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堇小姐在——」
袖中的小石頭飛出,擊中侍衛的睡穴。
他倒了下去,在混亂中微不足道。
我被妙法拉進了聖閣。
月色下,最後回眸看了眼姑娘逃竄的方向。
我想,若她能成功和顧彥私奔。
就不會被當成貢品送進宮。
顧彥就不會為尋心上人入朝為官。
不會在發現她死了之後,為她的孩子籌謀前路,無不用其極。
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就成全了他們。
身側,妙法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扯著我的袖子,示意我仰頭。
月神草。
通體瑩白剔透,如同月光。
不過……
一隻色彩斑斕的大蛇,尾巴一圈圈環著這株聖草。
它是月神草的守護者。
察覺到外來者的闖入。
嘶嘶吐信,金黃色的豎瞳一瞬不瞬望著我們。
是一個攻擊的姿勢。
妙法的勝負欲被激發。
順手抄了根棍子,就要上前和這條大蛇決一死戰。
「嘭!」
身後,聖閣的門忽然開了。
侍衛蜂擁而入,將我們圍住。
祭司大怒,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抓住這兩個中原竊賊!」
妙法丟開棍子大叫。
「誤會,都是誤會!」
無人理會。
推搡間,有什麼東西從我袖中掉了出來。
祭司隨意一瞥,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等!」
他指著地上那朵乾枯的紅花,聲音都在顫抖。
「這是什麼?」
我警惕地看他一眼,將花撿了起來。
「照殿紅。」
祭司陡然激動起來。
「中原人,你不是想要月神草嗎?」
「我和你換!」
這……說換就換了?
「這花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嗎?」
話一出口,我自己就愣住了。
我是如何回溯時空的,我再清楚不過。
「這是南詔古籍里,能夠溯洄時空的花。」
祭司戀戀不捨地望著我掌中衰敗的紅花。
我蹙眉,「可是它已經枯萎了。」
祭司搖頭,「它是種子。」
他在胸口虛虛描畫了個圖騰,目光虔誠。
「原來,它是真實存在的。」
我眉心突突直跳。
這朵照殿紅,癩頭僧說是宮中貴人所贈。
而宮中,只有一棵照殿紅,是殿下登基那年南詔送來的賀禮。
所以。
二十多年後,南詔進貢的那棵照殿紅。
它的花帶著我溯洄時空,留下了它的種子。
可若不是先有種子。
又怎麼會種出未來那棵照殿紅?
前因。後果。樁樁件件,我頭疼欲裂。
或許……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漸漸明晰。
因果不是一條線。
而是……一個圓。
所以,因果能夠倒置。
因可為果,果亦為因。
而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
在這條光陰長河裡,無數個我在各個時間點裡奔走。
我們在同一時刻創造前因後果。
我們在為拯救殿下,共同努力。
可是,這個圓的開始和結束,又在什麼地方呢?
癩頭僧的大笑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舊日上空籠罩的陰影。
在此刻,如同復甦的幽靈。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
在離開南詔邊境時。
侍衛們押著出逃的風堇,和我們擦肩而過。
我仔細看了眼,沒看見顧彥的身影。
這一次被抓回來的只有她一個。
她還是失敗了。
我回眸,少女低垂著腦袋,如同枯萎的花。
不久後,她會被當成南國最美麗的貢品,送進千里外的皇城。
人們不記得她原本的名字。
她被留下的,只有容貴人這個封號。
生如此,死如此。
55
星夜兼程,終於在殿下的百日宴前趕了回來。
親眼見到小殿下服下月神草。
我剛鬆了一口氣。
低頭卻見這個白軟的小東西,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
我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沒忍住,趁著皇后不注意,輕輕碰了碰他肉肉的小手。
「神仙。」
皇后和宮女吩咐完什麼,就要轉過頭。
我默不作聲地抽手。
卻被小殿下抓住了小指。
皇后回過頭,剛好將我抓了個正著。
她溫柔地笑了。
「還請神仙為祈兒取個小字,權當賜福。」
那一瞬間,我想起宮中的傳說。
——小殿下百日時,曾有一神仙雲遊至此,為他取字「鳳凰」。
我驟然顫抖起來。
皇后目光殷切,小殿下咿咿呀呀朝我伸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沙啞。
我說:「鳳凰。」
鳳凰要涅槃重生,但你不用,你一生順遂。
你永遠是鮮亮驕傲的小鳳凰。
萬千劫數,我替你擔。
56
翌日,就是殿下的百日宴。
皇后提前準備了抓周之禮,邀我同觀。
然後,我就看見——
小殿下略過眼前的金銀奇珍。
抓住了我的袖擺。
他「咯咯」笑了起來。
皇后有些尷尬。
「神仙,祈兒不是有意冒犯。」
我怔怔低頭,望進那雙彎彎的笑眼。
如同命運,一語成讖。
「……無妨。」
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日頭越來越烈,我的意識有一瞬的恍惚。
天色變幻,霞光萬丈,祥雲翻卷。
眾人皆被這天生異象所驚。
紛紛向高座上的帝後賀喜,說小殿下必然不凡。
妙法放下肘子,嘴上沾了一圈醬汁。
「雲苓,你怎麼了?」
「你的臉色很不好。」
我被這一聲喚回神。
才發現自己冷汗涔涔。
「我——」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飄渺沉冷的聲音。
【因果閉合,你該回去了。】
高台上,小殿下似有所感,啼哭起來。
妙法驚呼,「雲苓,你的手?!」
袖下的手已經趨近透明。
他想抓住我,卻只徒勞地穿過我透明的身體。
他察覺到,我在一點點的消失。
「你要去哪兒啊?能帶上我嗎?」
我苦笑:「或許是未來,不成了。」
妙法急道:「那未來,我還能在哪兒見到你?」
「你說過要帶我偷酒喝的!」
我脫口而出,「宮中!」
我咬牙,聲音被風撕得稀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
「不過下一次見面,我或許就不認識你了!」
「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妙法扯著嗓子。
「好!」
「那小僧備好酒,等你來喝!」
「不過,小僧還得等你多久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要多久?
第一次溯洄,我回到了昭寧十二年。
見到了小殿下。
也見到了……妙法。
來不及說什麼,緊接著就是他圓寂的消息。
我忽然意識到。
我許諾妙法的下一面。
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見。
白茫茫的虛無里,那天音又響起來了。
【你救他一次,卻困他一生。】
【時也。命也。】
我顫抖著問。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妙法瞎了?」
【他命數已定,衰老快於凡人十倍。】
【因為你一句歸來。他怕你認不出他。】
【用一雙眼睛,向神佛換了容顏永駐。】
那一瞬間,往事在眼前翻飛。
最後定格在,我在摘星閣找到的數十壇好酒上。
我當時還想。
妙法這和尚看上去一本正經,私下卻偷偷藏了這樣多的酒。
原來,如此。
因我一句歸來。
漫漫餘生,困死一隅。
昭寧十二年,昏暗的摘星閣里。
我以為的初見,在他眼裡,是故人久別重逢。
他的聲音嘶啞如老朽,眉梢卻帶笑。
「小僧妙法。」
「神女,別來無恙?」
「你要喝酒嗎?」
恍若昭寧三年初見。
青澀小僧騎著驢,搖頭晃腦,吵吵鬧鬧。
「雲苓,你什麼時候帶小僧偷酒喝啊?」
恨對面,不相識。
57
昭寧三年春末,見皇后,遇一青澀賴皮小僧妙法。
仲夏夜,白鷺山救狼孩,十七年後再重逢,其名阿朔。
秋,至南詔,遇一對有情男女私奔,未果。
留下花種,久遠的未來,南詔以照殿紅賀新皇登基之喜。
初冬,攜月神草回宮。
小殿下百日宴,取字鳳凰。
冥冥之中,因果自有定數。
我抬眼,一條金色在長河在面前緩緩流淌。
我聽見了聲音。無數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歌哭。
【此河,名喚光陰。】
我嗓音滯澀,「那麼,我要回到哪裡去?」
【到來處來,到去處去。】
硃砂痣湮滅。照殿紅枯萎。
是時候,該回去了。
身體輕盈而空蕩。
如一滴水,匯入川流。
下一刻,指間發燙。
【有一個人,不肯放你走。】
【他用紅線牽住了你,強留你下來。】
天音卡頓,一聲嘆息。
【花開花落自有時。他又能留你多久呢?】
我怔怔垂眼。
一圈淺淡的紅痕環繞在指根。
世間因緣,生生滅滅。
卻有一寸紅線。
想要把我拉回人間。
帶回到……那個人身邊。
58
因果相續,大夢經年。
我艱難地撐開眼皮時,天光熹微。
殿下守在我榻邊,以手支頤,沉沉睡去。
如同天音所言,一段紅線系在我指指根。
恍若斬不斷的塵緣。
本朝傳說,帶上紅線的人,會羈絆一生。
我看得出神。
頭頂,忽然響起殿下沙啞的聲音。
「紅線,牽住了。」
「……再跑不掉了。」
他緊緊抱住了我。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淌進我頸窩。
我遲鈍地意識到,這是眼淚。
「阿苓。」
「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孤快瘋了。」
我才知道,那日,殿下還是掙脫了侍衛跳崖。
他搜尋三日,在水邊的大石上找到了我。
我掉進水裡,又被潮汐沖刷上岸。
我昏迷了將近一年。
這一年裡,皇帝病重,太子監國。
殿下打擊世家,收攏權柄。
先拿侯府開刀,殺雞儆猴。
又以雷霆手段蕩平了朝中質疑的聲音。
就算沒有我,他依舊能做的很好。
我一直知道的。
我想起什麼。跌跌撞撞往偏殿跑。
找到了那副《神女圖》。
這一次,我展開畫卷。
從前模糊不清的神女面目。
悄然間,變成了我的眉眼。
因果閉合,如此清晰。
對上殿下驚愕的目光,我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
「殿下。」
我啞聲道:「我回到了你的過去。」
和小小的你,相見了。
原來那麼早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就已經交織在了一起。
往事若飛鴻踏雪泥,千頭萬緒,從何而起。
我張了張嘴。
「昭寧三年春……」
霎時間,淚如雨下。
59
皇帝駕崩,是在一個尋常冬日。
大太監高呼陛下,一頭撞死在了龍榻邊。
這是昭寧年間的最後一抹血色。
一個時代落幕,另一個時代拉開序幕。
歲末,是殿下的登基大典。
如我所願,他終究走進了那個屬於他的,光輝燦爛的未來里。
我一瞬不瞬,望著白玉台上的年輕君王。
帝王袞服,九旒冠冕,金玉為飾。
一件件,都是我親自為他穿戴。
殿下本想讓我當禮官,卻被我拒絕。
這些日子,我心神恍惚的頻次越來越高。
那是我又要離開的徵兆。
天音是對的,殿下留不住我。
耳畔山呼萬歲,我跟著跪伏在地。
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往事如同走馬燈。
我想起那封藏在枕下的封后詔書。
上面御筆金印,一筆一划,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夜半,處理完政事的殿下躡手躡腳來到我榻邊。
珍而重之,在我額上落下的那個吻。
我不曾睜眼,唯有眼睫顫抖如蝶翼。
那一刻,我想起自己會在未來不久後的消失。
只想讓殿下忘記我。
夜長夢多,他多難過。
殿下嘆息了聲。
他沒有點破我裝睡,只是很輕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我不曾說,他不曾問。
有些話,跨越兩世,終究未能出口。
——喜歡嗎?
——喜歡……月亮。
愛慕與仰望,人們裝聾作啞,月亮緘口不言。
誰知曉呢?
唯有那夜穿堂而過的風知曉。
很久很久之前,小殿下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會不會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稚子清凌凌的詰問猶在耳畔。
當年的我啞口無言。
到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到那時,小殿下必然名揚天下。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所以,小殿下,別怕啊。
紅線斷開,在我指間脫離的剎那。
我又聽見那道天音。
【該回去了。】
我輕聲道:「我會去到哪裡?」
【來處,即是歸程。】
來處?
我怔愣片刻,忽然笑起來。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是誰?
我是榴花巷的一個無名乞兒。
我是殿下身邊的一條瘋狗。
我是這條光陰長河裡,一隻小小的蜉蝣。
60
長街,靜靜落雪。
榴花巷白雪茫茫。
髒污的巷弄深處,遙遙傳來兩聲狗吠。
一切的原點,原來是這裡。
我望著雪霧裡一輪白月亮,痴痴笑起來。
月亮,就應該永遠掛在天上。
我的殿下,也該高坐雲台,不染塵埃。
我思慕一人,他如月色溫柔皎潔。
我身在塵泥,不敢染指,惟願他一生圓滿。
年輕的新皇在山呼萬歲中登基, 開啟他煌煌盛世。
春風樓依舊張燈結彩,卻再無小倌鳳翎。
而無名無姓的小乞兒。
悄無聲息,餓死在舊歲的最後一個雪夜。
這就是, 故事開始的地方。
腹中飢腸轆轆,我餓的頭暈目眩。
只是這一次, 再也沒有人分我那半個冷饅頭。
可我不想死。
我想大喊,想求救, 可我發不出聲音。
我仰頭問, 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宿命嗎?
蒼天垂眼,漠然無言。
惟有夜雪落在鼻尖,預兆著明年是個好年。
一切都結束了。
在這個時候, 我竟然還想起殿下偷吻我那夜。
當時我想讓殿下忘記我, 免他傷懷。
可是真的到我快要死了的時候, 卻生出些不該有的妄念。
好吧, 其實我沒有那麼寬容大量。
我是一個很小氣的姑娘。
我真正想說的, 是——
殿下, 可不可以請你, 不要忘了我。
人們常說, 有人牽掛的鬼魂, 會寸步不離地跟在那個人身邊。
我一點也不想死。
我還想陪在殿下身邊,看他風華正茂, 看他白髮蒼蒼。好多好多年。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面又一面, 在我眼裡, 都如初見。
我是如此眷戀這個有他的人間。
長街盡頭, 卻有馬蹄踏雪而來。
十二章袞服, 九旒冠冕。
他騎白馬的樣子,卻一如年少。
瀟洒好看,未曾更改。
他來得那麼快, 那麼急。
我怔怔抬眼, 竟不知這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蒼天垂憐,贈我臨死前一場幻夢。
眉間細雪融化。
懸在眉睫, 如同淚珠。
「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我跌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一個緊緊的, 仿佛要揉入骨血、今生今世再不分開的擁抱。
「可是阿苓, 你不該拋下我。」
沙啞的聲音響在耳畔,驚心動魄。
「在這條光陰長河裡。」
「只有你遇見我的時候,因果才形成閉環。」
無可更改的因果, 於此處閉合, 發出「咔噠」聲響。
一個點,延伸出一條線,環合成一個圓。
兜兜轉轉, 回到彼此身邊。
我被命運饋贈的善果砸得頭暈目眩。
哭哭笑笑,竟不知如何應答。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這才是故事真正的結局。
月落重生燈再紅。
從此花朝月夜、歲歲年年,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