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攝政公主,死去二十年掀開棺材板爬出陵墓。
趁著選秀入宮,不慎衝撞太子,被個宮女指著鼻子罵。
太子要把我抓去審問。
轉頭皇后拉住我的手,一邊哭一邊訓斥太子:
「跪下,這是你姑姑!」
打了皇子,惹來寵妃媽,要打碎我全身骨頭。
皇帝匆匆趕來,「撲通」跪下,紅著眼對我道:
「阿姐,我錯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1
費勁從棺槨里爬出,又花了些氣力離開陵墓。
重見天日那刻,我是真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記憶里最後一幕,是毒發身亡時皇帝惶恐無措的臉。
不斷哭喊著「阿姐」,聲聲泣血。
我垂眸凝思。
看來下毒的,應該不是皇帝。
進城一翻了解,卻不想已是匆匆二十年。
皇帝成了人們口中的暴君。
我隨便轉了兩日,竟遇到好幾波意圖謀逆的。
更甚者,認出其中一人是我曾經的部下。
嘶——
我大宬皇朝已是如此風雨飄搖了嗎?
搖頭,敗家子啊敗家子。
我趁著選秀進宮。
二十年過去,宮裡已沒幾個人記得我。
更何況還是重回年少時的我。
但我的姿容和儀態引得眾人側目。
嬤嬤說我簡直比那些待了幾十年的老宮人還規矩。
笑死,前頭二十多年,生在皇宮,長在皇宮。
最終死在皇宮。
還能有人比我更了解這皇宮的規矩?
有秀女不忿,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裝什麼裝,再裝比得過那位?
「人家可是御前第一宮女,傳聞與當年的攝政公主有幾分神似,陛下和太子……」
「住口!皇家之人豈是爾等可妄議的?」
那秀女被狠訓一頓,看向我的眼神更怨恨了。
我沒把秀女放在眼裡,思索她方才的話。
御前第一宮女?
還與我神似?
在土裡埋了二十年,這世界完全看不懂了嗎?
我安心做著秀女,並不急著去找皇帝。
期間有人試圖霸凌三次,被栽贓一次,言語辱罵更是照一日三餐地來。
秀於林者,風必摧之。
這道理我三歲時就懂了。
當年我大權在握,替天子理政,朝野內外謾罵不休。
民間口誅筆伐,朝堂死諫者眾。
罵我牝雞司晨。
如今才哪到哪。
「啪!」
我一巴掌扇過去,臉上淺笑嫣然。
拽住秀女衣領拉近,盯著她眼睛。
「蒼蠅到處嗡嗡叫無所謂,但嗡到臉上是會被隨手拍死的。」
久處高位生死予奪的眼神,豈是一個小小秀女能承受的。
她嚇得身子發顫,吐不出半個字來。
我拍拍她的臉,整整領子隨手將人推開。
「別總盯著我,我們不是一路人,非往腳下撞,到時被踩死實在冤。」
等我走出去,屋子裡一眾秀女才敢大喘氣,彼此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這樣的氣勢,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養出來?
可她們打探過,我不過五品知州的女兒。
我熟門熟路地穿過御花園,變化竟然不大,種的都還是當年同一批花草。
路過假山傳來說話聲。
「太子殿下,你不能這樣!
「我雖是奴婢,但也是有尊嚴的,你不能踐踏我的尊嚴!」
我腳步微頓。
唔,哪來的睿智發言?
2
假山另一邊,少年太子眉目冷清,嘴角掛著一絲諷笑。
這就是我那好大侄啊,倒是長得跟阿弟有幾分相像。
他身前是一名容貌清秀的宮女,直挺挺站著,滿臉倔強,眼神堅貞不屈。
只看那宮女,還以為她被惡勢力逼迫了呢。
不確定,再看看。
宮女揮舞雙臂激動地表述著,少年太子卻看都沒看她,視線落到一旁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聽了幾句明白過來。
這宮女正是那位御前第一宮女,名喚千櫻。
她來給太子送精心準備的糕點,被太子無視。
於是她怒了,委屈了。
覺得太子不尊重自己的勞動成果。
我:「……」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是這些年的選秀標準下放到地心了?
不然這樣的人是怎麼留下當宮女的?
當年我穿成公主都沒這樣的自信。
在千櫻提出要太子道歉的訴求後,太子似乎終於耗盡耐心,揮手讓隨侍的太監把人拉走。
千櫻被拉走時,還一邊掙扎一邊大喊:
「太子殿下,你不能這樣對我,你自己亂倫還有什麼資格管別人。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算了嗎?我會找陛下主持公道的。」
少年太子眸底閃過一抹厭煩。
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轉身望向假山。
「出來。」
被當場抓包的我毫無懼色,施施然走出。
太子看到我愣了下。
他身邊的太監指著我喝斥:
「大膽,見到太子還不跪下行禮?」
我明目張胆地打量著眼前少年,眼神不自覺流露慈愛。
「那可不行,我怕你受不起。
「幾歲啦?課業如何?哦,如今的皇子可還學地理農政啊?」
我仿佛幼兒園老師,在哄三歲的寶寶。
太子被問懵了,一時忘了生氣。
這位年歲和他差不多的宮女,為什麼會用慈愛的眼神看他,母后都沒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而且她一介剛入宮的宮女,如何得知皇子課業?
太子的眼神冷下來。
我卻越看越心喜,眼神都堪稱憐愛了。
老話說隔輩親。
誠不我欺。
我一手帶大的阿弟,小時可愛,長大卻慢慢與我生隙,甚至一度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放肆!敢這樣跟太子殿下說話,不要命了嗎?」
我對太監尖利的嗓音充耳不聞,依舊慈和端詳著太子。
「你叫什麼名字啊?你娘親是夷則嗎?」
「大膽,敢直呼皇后娘娘閨名!」
我目光欣慰且複雜,當年親自挑選的小姑娘,終究還是坐上了皇后之位。
阿弟最後,還是聽了阿姐的話啊。
3
我被太子抓了起來。
因為懷疑我居心不良,是其他皇子或后妃安插進宮的。
覺得千櫻那樣的宮女,有一個就夠了。
我:「……」
東宮比記憶里的冷清許多,甚至有幾分破敗。
迎面走來位年長女官,面有急色,瞥我一眼對太子說道:
「殿下,剛傳來消息,陛下有意讓七皇子取代您祭祀太廟。
「是出了什麼事?」
太子眸色一沉,隨侍的太監忿忿不平,將御花園的事說了一遍。
我聽得瞠目,甚覺荒唐。
因為一個宮女的告狀,就這樣隨意處罰諸君。
可看幾人的表現,臉上只有憤怒並無奇怪之色。
說明這樣的事沒少發生。
荒唐,李商這個皇帝到底是怎麼當的?
「這位長史姑姑,去查下消息哪裡放出的,皇帝是否下了明旨。」
我語氣太過理所當然,幾人齊刷刷向我看來。
「你怎麼知道墨荷姑姑是長史?」
太子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
我有些莫名,宮女可升職為長史,這還是我當年親自發下的政令。
這位墨荷姑姑穿著我親自設計的官服,只要不眼瞎都能知道吧。
墨荷眼神複雜,「女長史制度已廢除十數年,如今只有東宮和皇后的翊坤宮保留一二。」
我倏然沉默。
人亡政息。
之前在宮外所見,我留下的政策幾乎全部荒廢,僅有少數女校殘存。
我存在的痕跡被抹除。
所以,阿弟是恨我的嗎?
或許,大宬朝並不需要一位攝政公主。
太子的權力比我想的還要受限,甚至想調派兩名太醫去翊坤宮都被貴妃阻攔。
酈貴妃,正是七皇子生母。
好好好,廢我政令,寵妾滅妻。
李商,真是好樣的!
此時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摺的皇帝,忽覺一股莫名涼意。
隨侍大太監貼心送上熱茶。
皇帝端起茶杯,漫不經心開口道:
「聽說皇后又病了?」
德公公小心回答:「是,頭疼的老毛病。」
「太子孝順,宣了御醫,不過……」說著抬頭看一眼皇帝,語氣更謹慎了些。
「貴妃娘娘身子不適,把太醫都傳了去。」
皇帝眉眼不抬,片刻後放下茶杯,輕嗤一聲。
「不待見朕又如何,沒有朕,皇后的位置都坐不穩。」
德公公不敢搭話,把頭埋得更低了。
……
太子憂心母親,急得想從宮外找大夫,皇后卻傳話讓他不必擔心。
結果就在當天下午,傳來皇后被酈貴妃欺上門的消息。
向來沉穩的少年太子臉色驟變,二話不說拔腿就往翊坤宮趕。
這時沒人管我,我沉著臉跟在後頭。
翊坤宮此時亂作一團。
剛走近就聽到女子嬌媚的嗓音。
「姐姐既然病了,怕是無力管轄後宮,那就由妹妹代勞了。
「剛好新人入宮,該有新氣象,所以我讓人把御花園裡的花鏟了,重新種上更名貴嬌艷的品種。」
急促的咳嗽聲響起,有人一邊喘息,一邊怒斥。
「那、那是阿姐當年親手種下的,你膽敢如此!」
「呵,死了幾十年的人,就你還天天掛嘴上。」酈貴妃冷笑,「你把一個死人看得比陛下還重,落得如此下場還不肯悔改,真真愚不可及。」
「謝書雁,她當年也幫過你!你落難時求到公主頭上,她面都沒見便幫你擺平一切,如今你卻連她種的一朵花都容不下。」
「……可她死了。」酈貴妃一字一句。
「你們害了她,最後還要世人忘記她……是有多害怕,怕到看到一個贗品都算不上的東西,都會如此失了方寸?」
4
我駐足,靜靜聽著殿內的一切。
謝書雁,我記得這個名字。
謝氏嫡女,十五歲時愛上個窮書生,拼盡一切終於取得族中讓步,誰知窮書生變心。
謝家女成了笑話,聲名盡毀。
當時族中給出兩條路,一是送去庵中常伴青燈古佛,二是遠赴外地潦草嫁人。
謝書雁都不想選,求到宮中,我允她進女校學習,只要考核過關,就可以做女官,不嫁人也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曾想,她進宮做了后妃。
殿內,皇后聲聲泣血。
貴妃沉默半晌,平淡緩慢地再次道:「可是她死了。」
「是你們害死的她!」皇后低吼,「謝氏、崔氏、王氏……滿朝的文武大臣,還有……」
還有皇帝。
這句話皇后沒說出口,卻清晰地響在每個人心底。
皇后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控制不住地急咳起來。
殿內傳來驚呼,慌亂一片。
「娘娘咳血了!」
太子臉色一變,抬腳快步走了進去。
正好與出來的酈貴妃擦肩而過。
貴妃姿態婀娜,敷衍地對太子行了一禮,並未注意到我。
「太子殿下該多勸勸皇后,多保重身體,也不要總是忤逆陛下的意思。」
「孤做事還輪不到酈貴妃來教。」
太子淡淡回了一句,便看也不看地去到皇后跟前。
「謝家的主事人可是謝銘德?」
我的話讓酈貴妃停下腳步,皺眉看過來。
見我一個小小宮女敢直呼其父名諱,第一反應是發怒,可視線對上我平靜的面容時,那怒氣不知怎地就消了,甚至不自覺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如今謝家當家人是本宮兄長。」
「哦,謝懷辭?當年那個文弱小子,現今倒也能獨當一面了。」
「你、你是什麼人?」酈貴妃驚疑不定。
我笑了笑,「回去問問謝懷辭,他欠我的承諾什麼時候兌現。」
當年我出手幫謝書雁,其實主要還是看在謝懷辭的面子上,他是我給皇帝選的伴讀。
妹妹出事後,他第一個求到我面前,承諾只要我肯幫忙,便願為公主效犬馬之勞。
可惜。
殿內,太子安慰著皇后,勸皇后看太醫。
皇后情緒難以平復,說話有些氣弱。
「我這是老毛病,看來看去都是那套說辭,何必白費功夫。」
我凝望著病榻上的皇后。
她是我為阿弟選的妻子,本是將門之後,滿門忠烈,只餘一人,我把她接進宮中教養,與阿弟算得上青梅竹馬。
當年那樣明艷純澈的少女,成了現在這般蒼白抑鬱模樣。
這是我的錯。
「夷則。」
我輕喚那個熟悉的名字,聲音並不大,至少殿內忙成一團的眾人沒聽見,但原本還在咳嗽的皇后突然安靜下來。
她抬頭四下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
目光驀然凝住,臉上露出做夢般的表情。
「……阿姐?」
我負手而立,朝她微微一笑。
「夷則,是我。」
啪嗒。
夷則向我伸出手。
兩顆淚珠滾落。
5
殿內清場,只剩我、皇后和太子。
皇后拉著我的手不舍放開,生怕這是夢一場。
太子坐在一旁,目光依舊審視。
對於自己那位赫赫有名的姑姑,他雖從未見過,可從小聽母后提到大。
以女子之身威凌朝堂,把持朝政十數年。
他心嚮往之,更加敬服。
可死去二十年的人突然活過來,還變年輕了,太過離奇,他無法相信。
覺得更像是場陰謀。
針對皇后的陰謀。
可皇后覺得自己不會認錯。
「我怎麼會認錯阿姐,她就是我阿姐。」
邊說邊看向太子。
「章兒,這是你姑姑,快跪下叫姑姑。」
太子:「……」
我欣賞了一會兒太子的便秘臉,笑著摸摸夷則的頭。
「算了,孩子接受需要時間,你還認我這個阿姐就好。」
夷則眼眶發紅,腦袋枕在我膝上。
「阿姐,我好想你。」
我輕嘆一聲,心中愧疚更甚,「嗯,夷則辛苦了。」
膝蓋處逐漸濡濕,母儀天下的夷則,此時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終於找到可以撐腰的大人,於是盡情宣洩心中的委屈。
太子見此沉默不語。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母后,卻看得出母后對這個所謂的阿姐有多依戀。
年齡如同母女般的兩人,卻是年長的依偎在年少的懷裡,這樣的畫面不覺違和,甚至覺得本該如此。
太子看著,竟也漸漸有些相信了那個荒誕的真相。
夷則訴說這些年的經歷,我安靜聽著,忽然開口問道:
「太子亂倫是怎麼回事?」
大殿死一般寂靜。
我在宮外便聽人說什麼,太子覬覦自己父皇妃子,到了宮裡,一個宮女更是敢當眾罵太子亂倫。
這樣的罪名,哪怕是一國儲君也擔不起。
可偏偏,太子的罪名傳得人盡皆知。
夷則有些慌張地解釋道:「阿姐,章兒沒有,他是被誣陷的。」
我拍拍她的手安撫,「我自然知道這孩子是被誣陷的,說說怎麼回事。」
太子抬頭看了我一眼。
其實事情很簡單,酈貴妃背靠謝氏,乃世家望族,皇后沒娘家可依靠,又與皇帝生隙,太子不受寵。
七皇子背後聚集了龐大的利益集團,想推老七上位,自然要先拉太子下馬。
於是一顆棋子被推出來,以性命為代價算計太子,將一盆污水潑到他身上。
我聽完沉下臉,語氣微冷。
「這麼淺顯的算計,李商看不出來?」
無形的威勢壓下。
太子驚異不已,不僅因為我直呼皇帝名諱,更因為他竟從一名宮女身上感受到了不下父皇的威壓。
夷則卻覺再正常不過。
當年的攝政公主,能以一己之力壓制整個朝堂,在她看來,便是現在的皇帝都比不過。
「陛下,自是能看出來。」夷則語氣微澀。
「所以,李商他是想換太子嗎?」
我語氣更冷,此時的夷則也不太敢開口。
這天,原本養病不管事的皇后,忽然下了道旨意。
——申斥酈貴妃不敬皇后,禍亂後宮,罰閉門思過。
「還有,」我轉向太子,「把那個叫千櫻的宮女抓起來,當眾頂撞汙衊儲君,該當何罪。」
太子頓了頓,抬眸望向我,靜默片刻,微微頷首。
「是,」
「——姑姑。」
6
皇后的旨意發出後,大家雖然奇怪軟麵糰一樣的皇后怎麼突然立起來了,但多數還是選擇觀望。
抓捕千櫻的舉動卻捅了馬蜂窩。
才剛把人帶到翊坤宮,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德公公便追來要人。
其他人則都在看好戲。
畢竟這段時間以來,皇帝對千櫻的偏寵有目共睹。
哪怕是后妃甚至皇子,只要跟千櫻對上,被斥責處罰的絕不會是這個宮女。
太子都不知在她手上吃過多少次虧了。
有人說,皇帝對千櫻的寵愛,甚至超過當年的酈貴妃。
只怕承寵之後,起步便是妃位。
至於現在為什麼還是名宮女,那是因為人家不願做皇帝眾多女人中的一個,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三妻四妾是老派陳腐的落後思想,我才不要屈從……你以為我會跟你搶男人嗎?不,我更看重的是自由和平等。」
千櫻對著皇后侃侃而談,一副錚錚鐵骨模樣。
「至於你——」她指向太子。
「你是太子又怎麼樣?你是太子就可以不尊重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豈不聞,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她說得擲地有聲,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皇后和太子皆眉頭緊皺,詫異又費解,看她的眼神像看瘋子。
這樣的瘋言瘋語,按理來說早該死八百回了。
但架不住皇帝喜歡。
我撐住額頭。
確定了,這傢伙也是穿越的。
就是腦子看起來不太好。
我三歲時穿來,也說過些出格言論,後來受到教訓,這才慢慢認清自己古人的身份,長大後便只對親近些的人吐露一二。
看到現在的千櫻,我仿佛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忽然有些同情她。
趕來的德公公恰好聽到這番話,嘴角隱秘抽搐了下。
但能做到御前大總管位置的,表情管理自然不會差,目不斜視對皇后行了一禮,恭敬道:
「陛下口諭,叫您不要鬧了,朕既然能讓你當皇后,自然也能換一個皇后。」