轉了一圈。
我摟著他的脖子,埋頭在他的頸窩,滿面通紅,裙擺飛揚。
只覺得滿心歡喜。
身後倏然傳來不合時宜的聲音。
「見過殿下。」
是顧清讓。
裴渡將我放下來,淡淡地看過去。
「顧大人。」
顧清讓低著頭。
但脖頸的弧度有些僵硬。
「臣近日不知何處開罪了太子殿下……」
裴渡擰眉。
「你沒有聽嗎?」
顧清讓抬眸,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我身上,愣了一瞬,才不明所以地回他。
「什麼?」
裴渡微微彎唇,帶著一絲嘲諷:「孤在早朝時已將樁樁件件都細數清楚了。」
「你有什麼冤屈,向父皇訴吧。」
他們都沒將話說明白。
我卻是知道一些的。
顧清讓手上不幹凈。
他向來幫親不幫理。
前世,為了給沈昔梧的哥哥脫罪,也是捏造了許多偽證,買通了許多證人。
那樣熟練,他想來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他有片刻啞然。
失魂落魄地退開了。
「是。」
19
顧清讓被貶了官。
聖旨下的那日,裴渡與陛下議事,被拖住了腳步。
顧清讓隻身一人,借著為他父親辦事的名義,進了東宮。
他沒去拜見太子少傅。
倒是買通宮人,找到了我。
他大抵也猜出來了。
重生的,不只是他。
長廊盡頭,人跡罕至。
紫藤花開得正盛,花蔓低垂。遠遠往來,只能瞧見人的衣擺。
顧清讓壓低聲音,卻滿含不甘。
「雲舟,你我到底做過夫妻。」
「何必將事情做得這麼絕。」
「太子短命,你我都知道。」
「他近日是迴光返照了,但……」
我冷冷地看著他,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竟敢詛咒他!」
他頂著一個發紅的巴掌印,愣了片刻。
前世,我從未這麼對待過他。
我垂下手,揉了揉微微發痛的手心,語氣裡帶著淡淡的嘲諷:
「你也知道,這不是前世了。」
「他不會有事。」
斑駁的日光透過花葉,落在他的眉眼上。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有幾分陰鷙。
「你就這麼在意他?」
「前世也是。明明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看著他,扯了扯唇角,只覺得好笑。
「分明是你忘不了沈昔梧在先。」
「你捫心自問,婚後,我可曾提過太子,可曾同你一般,對著遺物借酒消愁?」
我的確也放不下。
但我尊重顧清讓,除卻太子薨逝那日,一分也不曾表露。
更何況。
太子薨逝,為臣子的本該慟哭。
我未曾有一絲逾矩。
未等他回話,我繼續道。
「如今,我嫁太子,你與沈昔梧雙宿雙飛,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低低重複了一遍。
「有什麼不滿?」
又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大抵是,我後悔了。」
「只想著過前世那樣的日子。」
他還是這樣,慣會裝深情。
若要他守著一個病怏怏的人過日子,他不願意。
我未置一詞,只覺得他有些瘋了。
見我要喚人過來。
他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20
顧清讓一連消沉了幾日。
我很在意,派出更多人手,讓人盯得緊一些。
裴渡有些意外。
卻不多問。
只送給我一塊令牌和一本名冊。
「你若想,可自行調遣這些人。」
我撥出去一批人。
一日清晨,暗衛歸來復命。
他的身後,跟著面色發白的游醫。
我起身,攙扶階下顫顫巍巍的老人,囑咐宮人去煎一劑安神湯。
領頭的暗衛半跪在地,稟告道:
「昨夜,顧家派出了刺客。」
「屬下已將刺客活捉,關入牢中候審。」
我頷首,從妝匣里抓了一把金珠,賞賜給他。
游醫驚魂未定。
他也是歷盡千帆的人。
卻想不到,顧清讓求他時,可以放低身段。
要阻攔他救人時,亦能買兇殺人。
顧清讓是個很極端的人。
我嘆了口氣。
「先生近日還是留在東宮吧。」
「待殿下體內餘毒清完, 我再派人護送先生回鄉。」
他俯首拜謝。
裴渡親自去審了顧家的刺客。
此時的顧清讓尚年輕,又被貶了官,令長輩們不滿,無權再調動顧家為數不多的死士。
刺客的嘴雖嚴,但也是可以撬開的。
他很快指認。
他背後的人,正是顧清讓。
他交出了顧清讓的密信, 不為自己求個好下場, 只求家人平安。
裴渡允了。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顧清讓被押上公堂, 摘去官帽, 判了流放。
這還是顧家從中斡旋的結果。
21
顧清讓離京那日,沈昔梧來求我。
她淚眼婆娑, 抓著我的裙擺,哭得幾近暈厥。
「殿下,求您饒過清讓。」
「他不過是一時衝動!」
話很多。
我聽得出神。
游醫的醫術果然高明。
從前一步一喘的人,現在能到我這裡,又哭又鬧。
我蹲下來,掰開她抓著我裙擺的手指,盯著她的眼睛。
「他連你的恩人都可以殺。」
「這樣的人, 你又為何要為他求情?」
她聲聲哀婉。
「殿下不會明白。」
「十多年了,我因身體虛弱,足不出戶,唯有他會折一隻帶露的桃花放在我窗前。」
「他為了我的身體, 跪地求人, 甚至親自去採藥。我都看在眼中。」
「他不只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的恩人。」
我沉默了。
她沒有與顧清讓做過夫妻。
不知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所以, 她為了顧清讓的心, 甚至陷害於我。
我道:「他做錯了事,該受懲戒。」
「救你命的是大夫。他要殺的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起身, 讓宮人送她出去。
也言盡於此。
22
春去秋來。
裴渡的身子一天天地好起來。
他徹底好全後, 我們一同給游醫備了許多禮。
黃金是要的。
他日後開醫館、買藥材,都少不得這些。
宮中醫書的刊本也是要的。
他救死扶傷, 少不得這個。
到臨行時,從東宮送出的禮竟裝滿了一艘船。
我與裴渡站在岸邊送他。
清風徐來,水波粼粼。
我與他並肩而立,看著船帆遠去。
我默默地數著日子。
他沒有像前世那樣英年早逝。
大抵是心上繃著的弦鬆了。
前世的記憶愈來愈模糊。
我不得不將重要的事情寫下, 又一一告訴裴渡。
「元始二十一年,洛陽大水,當加固河堤。」
「二十五年,江南大水, 後來的時疫也是因為這次內澇……」
我思忖片刻, 又將剩下的話咽下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只知道, 前世, 顧清讓走了一條行不通的路。
我擱下筆。
「總之你要與那群大臣好好地商討一下。」
「真到了那時候, 要找個靠譜的人。」
裴渡吹乾墨跡,收起捲軸,溫聲道:
「好。」
「雲舟既有預知夢, 我自然不能作遲行客。」
我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上。
他絮絮地與我說些近來發生的趣事。
窗外蟬鳴四起,榴花欲燃。
四海承平。
這大抵是我重來一次的意義。
—完—
晚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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